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瑪格麗特
随着《D大調卡農》最後一個音符的休止，慕澤的唇角綻放出一朵輕松的微笑。琴弓轉握至左手，少年将右腕貼在禮服的前襟，在觀衆整齊的掌聲中，以九十度角鞠躬謝幕，然後從容地走下舞臺。整套動作行雲流水，張弛有度，引得臺下贊嘆連連。
“我家農農要是有他表哥一半的聽話和努力就行了，同樣是學小提琴，農農到現在都只會拉《歡樂頌》。”容素琴對舞臺上的慕澤越看越喜歡，想到兒子在家中的“斑斑劣跡”，有些頭痛地整理着身上紅藍漸變的雪紡禮服。
“容姐，每次去學校開家長會，姚老師都會公開表揚小班長程農農認真懂事、以身作則，如果這都不能讓你滿意，我們家的兩個小冤家就更別提了！小列天天跟着一幫狐朋狗友鬼混；小柔雖然是女孩子省事些，可她一門心思全不在學習上……各個都任性得鬧心！”接話的是坐在容素琴斜對面的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穿着紫紅色深V領長裙的她身材削瘦，膚色略黑，言語神情中帶着幾分恭維和讨巧。
容素琴認識她，新唐置業的掌門人唐宗業的妻子，程農農的同班同學唐柔的母親，杜梅。
五六年前，顧宵良與唐宗業在酒後發生矛盾沖突，彼時健在的程老爺子大怒，周圍一連串的反應，導致“地頭蛇”唐家被重挫，大快人心。唐家近年雖有複興之勢，大多是拜地下的一些見不得光的産業所賜，這些狠厲的角色向來信仰“小人記仇、十年不忘”，絕非善類，令人不得不防。
杜梅今晚和顧孝春一樣，是以“迷疊”VIP會員的身份參加晚宴，容素琴雖然對她心存戒備，臉上還是友善地笑：“農農這孩子是典型的‘學校一個樣，家裏一個樣’，你們家唐柔小朋友可千萬別被他誤導了。”
見容素琴還記得自家女兒唐柔的名字，杜梅心中暗喜，連忙稱贊：“我和宗業幾乎把所有時間都用來發展公司的業務，對家裏的兩個孩子一直疏于管教。話說回來，容姐你身兼慕氏股東，還難得天天去學校接送農農，真讓我佩服。”
“杜女士客氣了，農農的父親這兩年常駐軍隊，一年到頭聚少離多。只有對農農的教育身體力行，我才能放心些。我在家閑着無事，不過是占了我二姨的光，在慕氏做個挂名股東而已。至于公司的常務，我可是一竅不通……”
一桌子的賓客都配合地笑了起來。同席的顧孝春和杜梅也看着彼此，默契而禮貌地微笑。
随後，顧孝春接話問道：“對了，素琴，農農這孩子剛剛還在這，怎麽一轉眼又不見了？”
“唉他嫌這裏無聊，去二樓的游樂室玩兒了。沒準兒，又是去糾纏宵良帶回來的那個漂亮小姑娘了……”
女人們的對話沒有繼續進行下去，因為會場裏突然響起了更為熱烈的掌聲。前排眼尖的觀衆發現，剛剛演奏小提琴的少年慕澤，此時挽着一位華服婦人的手，再次走上了舞臺。
那名婦人身穿一條Chanel香槟金的半袖收身長裙，長及腳尖的裙擺上繡滿了三足金烏的印花，流淌着鳳圖騰的神聖和大氣。靈動貼身的真絲面料，搭配若隐若現的裸色高跟鞋，使穿着者行走的每一步都盡顯優雅和從容。
幹練的中短發被打理成一個簡約的髻、服帖地垂在腦後；精致自然的妝容，将眼角的魚尾紋排擠得不見蹤跡，完美地掩飾了這個女人的真實年齡。
如果一定要刻意在她身上搜尋歲月留下的痕跡，那麽盯住她的眼睛，敏感的人會發現婦人禮貌微笑的瞳孔裏，冷不防地折射出被時間篩選、沉澱下來的滄桑和堅毅，淩厲如刀，吹毛可斷。
慕澤不茍言笑的深邃眼神裏，恰巧有些東西與那位婦人如出一轍。後排一些初次見識本尊的藝人、模特，不禁大膽推斷，她就是慕氏財團的掌門人，慕容娣蓮。
果然，緊随其後的女主持人開始了崇敬地贊嘆：“慕容夫人，您今天的造型堪稱完美，‘時尚老佛爺’的稱號果然名不虛傳。可以想見，香槟金、以及這套修身長裙很快就會成為新一季的流行趨勢，我想就連最挑剔的《NOAH（諾亞）》雜志，也要把今年的‘最佳着裝獎’頒發給您了。”
