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默然莞爾
“他叫闵斯澈,是我的好友,你可以叫他闵叔叔。”顧宵良不看來人,為年年抹掉臉上的淚珠,“他也是你媽媽的朋友。”
“闵叔叔?!我看上去應該沒你這麽老氣橫秋吧?記得要叫哥哥!”闵斯澈踩着五公分的羊皮短靴慣性地貓着直線,走到年年面前,右腳後跨繞到左斜方,纖瘦而靈活的雙腿優雅地下蹲,使自己的身高與她持平。
年年頓感周圍氣壓暴升,緊了緊顧宵良的衣袖,有些無措。
闵斯澈笑着從紅色鬥篷外套的口袋裏伸出雙手,脫掉質地細膩的白色羊絨手套,露出精致的寶石綠尾戒。白皙的手指輕輕勾住年年的下巴,使女孩鵝卵型的小臉微微上揚。他盯着年年的雙眼,目不轉睛:“真是個美人坯子啊……”
女孩眼中的不适一閃而逝,顧宵良打掉男人手指,看見阿健手提着兩個行李箱趕到,吩咐說:“斯澈,先辦正事。阿健,你幫闵先生把單反相機取出來。”
“呃宵良,其實我說的美人坯子是這丫頭眼睛裏的——我的倒影。”男人自戀地掀開小紅帽;柔軟的金發飄逸開來,戲谑地湊向女孩,“這裏的風沙直往我眼裏鑽,小丫頭,來給哥哥吹吹。”
“年年還小,不要逗她。”顧宵良抱起女孩,躲掉闵斯澈探過來的身體,徑直往東屋廚房走去,“年年,叔叔帶你去吃早餐。”
“不帶這麽偏心吧!”闵斯澈故作委屈,餘光瞥見阿健已經打開了行李內的設備箱,急忙奔過去喊:“诶小心我的1DS。”
阿健謙和地把手中的佳能相機還給闵斯澈,側身整理另一個行李箱中分開包裝的食品和生活用品。
顧宵良将年年放在廚房內臨時搭建的餐桌旁坐定,變戲法似的端出一個白色瓷盤,裏面躺着兩只金黃色的荷包蛋,滋滋地冒着熱氣,香味撲鼻。
“叔叔,我外公他……”年年心中一暖,卻想到自己的外公再也不能陪自己吃早餐,不禁又紅了眼睛。
“年年你聽我說,有個成語叫做‘節哀順變’。”顧宵良認真對女孩說,“我和你一樣,也經歷過至親的離開,哀傷都是難免的。但你要相信,人在做,天在看。這是神明體恤他們的辛苦,讓他們順利進入下一個‘變’的環節。這種‘變’就像四季交替一樣周而複始。他們靜靜的安息在天地之間,可能化作一朵花,一顆星。只要心有靈犀,就會感知他們的存在,總有一天你會發現,失去的,可以重來。”
“人且偃然寝于巨室”,很多年以後,冷年年被迫移居巴黎,無意中讀到莊子鼓盆而歌的典故,才對顧宵良的這番話恍然大悟。但此時此刻,她依然似懂非懂。
顧宵良用勺子輕輕将其中一個煎蛋劃成好看的形狀,舀出一片塞進年年的嘴裏。意外的香軟,席卷了女孩的味蕾。
“顧總,這些都是按照您的要求采購的。”阿健走進來,将一個裝滿食品的紙箱擺放到餐桌旁,“牛奶是脫脂的,面包是全麥的。”
“嗯,斯澈那邊都準備好了嗎?”顧宵良俯身檢查食品的保質日期。
“闵先已經看過冷老先生的遺體了,他正在調試平板插件,說暫時不需要我幫忙。”阿健回答。
闵斯澈在專業領域向來不喜歡假手他人,顧宵良會意地從箱子裏拿出兩盒牛奶,對阿健說:“你先去斯澈那邊,看看有什麽需要幫助。”
阿健點頭離去,年年看着兩人忙碌的身影,好奇地對顧宵良眨眨眼睛。
“斯澈是個非常出色的造型師,在繪畫和攝影方面也非常專業。”顧宵良耐心地解釋,“我們要一張你外公的遺像,要永遠留下他老人家最好的模樣。斯澈在人像制作處理方面最擅長了。”顧宵良說完,轉身去開火準備熱牛奶。
原來那家夥是幫外公制作遺像的人,想到自己片刻前還對他心存芥蒂,年年心中升起一絲愧疚,端起手中的餐盤,向着埋頭手繪的那個人走去。
“闵叔叔,謝謝你!”年年天真地問,“這是叔叔做的煎蛋,很好吃的,你要不要嘗嘗。”
闵斯澈看着瓷盤上幾滴晶瑩的黃油,心中雞皮疙瘩驟起,下意識地将手中的平板丢在桌子上,後退兩步。但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失态:“诶那個,我不餓……我和阿健在家裏已經吃過早餐了。”
見闵斯澈狼狽地對自己使眼色,阿健也連忙配合着笑了笑。
顧宵良也聽見動靜趕來,俯身微笑着對年年說:“不要介意,斯澈只是胃不好,對油膩的實物比較忌口。”
胃不好,難怪這位叔叔瘦的實在過分,年年不禁憂慮泛起,只好收起盤子,回到餐桌上,專心對付剩下的食物。
“老爺子的肢體受損比較嚴重,但面部被火吻的面積相對較小。他的遺體也已經被清理過,你應該可以看清大概吧。”顧宵良轉移話題。
“嗯,輪廓可見,但成像比較棘手,最好能有老人生前的照片。”闵斯澈回想掀開被角後入目的慘烈,心中為冷嵘默默地致哀。
