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绮桑跑得急,身上的圍裙沒來得及摘下來,身上手上臉上都還殘留着面粉。
她緊緊拽着遠揚的胳膊,手指用力地指關節都發白,渾身輕顫,眼睛明明盯着遠揚,卻沒有焦距。
“我外婆不見了。”她重複着這句話,半點都沒有平時冷靜自制的樣子。
“你慢慢說。”遠揚的胳膊被抓得生疼,把绮桑往路邊拉了一點,“什麽時候不見的?”
“早上……”绮桑呢喃着,“不對,應該是中午……”
遠揚沒插話,讓她自己一邊回想一邊冷靜下來。
“我早上四點去菜場買菜的時候還帶着我外婆。”绮桑終于可以說出完整的話,“六點半的時候吃完藥,我把她送到陳阿姨那裏,那時候人還是很正常的。”
“平時一點左右陳阿姨會把外婆帶到店裏來,但是今天一直到兩點也沒來,所以我關了店去找,看到陳阿姨正在滿大街地找我外婆。”
“陳阿姨說……”绮桑停頓了一下,組織了語言,“她今天中午十二點半吃完飯打算把外婆送到店裏來,來的路上我外婆一直嚷着要吃糖,她被煩得不行就去小店裏買了兩顆糖,買完一回頭外婆就不見了。”
绮桑看着遠揚:“我外婆平時不吃糖,但是陳阿姨肯定也沒說謊。”
她沒說她為什麽得出這樣的結論的,但是這結論出來後,她就冷靜下來了,呼吸也逐漸平緩了。
“我想報案。”绮桑說,“我外婆是故意支開陳阿姨走的,她那時候應該是清醒的。”
她又恢複了平時比別人慢一拍的語調,掐着遠揚胳膊的手也松了下來。
再後來的的報案過程,绮桑看起來就像是個沒有太多情緒的假人。
她非常有條理,每句話之前都帶上了時間。
十二點半她外婆在小店門口走失後,陳阿姨在附近漫無目的地找了一個多小時直到绮桑找到她。
事後绮桑讓陳阿姨先回家,她自己去了她外婆可能會去的一些地方,這些地方她都記得特別清楚,去那些地方的順序,時間。
直到能找的地方都找過了還沒有找到,她才跑過來打算報警。
遠揚合上了記錄的本子,看着绮桑。
辦事大廳裏人來人往,有打架鬥毆的人被抓到局裏腎上腺素還沒完全消失,問話的時候會冷不丁地站起來大聲罵娘,連遠揚偶爾都會被吓一激靈,但是绮桑像是聽不到一樣,紋絲不動。
遠揚斟酌着,把那本記錄的本子推到桌邊,問绮桑:“我能不能問你幾個問題?我不記錄,所以你也不用那麽緊繃。”
绮桑點頭:“好。”
她頭發亂蓬蓬的,臉上零星的面粉痕跡被她擦汗的時候擦的一道一道的,很狼狽,但是很鎮定。
遠揚又開始讀不出她眼底的情緒了,明明關系緩和之後,遠揚就已經覺得绮桑只是個情緒不外露的正常人罷了。
她外婆走失,她好像退回到原點,又開始防備所有人。
“我覺得你在說完你外婆不吃糖陳阿姨也沒說謊之後,突然就不慌張了。”遠揚說,“為什麽?”
他一點迂回都沒有,直接就問了。
“從陳阿姨家到美心小吃店會經過七個代銷店,其中還包括了嘉嘉開的代銷店。”绮桑說,“我外婆吵着要吃糖的那家店,是唯一一家在三岔路口開的代銷店,那個地方人流量大,逃跑概率最高。”
“她有老年癡呆,很多時候都會像個孩子,突然想要點什麽如果不給她就會哭鬧,所以我給她縫了個随身的小包,裏面裝了所有我能想出來的她會突然要的東西。”
“唯獨沒有糖,因為她根本不吃糖。”
“所以我覺得,她走的時候是清醒的。她昨天剛換了新藥,效果很好,昨天和今天的狀态基本都是清醒的。”绮桑說,“而且,她身上帶了食物、藥、還有錢,如果是清醒的狀态,只要盡快找到,應該就沒有太大危險。”
“所以我冷靜下來,提供所有信息,希望能盡快找到她。”绮桑看着遠揚。
黑漆漆的眼瞳仍然沒有情緒,但是卻十分坦然。
遠揚不自在的幹咳一聲,喝了口水。
“我知道你一直在審視我。”绮桑居然繼續說了下去,“覺得我對于事情的反應過于冷靜,所以在審視我。”
……
遠揚嗆着了。
“但是,冷靜,才能解決問題。”绮桑維持着她慣有的慢悠悠的語調,“我只希望能解決問題。”
遠揚好不容易從嗆咳中緩過神,深深地看了眼坐在他面前的姑娘,不自覺挺直腰杆:“你提供的線索很有用,我們會盡力去找的。”
“後面如果還想起什麽其他的線索,随時都可以來找我們。”遠揚頓了頓,說,“還有,抱歉。”
他長得兇,正經的時候看起來更兇,兇神惡煞的連路過他們這邊的同事都要多看他好幾眼。
绮桑卻笑了,難得進了眼底的笑。
遠揚又一次非常不合時宜地,發現绮桑可能确實是他見過長得最好看的人,哪怕此刻頭發蓬亂臉上髒污。
***
康平安直到晚上九點多才看到號稱要給他帶晚飯的遠揚,空着手來的。
康平安:“?”
