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羅寧最近牙疼得很厲害。
右臉開始微腫,疼得最厲害的時候,最裏面發炎的智齒像埋着團跳躍的火焰,越到深夜,這團火燒得越旺,順着牙神經一路灼燒到腦袋,連帶着整個腦殼都噼裏啪啦的疼。她病恹恹躺在床上,握着書昏昏沉沉的看。
爸媽讓她去看牙醫,她一律置若罔聞。
“趁過年之前把你的牙拔了吧,”羅振陽坐在太師椅上,把橘子瓣上的白色筋絡揪的一幹二淨,慢條斯理吃完後拍了拍褲子,“牙疼得厲害也沒法學習,怎麽考試?”
他指了指出來喝水休息的女兒,對她下了最後通牒。
一想到拔牙,羅寧從心裏免不了發憷,她一直是玩陽奉陰違的好手,表面上答應的比誰都恬靜,私底下寧願含着冰塊緩解鎮痛,也不往醫院多走一步。
還有一個月才過年,羅寧趁着親戚來往不密切的時候,拎着水果籃子去了爺爺奶奶家。
老爺子今年八十有四了,前段時間腦梗住院,打了兩個月的點滴,兩個兒子兒媳輪流着去照顧,羅寧去了幾次,很少看見他有清醒的時候,最後醫生也勸家屬把病人拉回去靜養,話裏話外的意思,也就是最多再活三個多月。
羅寧其實與爺爺奶奶的關系并不親厚,哪怕她小學的時候跟着他們住過一段時間,印象裏他們雖然物質上對她并不缺乏,面上卻鮮少有好顏色。
羅寧年紀小,但心思不幼稚,知道他們嫌棄她是個女孩。他們有兩個兒子,羅寧的父母因為工作只能生一個,叔叔嬸嬸那邊也只有一個女兒,是她的堂妹羅然然。
停車對羅寧來說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她好不容易把車歪歪扭扭的停在了破舊樓房前面,有人就敲了敲她的車窗。
外面站了一個年輕俏麗的女孩,大冬天穿着輕薄的小外套,嘴裏還嚼着口香糖。
羅寧沒想到剛好碰到羅然然。
“叔叔嬸嬸今天也來看咱爺爺?”她一邊下車一邊問。
“你來的不巧,”羅然然朝旁邊停了一溜的車子努努嘴,“不止我爸媽,咱奶奶家那些姑啊姨啊,全來了。”
羅寧硬着頭皮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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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這種親朋相聚的場合都讓她感覺無所适從,二十六歲的人了,還得亦步亦趨跟在父母後面,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叫得上來或叫不上來的稱呼,呼啦啦全圍上來——誇張的寒暄,虛假的贊慕,自以為是過來人的施舍指點,夾雜着心知肚明的試探和對比,令人煩不勝煩。
她象征性的和這些親戚打了招呼,就借着去看望老人的名義躲房間裏去了。
老爺子癱瘓在床,吐字也不清楚,沒病的時候是愛散步愛遛鳥的人,如今連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人躺在病床上,是沒有尊嚴可以講的。
因為生病,他瘦的很厲害,黃蠟的皮囊像是草草披在所剩無幾的骨架上,看見羅寧進來,臉側耷拉下來的皮肉劇烈抖動着,嘴裏含糊叫喊了幾聲,一行清淚就落了下來。
羅寧講不出來話,她自诩是心硬冷情的人,此刻都免不了有些傷感,看見他躺床上的樣子,沒由來想到爺爺壯年的時候。
他是古板的老教師,向來不茍言笑,有着上一輩人特有的“優點”,例如節儉與謙卑,明明家裏富裕,卻固執地保持生活的清貧;是知識分子,但總要求子女時刻懷着“我們不如別人”的危機感,“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是他教育子女時奉行的一貫準則。
羅振陽深受他父親的影響。
羅寧學生時期沒有多餘的零花錢,羅振陽是疼她的,很多時候只要她開口,基本都會滿足她的需求。但是青春期的羅寧也有她自己的自尊心,她寧願放棄和同學們假期出去玩耍的機會,去成為一個孤僻、不被大部分人所注意的邊緣學生。
羅寧想着探望完就回去,但還是被迫留下來吃了一頓飯。
“你怎麽只吃涼菜啊?”羅然然坐她身邊,夾了一塊烤羊排放在她面前的小碟子裏。羅然然還沒大學畢業,只有寒假的時候兩人的聯系才會密切一些。
羅寧趕忙把羊排還給她,“不敢吃,前幾天智齒發炎疼死我了,”她指着自己的右臉低聲說道:“我吃了好些天的降火藥。”
羅然然:“我之前也是,拔了就好了。”
羅寧擺擺手,“現在不疼了,”她一想到拔牙的場景,小腿肚子就有點發軟,“想想就恐怖。”
“去拔吧姐,”對方一幅了然的神情,“拔牙也不都是疼的,我上次就還好,這個得看醫生的技術。”
不知道是不是羅然然的嗓門高,吸引了旁邊圍坐着的幾個姑奶奶,話題瞬間就圍繞着她們展開了。
羅寧心裏暗叫糟糕,羅然然還在上學,話題大多都是沖着她來的。
“寧寧今年多大了?做什麽工作?”