“李楠小姐你過譽了。我慕容娣蓮已經過了知天命之年，‘老佛爺’不過是年輕人對我過去三十年致力于時尚産業的一種肯定而已。”雖是自謙的話語，卻也被慕容娣蓮講得铿锵有力，中氣十足。接着，她話鋒一轉，對臺下說道：“今晚的造型依然歸功于我最信賴的Alex闵斯澈先生的天才創意——我一直跟他強調，年齡大了要低調點……”
現場的焦點很快轉移到了在嘉賓區座落的闵斯澈身上，這位名動海內外的攝影造型師仍舊一身Dior休閑西服的招牌搭配，雖然年近三十，造型卻依然美皙得仿佛出自漫畫，不過，能把Dior超瘦板褲自如地穿在身上，足以證明他有一雙令諸多女藝人羨慕嫉妒恨的纖腿。
前排的顧宵良也轉過身，給他一個稱贊的手勢。闵斯澈只是親昵地握住旁邊新任女朋友Linda的手，對着臺上的“老佛爺”聳聳肩，一副很無辜的樣子。
“夫人您真謙虛。剛剛慕澤小公子的琴聲猶如天籁，令我們大飽耳福。近日有傳聞英國‘梅紐因音樂學校’已經主動聯系您、洽談對小公子的破格錄取事宜。相信假以時日，古典音樂界又會升起一顆才華橫溢的新星。”主持人李楠恰逢時機地将話題轉移到慕澤身上:“夫人曾經在訪談節目中公開表示，對小孩子傾向‘嚴慈并重’的教育方式，那麽您會把您的這位孫子送到英國，往古典音樂的方向培養嗎？”
慕容娣蓮滿意地看了看身邊的慕澤，認真地說：“當然，如果阿澤願意的話……”
“我不願意。”慕容娣蓮的話音剛落，慕澤便搶先回答。
李楠驚訝地長大了嘴，臺本裏的原話，明明應該是慕澤回答“願意”，然後主持人順理成章地宣讀下一件與音畫相關的拍品啊。
短短四個字，令在座的賓客也好奇起來。連大家都靜靜地等候慕澤接下來的解釋。
“音樂是很神奇的藝術，沒錯，我喜歡它。在幸福的時候分享快樂，在難過的時候緩解憂傷，既能幫助我們展開想象力憧憬未來，又能幫我們銘記往昔、帶我們瞬間回到過去。但我認為，實質的慈善，拯救弱勢群體脫離痛苦要遠比給予他們短暫的快樂、來得更加實際。我很清楚，單憑音樂還不夠。所以，我想成為像奶奶這樣的人！……而純粹的琴師，并不是我的向往。”
衆目睽睽之下，慕澤一口氣講完了心裏的這些話，恍惚片刻，才意識到自己到底說了什麽。他在慕容娣蓮複雜的目光裏慢慢低下頭，拳頭緊握，指甲幾乎要鑲嵌在手心，一遍遍地暗示自己不要怕，卻感到體內的勇氣一絲絲抽離，逐漸被恐懼代替。
仿佛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慕澤聽到了慕容娣蓮的宣判：“奶奶知道了。”
慕容夫人面如春風地表态之後，善意的掌聲和鼓勵很快從臺下傳出。瞧這意思，慕家小公子是要放棄藝術，步慕容娣蓮的之伐，決心從商了。
衆人都慨嘆慕澤年齡雖小，卻有鴻鹄之志，将來必有不世之為。臺下叫好的人群中，甚至還有幾個外國人大聲地贊嘆“Kind boy！”、“Brilliant！”
李楠也連忙誇獎慕容夫人教孫有方，慕家公子人小志大。然後借勢将“老佛爺”和慕澤請下舞臺，并承上啓下地有請出了第五件拍品的推介人，安琪。
報幕之後，李楠聰明地走下了舞臺，她很清楚，婚紗女王安琪出場之後，熒屏的焦點将不會在自己的身上停留片刻。
區別于“老佛爺”慕容娣蓮的華麗金裝，安琪并沒有選擇自己一貫擅長的古典宮廷風禮服，而是在闵斯澈的建議下選定了Versace（範思哲）為其量身定做的烈焰紅裙。
鮮豔的玫瑰從魚尾自下往上曲折蔓延至抹胸；裙擺一側的黃金位置被裁開，筆直而修長的右腿若隐若現。長發高盤，露出飽滿的天庭；微微上揚的丹鳳眼，閃動着睿智的光輝，美麗而性感。
整體造型與範思哲禮服的文藝複興氣息致命地契合，瞬間使觀衆的心目中、清晰地升騰出兩個字——驚豔。
掌聲響起的瞬間，安琪下意識地搜尋臺下顧宵良的反應，在确認到對方不吝溢美的眼神之後，她開心地回給後排的闵斯澈一個滿意的微笑，然後對衆人說道：“謝謝慕容夫人。《優悅》和Y&D是多年的合作夥伴，但無疑這次的合作最特別。每一位穿着Y&D的嫁紗步入婚禮殿堂的新娘，接下來幾乎都有貴為人母的經歷。孩子，是生活對女性的種種饋贈之一，我們一直感同身受。雖然Y&D自英國創立以來、只有二十多年的時間，但我們從來沒有停止過對女性、兒童公益事業的支持和投入。英國倫敦Y&D總部，現已逐漸隐退的Adam·Moon老先生在得知《優悅》今晚的慈善活動後，特意将Moon家族內收藏并流傳下來的皇室畫作《瑪格麗特》空運到京華，參加今晚的義拍……”