“沈哥他們和三隊兩個新來的都去找绮桑外婆了。”遠揚交代完前因後果,飛快削完一個蘋果,很有良心地塞到康平安嘴裏,“我一會也要出去找,守你這邊的事情暫時交給小殷。”
“哪個小殷?”康平安呆滞。
“我們樓裏看門那個。”遠揚說,指了指門外腼腆的小夥子,“局裏嚴打,真沒人了,你當時要是沒被捅一刀現在還能算個勞動力。”
康平安:“…………”
他躺平,把被子拉到下巴下面,看着天花板,沖天花板揮揮手:“你去找吧。”
“楓城不大,你們四個人一個晚上要是找不到老太太,也可以回家啃腳趾頭了。”康平安斜眼看着遠揚。
“別讓我鄙視你。”他說完,很祥和地閉上了眼。
其實直到這一刻,他們都不是特別焦心。
4月30日,過了清明,楓城的晚上沒有那麽濕冷了,就像康平安說的那樣,楓城彈丸之地,幾乎每條街道都有巡邏的警察,找一個行動不是特別方便的老太太,應該不太難。
畢竟以老太太的身體,一個人也不可能跑得太遠。
大家都以為,一個晚上,足夠找到绮桑外婆了。
但是并沒有。
第二天一早,遠揚頂着兩個黑眼圈站在寧家巷82號門前,看着和昨天一模一樣打扮的绮桑騎着車無言地停在他面前。
“抱歉。”遠揚說,“我們今天會繼續找的。”
這事邪門。
绮桑外婆當時穿着一件棗紅色的兩用衫,绮桑怕她走失,給她縫在腰間的包是桔黃色的,這個配色,人群裏不算不顯眼,遠揚他們昨天從绮桑提供的路線一路問下去,一開始是有線索的,绮桑外婆擺脫了陳阿姨之後是往碼頭方向走的。
但是之後,绮桑外婆就消失了。
突然就找不到了。
月底碼頭人多,本來應該最容易問出點什麽的地方,卻奇怪得什麽都問不出來,沒有人見過穿着棗紅色兩用衫腰間挎着橘色包的老太太,甚至沒有人見過老太太。
晚上起了霧,沈強跑遍了市裏所有橋洞和流浪漢聚集的地點,遠揚則把绮桑說的老太太可能會去的地方又捋了一次,還是什麽消息都沒有。
一個患有老年癡呆,腿腳不算便利,身體也不太好的近七旬的老太,失蹤了幾個小時後外孫女就已經報案了,報案信息詳實,提供了所有線索,在這樣幾乎能馬上找到人的情況下,绮桑外婆就這樣消失了。
人間蒸發一樣,一點痕跡都沒有了。
同樣找了一夜的绮桑把自行車停靠在門邊,問遠揚:“吃過早飯了嗎?”
聲音沙啞。
遠揚下意識搖頭,盡管盡力了,但是這個結果讓他都有點不敢看绮桑的眼睛。
“你等我一下。”绮桑說,“我給你拿點吃的,找人需要力氣。”
她推開門,打算去廚房裏拿點吃的給遠揚,順便她也吃一點。外婆還沒找到,她還不能垮。
寧家巷82號就像康平安之前說的那樣,有一個很大的天井,遠揚站在門外隐約地看到天井裏擺着的綠植,看起來疏于打理的樣子,都蔫頭巴腦的。
绮桑踏進門檻的同時,天井西邊的房門就跑出來一個中年男人,看到绮桑,一愣:“嘉嘉沒跟你一起回來?”
绮桑也一愣,搖頭:“沒有。”
遠揚注意到绮桑的态度,非常疏離,幾乎就是他們剛認識的時候绮桑跟他說話的狀态。
遠揚擡眉看着那個中年男人。
很普通的一個人,說話帶着濃重的楓城口音,看起來老實巴交,和康平安形容的那個潑皮摳門死老頭的形象不太符合。
“那她去哪了?”那中年男人皺眉,“一個晚上沒回來了,昨天下午開始店門就關了,給她打傳呼她也不回!”
绮桑進廚房的腳步一頓,回頭看他:“嘉嘉昨天晚上沒回來?”
“沒回!”男人語氣不太好,“我開了一晚上的廊燈,不回來也不說一聲,浪費電!”
遠揚擡頭,确實,天井旁邊有一盞燈亮着,那男人一邊嘀咕一邊關了燈。
“店也沒開?”绮桑又問。
“沒呢,一點交代都沒有!”男人嘀咕着,拿了臉盆打算打水洗漱,搪瓷臉盆,叮零哐啷的。
绮桑站在原地眉頭,皺着眉。
倒是那個男人,自顧自地刷牙洗臉,擡頭看到遠揚正想問點什麽,目光卻突然一頓:“那是不是嘉嘉的傳呼機?”
82號門內角落裏躺着一個枚紅色的長方形小東西。
男人走進,撿起來,不太确定的問绮桑:“這是不是她的?”
绮桑接過傳呼機,枚紅色的,上面貼了劉德華的貼紙,寫着追風少年四個字,中二又活潑。
已經沒電了,摁了兩下都沒有反應。
“是她的。”绮桑擰起眉,和遠揚對視。
一陣風吹過。
遠揚莫名的渾身汗毛直立,像是動物提前預知到了危險的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