“二十六了,工作……現在正在考編。”
“多好啊,你爸媽也都是教師,就只有你一個女兒,得留身邊照顧着他們。”
羅寧忙不疊點頭,但對方還在繼續發問:“有對象了嗎?”
“……現在還不考慮。”羅寧朝羅然然投過去一個求救的眼神,對方意會,起身給長輩倒飲料,打斷了話題。
下午羅然然沒回家,自告奮勇帶着羅寧去看牙齒。
“說真的,”羅然然一邊系安全帶一邊說,“我不理解你為什麽要回來找工作,”她調整坐姿之後又補了一句:“你大學時候的城市不比這好,這邊考編壓力多大。”
羅寧轉動方向盤,眼睛盯着後視鏡:“等你畢業了就知道了。”
“不用畢業,我爸媽現在就開始讓我準備了,他們的意思無非就讓我考公考編呗,我真的很讨厭當老師。”
“我也不喜歡當老師。”羅寧附和她,斂着細眉,語氣很認真。
羅然然沒說話,盯着她看了半分鐘。
“我臉上有東西?”羅寧奇怪。
“姐,你知道我爸媽一直讓我向你學習嗎?”羅然然問她。
羅寧笑輕笑了一聲:“你可千萬別學我。”
羅寧這話并沒有謙虛,她的人生就按着長輩劃好的航線進行,無趣且古板。
她不是聰明的孩子,讀書對她來說很痛苦,自己又沒有任性的資本,加上父母好面子,總喜歡拿別人來與她對比。她咬着牙上了一年又一年,成績只能說是中等稍稍偏上,好不容易熬到高考,填志願時偷偷把父母選擇的本地的幾所大學劃掉,如願去了遙遠的南方城市。
她本科和研究生都在沿海城市師範學校讀書,今年上半年經導師介紹進了一個不錯的公司實習,職務是總經理秘書。
雖然自由比家庭更具誘惑,但是大學距離如此遠,已經讓父母心生不滿,留在那裏工作更是天方夜譚。
在長期的控制欲旺盛的父母的管制下,羅寧早已跳過了憤怒的環節,她近乎異常的平靜,沉默着接受了一切。
在其他城市的幾年喘息已經是恩賜,她的中途可能會有一些偏航,終究還是要回到父母所劃定的港灣。
“你讨厭老師,這不也在考麽?”羅然然撇嘴,“等你考上,你爸媽下一步就該給你介紹相親對象了。”
羅寧聞言,嘴角噙着莫名的笑。
羅然然猜測:“姐,你該不會——”
“我要搬出去住。”羅寧打斷她的話,“之前家裏租出去的房子沒人住了,我想自己一個人搬進去,學習狀态更好。”
“伯父伯母同意嗎?”
“我都同意回來工作了,況且我那麽大的人了,他們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那是了,你一直以來都是乖乖女。”
“你覺得我是嗎?”羅寧說話的時候柔聲細語,所有的情緒都隐在裏面不易察覺。
羅然然狡猾的眨了眨眼睛:“表面上是。”
“仔細講講。”
“乖乖女不抽這個,”她的手掌伸進羅寧的大衣口袋,輕輕松松從裏面順出來一個長方形的紙盒,揭開盒子嗅了一口,得意洋洋:“這個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