第12章
夢境是否反映現實。
林安沉墜于一場夢境之中無法醒來,是他們在神秘瀑布鎮時。但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夢中,在床上醒來,睜開眼睛,整個房間裏一片黑暗。林安邁步下床,身體像是有自己的意志,方向明确的向屋外走去。
她走出房門,屋外的世界被暗夜代替,但月色正明。借由月亮的清輝,林安認出眼前的房屋,是在神秘瀑布鎮時克勞斯的房子。她感到惶惑不安,開口欲喊之時發現自己無法發聲,腦海中像是有一個聲音,問她:你要叫誰?他,還是他?林安更加混亂,他是誰?他又是誰?
像是回應她的疑問,房門此時被推開,黑暗中走出一個身影,在月色下一點點清晰。是科爾。
如同虛空中出現的救命繩索,林安跑向他。卻在咫尺之遙時驟然停步——林安看到他灰敗毫無血色的臉孔上,滿布縱橫交錯的青色紋路。驚呼被溺斃于喉管,林安看到站立在眼前的人,胸口突然燃起赤紅的火苗,視線終于從他的臉上看到橫插在胸膛的白栎樹木樁。
火焰迅速席卷,虛幻般的殷紅火舌中,始終面無表情的科爾突然換成了另外一張面孔,一張林安曾烙印進骨血中的臉孔。
終于可以發聲,叫喊沖口而出:
“克勞斯!!克勞斯!!!”
随着林安的叫聲,房門瞬間被推開。克勞斯看到林安坐在床上,表情怔忪而惶恐。他立刻明白她剛剛經歷了一場噩夢,上前将她擁在懷裏,雙手輕拍她的脊背安慰:“沒事了,噩夢而已。”
林安蜷縮在他懷裏卻不能排解恐懼,她明白,不只是噩夢,還有極力壓制的東西被如此輕而易舉的揭露于日光之下。
克勞斯聽到她叫他的名字,卻不忍心追問任何,他仍出現在她夢裏,知道這一點足矣。
林安在他懷抱中擡頭。科爾站立在洞開的房門之外,斜挂在唇角的似是而非的笑意與夢境中那張無表情的面孔重疊,然後又變幻為另一張臉孔。林安聽到響徹在心裏的轟鳴聲,又如激拍在心盼的浪濤,只帶來耳鳴和片刻失聰,無任何意義。
樹下又有熟透墜落的果實,無人采摘撿拾。林安在打開的窗前靜坐。腐爛的果實分解發酵後,又會成為果樹的養分,季節交替轉換後懸于下一個果期的枝頭。大自然的流轉輪回,神秘而令人心折。
時間尚早,朝霧還未完全散開,空氣中有清淡的果香。林安坐在窗前,身後餐桌旁相對而坐的兩位吸血鬼始祖淪為背景,年代陳舊的碟片播放林安不知道名字的輕柔舒緩的背景樂。
林安突然出聲。她說,“我們什麽時候離開,科爾。”
陳述的語氣,離開的日期不重要,她需要明确告知那個人,她會離開,不會留下。也告訴自己。她察覺到自己潛伏而出的軟弱妥協,他們都看清她的軟弱,她也知道,所以需要迅速揮刀。感情從來需要收攏克制,必要時揮刀斬斷不自控的多餘觸角,帶着必然的傷痛各自尋求部分完整。我們不都是如此嗎?
她有離開的理由——致使她回轉的事端已經解決,她不需要虛耗在這座不喜歡的城市。
克勞斯在餐桌旁靜默良久,無法回應和起身靠近。
科爾将餐叉平穩放置在桌面。第一次,面對克勞斯頹唐痛苦的表情,他失了取笑的興致。他知道,小貓咪怕了,但他同樣能夠清醒辨別,使她畏懼後退的源頭,是他的失敗,和克勞斯的勝利。再一次的。
叔本華說,我們生存的立足點除了不斷消逝的現實以外,別無其他。這也許只是一個野獸橫行的虛幻世界,在這裏有的人生命沒有盡頭,歲月如流,什麽都會過去。但這裏也自有其真實,總有些事情發生了就難以抹煞。這些真實橫亘于林安和克勞斯之間,如果說他們之間的感情存在劫後重生,必然是以林安的最終妥協為代價,可是林安已經如此疲于一退再退。
假如一段感情依賴于一方的一再退讓而存活,沒有人可以指責她的懈怠和疲累。
克勞斯也不能。
他以父之名應下這場戰争,她無法勸阻,也沒有給予幫助的能力和氣度。而心存不滿只讓她倍顯膚淺無情。
至少還存有逃避的權利。
林安聽到身後的輕微細響,是克勞斯在靜默中起身,推開座椅,走到她身旁。清晨微涼,林安看到他的暗色衣角。她知道他從來只着暗色衣衫。休閑T,或正式的襯衣西裝,她熟悉他每一種形式的姿态,和這種姿态下的誘惑笑容。她那麽多次的摸着他的衣角贊嘆:真好看。他就露出自得內斂的笑,誘人深陷。
而他,了解她的每一個弱點,步步殺招,企圖壓榨她體內全部熱能。
分散于身體各個細胞的憤怒,在這一刻仿佛瞬間聚攏暴漲。林安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挺直了脊背面對克勞斯,“我知道你不會跟我們離開,你也知道。所以……”
她說,你不會跟我們離開,而不是你不會跟我離開。林安喜歡“我們”這個詞語,讓她感到自己還并非孤單一人。
她看到克勞斯的眼中仿佛沁入密西西比河的清澈河水,眼眶深處是倒映在河面的一抹淡藍,讓她幾乎無法直視。她轉開視線,低頭注視腳邊透過窗口照射進的一縷日光。
“你該走了。”她輕聲說。
克勞斯一瞬間靠近将林安從椅子上托抱起來,困住她身體的手臂卻異常輕柔。林安受驚的盯着他的眼睛,克勞斯的手指已經撫摸上她的發絲,“我答應你,你現在可以跟科爾離開新奧爾良。”他說話的聲音似乎克制着某種暴走到臨界點的情緒,“但是你要記住,親愛的,你是我的。等我贏得這裏,我會接你回來,做我的王後!”