“叔叔,外公的照片還有一張,就在西屋。”年年聽到二人的對話,連忙放下手中的餐具。
年年從老舊的床底下扒出一只笨拙的木箱:“媽媽去世以後,外公看到和媽媽有關的東西就會很傷心,所以就把那些東西都收進箱子裏,一直保存在這裏。”
顧宵良小心翼翼地用棉布抹掉頂蓋積壓的灰塵。箱口上的鎖早就生鏽壞掉,輕輕一拉,便被打開了。
箱子不大,有些毽子、荷包等小女生的玩具,剩下一些紙質的資料,多是冷玉從小到大的獎狀和榮譽證書,還有她京華大學學生證,以及大學期間陸續給家裏彙款的單據。
年年打開一個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牛皮紙,裏面将靜靜地躺着一張五寸的彩色的照片。
拍攝地點依稀可辨,是在冷院中央的老核桃樹下。照片裏,老人身穿着一套發白的中山裝,正襟危坐在石凳上,眉目喜悅卻故作莊重,緊握成拳的雙手洩露了他心中的緊張。旁邊站着一個明媚少女,将手臂慵懶地搭在父親的肩膀上,莞爾微笑,臉頰的嬰兒肥可愛得明顯。
“聽申奶奶講,當年我媽媽考上京華大學,村子裏特意送來了幾千元錢,在家裏舉行了獎勵儀式,這張照片就是那個時候拍的。”年年揉揉發酸的鼻子。
顧宵良和闵斯澈看着照片,各自地沉默。
許久,顧宵良紅着眼睛将照片遞給闵斯澈:“密城有靜女花嫁的分店,你可以拿過去掃描制圖,我昨天已經跟區域經理小張打過招呼了。”
闵斯澈接過照片,發覺顧宵良的手竟然有些顫抖,他認真說:“你放心,我再不喜歡冷玉,都這個時候了還計較什麽。逝者為大,我一定會把事情辦好的。”
整個下午,除了招待來訪的鄰裏,顧宵良得空便用無線網卡處理公務。
期間,闵斯澈打來電話說冷嵘遺照的電子版已經生成,經後期處理便可打印成像,晚上将和阿健留宿在密城,明天一早趕回夏莊。
傍晚以後,年年想起了申奶奶和申雨,這兩位平時一天也要來看自己幾回,如今冷家出了這樣的大事,卻不曾露面,實在不正常,便向顧宵良提議去隔壁的申家看看。
顧宵良心裏一沉,年年的意識裏似乎并沒有那個偏執少年斷指立誓的一幕,想到申雨此刻還在醫院治療,不願她再記起那些慘痛的畫面,便勸阻年年:“今天不要去了,你睡着的時候,他們已經來過了。”
“名叫申雨的那個男孩前天夜裏生病,被送進了密城的醫院,你的申奶奶也跟去照顧了。”顧宵良合上筆記本,繼續說。
“哥哥生病了!嚴重嗎?”年年非常擔心。
“只是感染了風寒有些咳嗽,怕引發肺炎才送他去醫院的。”蹩腳的撒謊,顧宵良不自在地摸摸鼻子。
“這樣的話,他們明天就不能來送外公了……”年年心中難過,又有些失望。
顧宵良沉默了片刻,突然問道:“年年,明天你外公出殡以後,你和我一起回京華市,今後由我來照顧你,好不好?”
去京華市?和叔叔生活在一起?這些話從顧宵良口中講出來的時候,年年才發覺自己潛意識一直在逃避明天過後的事情,也隐含了對這位認識不過一兩天的長腿叔叔的不舍。
“叔叔沒什麽本事,只是有兩家公司外加一個小花園傍身,雖然不是大富大貴,卻也是個小康之家。養個小姑娘,應該沒什麽壓力。”顧宵良盡量把話說得很輕松。
“可是,可是申奶奶和哥哥……”女孩輕咬下唇,心中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猶豫什麽。
“如果他們願意,申奶奶今後的養老費用,申雨大學之前的生活費和學雜費,叔叔都可以承擔。”顧宵良鄭重地承諾着,眼中充滿了期盼,“年年,今後你會是叔叔最親最愛的人,無論去哪裏,叔叔都會陪着你。”
最親最愛的人?這個詞語瞬間将女孩卷入溫熱的湧潮,她的眼角濕潤起來。
往後的漫長歲月裏,每當年年陷入困窘,便會本能地溫習此刻的幸福,用來提醒自己,即使處在最惡劣的環境中,永遠會有一位長腿叔叔再身邊守護着自己。
年年忍不住将眼淚灑在顧宵良的肩膀,帶着哭腔在顧宵良的耳邊回答:“叔叔,我願意跟你走。”
顧宵良心中的石頭落地,終于欣慰地笑了。他從行李箱中取出幾本畫冊,給年年讀了幾段神話故事,慢慢将她安撫入睡。這時,“嘀、嘀”兩聲短信提示音,從自己的風衣口袋裏傳出。
顧宵良打開手機,看到是闵斯澈發過來一條彩信,一張JPG格式的電子照片,文件名是“冷狐貍”。
原始合影照中的老人已被PS剪切掉,只留十八歲的清純少女,默然而獨立,莞爾淺笑生。
終于,壓抑許久的悲傷排山倒海地從指間蔓延到心田,顧宵良輕撫着相片,無聲地抽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