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又見故人
雒易扶着疼痛欲裂的頭從榻上坐起身來,游目四顧自己身處之地。這是一間簡陋的民居,散放着許多藤箧和醫書。餘晖映入窗牖,給粗制的器物鍍上一層薄薄的金澤。
他略一沉吟,跨步往屋外走去。庭院裏晾曬着各色草藥,籬笆往外是蕭疏山林。這茅屋兀兀然靜處其中,像個遠避人煙的隐居之所,還像個花妖狐魅化出來勾留行人的幻境。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然而他自檢傷體,虛弱得和個嬰孩仿佛,恐怕走不出一裏山路,就要葬身于狼吻之中。雒易進退逡巡,卻聽門環一響,有人施施然邁進庭院來——不是沈遇竹,甚至不是鬥谷胥。來人一身素白的曲矩深衣,籠着件纖塵不染的魯缟輕袍,姿态甚有流風回雪之輕逸。撞見雒易,微微一怔,失笑道:“竟是你!”
聽起來,他并非此地的主人,卻顯然認得自己。雒易不動聲色,拂了拂石凳坐下,借以掩飾自己孱弱的傷體,一面以深沉從容的神态,凝視着眼前面貌娟好的不速之客。來者趨步上前,一雙妙目亦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雒易,坦率得幾近失禮,笑盈盈道:“怎麽,暌違三年,貴人已忘了我了?”
被那一雙顧盼流連的眸子一睇,雒易霎時憶起了對方的身份,心內真如晴空一道霹靂,震驚無倫,兼有自己也難辨清的憤恨和懼意——但越是如此,越是要示以高深莫測的鎮定。他似笑非笑,喚出對方的名字:
“秦洧,你來這裏做什麽?”
秦洧自顧自在石凳上坐下,笑道:“我是來訪一位故人,卻想不到,故人之處,另有故人。雒大人,您呢?”
雒易微笑道:“我麽?我在等着殺一個人,也想不到,殺人之前,須得再殺一人!”
“嚓”的一聲,手邊的柴刀挾着殺意呼嘯掃過秦洧面龐,堪堪釘在他鞋面之前。秦洧周身一顫,臉上血色褪盡,又忽然泛起一團绮麗紅暈,足下發軟,幾乎伏倒在雒易膝前:“雒大人!”他的呼吸急促,臉龐貼偎着雒易的雙膝,聲調變得柔澀異常,道:“你生我的氣嗎?三年前,我可是費盡千辛萬苦,才想出了法子來治你的——”
“你還敢和我提三年前?”雒易攥住秦洧白皙的脖頸,像提起一只乳鴿一樣輕而易舉地把他拽起身,眼睛裏幾乎要迸出怒火來:“你不遺餘力地在我面前造謠,叫我誤以為沈遇竹……”
三年前,沈遇竹甫游歷到绛都,雒易便從耳目那兒得到了消息。那時他正在燈下拆一封信,裁紙刀的刀鋒極其銳利,稍不留神就在手指上劃開一道血痕。他用與平常無異的聲調吩咐耳目退下,獨自對着手上的傷口出神。
沈遇竹到了绛都!這些年來,派人在列國苦苦搜尋的失望終于消弭了,但雒易第一反應到的并不是欣喜,而是一種類似于近鄉情怯的恐懼。他很早便聽過他的名字,他曾在拜訪青岩府時和他有過匆匆一面,甚至更久遠,遠到他還未知道他的名字之前,他已然在心底反反複複地惦念和描摹着這個人——然而,沈遇竹對此一無所知——他的名字尖銳到可以割傷雒易的手指,而他竟然可以對此一無所知!如果“無知”可以判罪的話,沈遇竹定然會被千刀萬剮的吧!
雒易勉強壓抑下內心隐秘的憤恨,預備了名貴的贽禮,字斟句酌地給他寫一封求見的書信。第一封信如泥牛入海,他并不在意。所謂名士,多有一份不偶于世俗的狷介輕狂。但直到第十封信也杳無音訊,雒易終于開始煩躁了。他猶豫很久,榨取着自己為數不多的真摯,纡尊降貴地再次致函懇請沈遇竹撥冗與他相見。他甚至在信裏透露了一部分無人可知的秘辛,他相信若是對方親眼看到一定會有所觸動。
但是雒易終究沒有等來沈遇竹的回函,卻等來了一個自稱是沈遇竹同門的秦洧。
“想請動他?您實在是緣木求魚,白費心思!”秦洧笑道,“遇竹是我見過最高傲的人。他幼時就立誓絕不出仕,更不屑于和公卿結交,曾說過:‘卿相宰輔,在我眼中和最卑賤的執鞭之士并無二致!’上次同年相聚,他甚至将這些時日來貴人們的來信當衆傳閱宣讀,以作談資笑柄呢!雒大人,您該不會——也給他寫過信吧?”
雒易扼住秦洧的脖子,冷冷道:“沈遇竹何德何能,值得你這樣一門心思地構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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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已被難熬的期待折磨得猶如驚弓之鳥,彼時的雒易未經深思便聽信了秦洧的挑撥,使計誘使沈遇竹主動現身,一步步陰差陽錯走到如斯地步。他把綿羊誤認為虎豹,催馬搖槍地與之搏擊,非但勝之不武,反倒把自己賠了個幹淨。假若這一切無法歸咎于仍舊一無所知的沈遇竹,那麽,只能歸罪于始作俑者秦洧了。雒易手下發力,感受秦洧在手下像只垂死的幼鳥一般痙攣着,冷聲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你——到底有什麽目的?”