林安卻只覺這些話語,盛大而空洞。
未及開口,克勞斯伸出食指按在她的唇瓣,“離別前的一支舞?”他勾起唇角,展露林安熟悉的笑容,可是眉梢眼角的笑紋都夾帶着無奈痛楚。林安明白,這個男人如她一般掙紮自苦,他的強大或許可以掌控他人的生死,卻如何也抓不住指縫間如風一般無法停止消逝的時間,更不能使時光倒流去糾正他們彎入歧途的方向。
她再說不出拒絕的話。離別前的一支舞……林安從未學會跳舞,他也從沒教過她。他們之間的迥然不同何止此一點。
微一使力,林安赤/裸的腳掌踩在他的腳上。他掌控他們的舞步,當然,一如既往,掌控一切。輕緩的音樂仿佛永不會停歇,至少這一刻他們看起來仿佛可以相擁旋轉到世界末日。
這份浮于表面的短暫溫馨比預想的更快被打破。
“我終于明白你為什麽這麽軟弱!看看你身邊的人,她除了激發出你更多的軟弱外,毫無用處!!”
門外突然傳來一道暗啞低沉的聲音,聽到他的聲音,克勞斯瞬間神經緊繃。在林安意識到之前,已經被他護在身後。
“科爾!”克勞斯喊了一聲。如果是他一個人,在兩敗俱傷的情況下也許有機會再次打敗他的父親,但是現在林安在,他不敢保證在與父親對抗的同時兼顧她的安全。
但是空曠的客廳哪裏還有科爾的身影,只有輕柔的音樂在房間的所有角落飄蕩不停。
克勞斯終于看向站立在對面的男人,他的父親——邁克爾。
邁克爾緊了緊握在手上的木樁,望向克勞斯的眼中迸發出類似獸類的兇光。“Hello……boy。”
克勞斯盯着邁克爾的眼睛,說出口的話卻是對身後的林安。“到樓上去,我不叫你不準下來!”
林安轉身跌跌撞撞的向樓上跑去,噩夢中的影像潮水一般湧過來,克勞斯浴火的面容在眼前不停閃現。
邁克爾并不阻止,他甚至停在原地不曾挪動一步,詛咒般的話語卻如影随形的傳進林安的耳中。“不要擔心,我會将你的小甜心一起送到地獄陪你。而我,為了這一刻,我才從地獄中重生。”
“那我讨厭讓你等着!”雖然處于弱勢,但他是克勞斯,從不示弱!瞬間襲近,先一步發動了進攻。
林安停在樓梯口,樓下兩人的對抗更像兩只猛獸的厮殺。這裏的死亡一向如此,沒有刀劍或槍支,更多是原始的肉搏厮殺。所以這裏的死亡更顯赤/裸直接,也更血腥殘暴。
她惘然的站立在争鬥之外,他要做這裏的王者,可她怎麽可能是他的王後?!這是一個赤/裸裸的力量世界,她只能站在他的世界之門之外,一旦踏入只會成為他的包袱。
此一刻,林安瞬間清醒,她不只是在責怪他。她的潛意識比她本身更早明白,她沒有可以與他并肩站立的資格。不只是他在強求,她自己也抱有虛幻的妄想。如果她妥協于這份妄想,将只能永遠存活于他的保護之下,成為他的負累。
甚至她一直苛責的他的背叛,她自身難道不存在責任嗎?她的軟弱使她輕易成為旁人掣肘他的籌碼,而她将一直如此。
樓下的打鬥還在繼續,形勢如鍋中沸水。克勞斯被邁克爾大力的摔在地上,然後縱身撲上,削尖的白栎樹木樁懸在他的心髒之上,如懸在頭頂的利劍,下一刻即會帶走一切生機。
是誰說過:愛戀如此純粹而劇烈,卻最為無用,終于在現實面前折損粉碎,難以挽回。
林安一步一步的走下樓梯,像被抽離神智的木偶。沒有什麽是堅不可摧,像他始祖的身體,和他們的愛戀。這份她一直推卻的感情,在她終于認清不是她不要,而是不可得時,變得錐心刺骨。
或許一起步入地獄是最好的成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