瑪格麗特。似乎是個極為熟悉的名字，但賓客們将這四個字含在嘴尖反複默念，腦海中依然拼湊不出清晰的影像，于是，很多人忍不住互相詢問起來。
安琪不急不躁，開始為大家講述這幅油畫的歷史。
瑪格麗特是十六世紀英國某位親王的女兒，以其出衆的美貌著稱于王室。彼時的倫敦，有一位嶄露頭角的的天才小提琴家，在某次貴族聚會上，對美麗的瑪格麗特公主驚鴻一瞥、并深深地愛上了她。
然而這位公主的“美麗”卻不幸伴随着“早夭”，不過二十歲的年齡，就因肺疾纏身而離世。小提琴家悲痛欲絕，自卑的他甚至還沒有來得及親口對心上人說一句“我愛你”。為此，他後半生堅決放棄了自己鐘愛的音樂，轉而刻苦鑽研繪畫藝術，只為能通過畫面，讓摯愛瑪格麗特公主的容顏永駐人間。
“這位小提琴家、或者說畫家，着墨數十載、百易其稿，終于為世人留下了這幅隽永的畫作。或許他對美術史的貢獻遠不及梵高、畢加索。對愛情和理想的執着，使他的名字和肖像至今陳列在英國愛丁堡大學的藝術學院，他就是音樂畫家——索特。”
原來是索特。
安琪的介紹贏得了與會人士、尤其是女性賓客的熱烈掌聲。大家都強烈要求盡快看到索特的遺世之作。安琪并不打算吊人胃口，于是，示意禮儀小姐将《瑪格麗特》帶上舞臺。
整幅畫面刻意淡去了宴會的喧嚣與華服珍馐，瑪格麗特公主坐在高高的貴賓席上，手握着盛滿清水的玻璃杯，一雙深邃的美目，不屑觀望周遭的權貴，而是微微看向斜前方的上空。公主湖藍色的瞳孔似乎沒有焦距，冰冷，卻充滿了對命運的掙紮和渴望。
将海水與火焰交織在內心的美麗女人，如果一定要和“早夭”牽扯在一起，或許連神父都會謙卑地說：“公主，上帝只是提前帶你回家。”
短暫的沉寂之後，會場再次中爆發出了震耳欲聾的掌聲。有些感性的女人甚至在擦拭着眼淚。
通過這幅畫，不難看出，對于當年宴會上，深情凝望着瑪格麗特側臉的畫家來說：自由裝飾了公主的眼眸，而公主卻裝飾了畫家一生的夢。
“作為Y&D的誠意饋贈，今晚拍得這副《瑪格麗特》的嘉賓還将獲得Y&D公司的首席設計師為其本人，或者為其指定的某位親朋好友、免費量身定做一套婚紗的服務！”安琪再次丢出一記重磅□□，瞬間引爆了會場。然後得意地走下舞臺，将具體的競拍環節留給了專業拍賣師。
“從英國總部要來名畫《瑪格麗特》借花獻佛，并附加推銷亞洲的主打産品，Y&D和《優悅》的這次雙贏合作，真是漂亮得驚人啊……”連杜梅也忍不住贊嘆。
容素琴對這點也很贊成：“不錯。安琪是我見的最聰明的女人之一，明天一覺醒來，Y&D的品牌影響力和附加值又要翻一番了。”
氣氛火熱的緣故，顧孝春讪讪地賠笑，忍不住脫下肥厚的皮草上裝，只着無袖長裙、露出粗壯的手臂，剛要接話，就被臺上拍賣師的讀價吓了一大跳。
“5號桌：兩千萬！”
“11號桌：兩千一百萬！”
“8號桌“兩千五百萬！”
“11號桌：兩千六百萬！”
……
人們很快發現，無論《瑪格麗特》的叫價被擡高到多少，都會被來自11號桌的外國嘉賓以多出100萬的價格壓下去。
最終，11號桌的嘉賓以五千兩百萬的價格拿下了索特的《瑪格麗特》，以及Y&D公司附贈的婚紗定制合同。
“承讓！承讓！”成功折桂的金發男人客氣地說着中國式套話，然後補充到：“我是英國人，我只是希望本國公主的畫像能回歸王室或者大英博物館……”
在衆人激情高漲的歡呼中，主持人李楠再次登臺推介下一件拍品，金發男人趁此機會，獨自來到室外空曠的走廊上，用法語撥出去一個國際電話：
“卡爾先生您好，請轉告‘少爺’放心，瑪格麗特公主的畫像已經成功拍得，我們一拿到實物就會直接飛回法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