秦洧的喉頭溢出輾轉的呻吟,脂白的面龐漲成海棠豔色,斷斷續續地說:“我、我能有什麽目的?我……哈……雒大人!他确實能克制您身上……您身上‘延虺’作亂,這、這總不是我胡說!”
雒易心內微微松動,手下慢慢放開了鉗制。秦洧跌在地上,急促地喘息着,幾乎算得上哀婉地埋怨道:“我全然是為了您着想!知道你心氣既高,心腸又軟,若非如此,無論如何也抹不下臉面和他——”
雒易冷笑着打斷:“如此說來,我實在該對你感激涕零啊!”
秦洧莞爾一笑,坦然受之:“好說、好說,醫者父母心嘛。”他側頭想了想,忍不住又發出輕柔揶揄的笑聲:“否則,你又要怎麽和他說?——‘沈先生!我得了不治之症,能否請你大發慈悲、*一*我?雖然我們之前從來也未見過面?’”秦洧撫着咽喉,右手探入袖中,一面尖銳而短促地大笑起來,續道:“沈遇竹會問:‘嗯,為何非我不可?’你又該怎麽回答?‘哦,那是因為其實你是我的親——’”
雒易勃然站起身來!他的臉色鐵青,眼前金星亂撞,亢烈的怒火驟然沖上鹵頂,沖撞得虛弱的傷體幾乎要焚化殆盡:“秦洧!你好大膽子——”
要上集市采購議價,須得帶了鬥谷胥去。他是個讨價還價的高手,上至雞皮鶴發的佝偻老妪,下至乳齒未褪的垂髫童子,他都能用一口軟糯妩媚的越音,哄得商賈們喜笑顏開。但是采購絕不能只讓鬥谷胥去,只需鬧市酒肆裏飄來一縷醇酒香氣,他就會像只脫缰的野狗循香狂奔而去,撒手工夫便不見了蹤影。好在沈遇竹也已習以為常,自趕着兩匹善負重的馬騾,披着暮色,沿着山路趕回草廬。
然而一到柴扉外,就聽到了一聲短促的驚叫!沈遇竹先想到了雒易,又驚詫雒易何曾發出過這種聲音?推門一望,卻見雒易滿面肅殺,正挾着一柄柴刀,迫着懷內纖長柔弱的白衣人。沈遇竹驚鴻一顧之下,已然認出那是誰,頓時冷汗浃背,驚惶大喝道:“住手!”
雒易從未聽過沈遇竹如此驚懼,不由訝然回望,卻正好被搶身上來的沈遇竹“砰”的一拳擊中面頰。他驟然吃痛,往後踉跄數步,帶倒了一排曬藥的竹匾,極狼狽地跌坐在地。
而沈遇竹看也不看他,雙手緊緊鉗握住秦洧的手腕,關切之情溢于容色:
“洧洧,你無恙吧?”
秦洧身軀發顫,咬了咬下唇,朝他笑道:“你……捏得我好疼!”
“哎呀,真是!”他舉起他的手,十指纖長,皓腕上果真被自己捏出了兩圈紅印,歉仄道:“我……關心則亂,實在冒失了。”
秦洧握着自己的手腕輕輕揉着,眸光閃爍,道:“關心是真的,不知是對哪個?”
沈遇竹一臉不明所以,猶自笑問道:“你說什麽?”又很快問道:“你怎麽忽然來了這裏?”
“我聽說你擺脫了雒氏鉗制,卻始終未曾回轉青岩,當然須得親自來找你。”秦洧攬住他的手臂,仰起一雙灼灼明眸,不容他敷衍過去:“何況,我也實在好奇。這山下俗世,有誰竟能絆住了你?”
避無可避,索性以佻達的從容迎上去。沈遇竹淺笑着與他對視,道:“我是為了誰,洧洧,你當真不知?”
秦洧斜睨着眼望過去:“我原本以為我知道,今日一見,倒有些糊塗了。”
沈遇竹忍着笑,別過頭去。秦洧似真似假地嘆息道:“青梅竹馬比不上奇兵天降,巧笑倩兮倒不如疾言怒色,這世上的事,怎麽說得清呢?”
沈遇竹終究搪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華軒對敝輿竟有妒羨之心,錦繡對粗褐倒有自慚之意?秦洧啊秦洧,你何苦這般妄自菲薄?若不是我知你甚深,真差一點要信了你!”
秦洧笑道:“只怕你是知我還不夠深,否則,你哪裏舍得了我?”
他一雙黑白分明的剪水瞳,淙淙地撫蕩着沈遇竹的面頰。但卻因太過專注了,倒顯得不似真正有情。沈遇竹坦然受之,但笑不語。
兩人這邊旁若無人地輕颦淺笑、絮絮低語良久,沈遇竹才牽着秦洧的手,殷殷引他入室,想來是要秉燭夜談,好好地敘一番舊。仿佛已忘了遠遠被撂在一旁的雒易。
雒易一語不發地站起身來,撣去衣上塵灰,獨自轉進了偏房。
*華軒、敝輿和錦繡、粗褐的對比,出自《墨子·公輸》:子墨子見王,曰:“今有人于此,舍其文軒,鄰有敝輿而欲竊之;舍其錦繡,鄰有短褐而欲竊之;舍其粱肉,鄰有糠糟而欲竊之——此為何若人?”王曰:“必為有竊疾矣。”意思為:墨子先生拜見了楚王,說:“現在這裏有一個人,舍棄他自己裝飾華美的車,鄰居有破車,卻想要去偷;舍棄自己華美的衣服,鄰居有件粗布的短衣,卻想要去偷;舍棄自己的好飯好菜,鄰居只有粗劣飯食,卻想要去偷。這是怎麽樣的一個人呢?”楚王回答說:“這一定是患了偷竊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