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番外二 向死求生
委蛇記 · 周不耽
字數:3134
更新時間:2017-11-12 21:16:01
他獨自坐在房中出着神,忽然聽到門栓輕響了一下。
他吓了一跳,抓住肩上披着的外袍,起身踮起腳想盡可能無聲又迅速地回到床上——但是門已經吱嘎一聲打開了。秦洧左手持着燈燭,正看見他弓着背僵硬地伫在床邊。
“抓到你了。”
秦洧撇唇輕笑道。
沈遇竹輕籲了一口氣,“是你。”但是他臉上局促的神色并沒有消失,他歪着頭看着他,顯然正困惑于秦洧深夜拜訪的目的。
“我房裏的炭火用盡了。”秦洧坦然地說,自然而然地合上門走了進來。
“你還生着炭火?”沈遇竹笑了,“現在已經是三月了。”
秦洧經過書桌的時候把燭臺放在了上面。那只紅燭已然十分微弱,搖曳的焰火在濃夜中瑟瑟抖着。他們一同凝視着燭火,各自走了一會兒神。沈遇竹忽然開了口:
“聽人說前院的廚娘死了。”他想了想說,“昨天被發現吊死在廚房裏。首事說還不能确認是否是自殺。”
秦洧輕輕嗤笑了一聲:“真是,她煮的飯有那麽難吃嗎?”
沈遇竹為他的冷酷微微吃了一驚。秦洧又問道:“你剛剛在做什麽?”
“發呆罷了,”沈遇竹赧然笑道,“我……在構思一幅畫。”
“拿來看看,”秦洧興致勃勃地說,又添了一句,“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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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打了底稿呀……”沈遇竹嘟囔着,彎下腰從床榻下取出了一卷畫軸。他們一起慢慢把畫打開來,三尺多寬的畫面上用濃豔的色彩繪出了青寒鋒銳的冰刃、漫天彌散的赤焰、大如車輪的人面蜘蛛,糾纏翻滾的細鱗紫蛇——還有自高空擁簇而來、收繳魂魄的阿修羅們。
“好一副地獄圖。”秦洧贊嘆道,“看得出筆力不俗,可惜尚未完成。你的構想是什麽?”
“我想要作出生、老、病、死四種情景的畫。”沈遇竹道,“不知為什麽,第一個躍入腦海的,就是‘死’之主題。”
廖青色的峰壑之下,阿修羅伴随着隕石與烈火從天而降。沈遇竹筆下的每一只阿修羅都有殊異的服飾和面容,有的是豔麗俊美的婀娜女子,有的是猙獰孔武的虬肉大漢,有的是笑容詭異的垂髫小兒,他們紛紛垂目,森然望向畫面下方赭紅色的谷地。
“這裏應該是什麽?”秦洧指着那塊紅色的空白。
“死者。”沈遇竹答道。“但是,我不知道怎麽畫下去。我一直在想象死者的面容和姿勢,那種垂死之際的劇痛,掙紮,絕望,震驚,哀求,恐懼……然而我不管我再怎麽努力,腦海裏就是一片空白,更別提用筆将它描述出來了。”他氣餒地說。
“這是很自然的,”秦洧擡眼道,“你只有十二歲,年輕,健康,衣食無憂。你怎麽能知道什麽叫死亡?更重要的是,為什麽你會想要知道?思考何謂死亡的問題,難道能使你免于一死嗎?”
“當然不。”沈遇竹愕然道,“我只是自然而然地——想要了解……一些我不能知曉的事。”
秦洧輕笑道:“自然而然?口誤之下亦藏着隐秘的願望,讓你深更半夜不能成寐的東西,你想要推說它不過是偶然?照我說,不能弄清自己內心深處的願望,你就永遠別想繪出真正的地獄圖。”
沈遇竹着惱又困擾看着他,“那麽,你認為是因為什麽呢?”
秦洧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掩唇打了個呵欠,眼裏泛出了瑩潤的水光。
“我困啦,”他說,“你生了火嗎?”
沈遇竹無奈地看着秦洧自顧自地褪下外袍,爬上了他的床:“請随意,不用理會我。”他這句話還沒說完,沈遇竹已然吹熄了燭火。
沈遇竹上了床,仰面躺好,兩手交疊放在腹部。他聽到身側的秦洧窸窸窣窣,一番輾轉反側之後,轉身坐了起來。
“怎麽了?”沈遇竹問。
“腳太冰了。”秦洧抱着膝笑道。
沈遇竹一語不發地起身,将他赤 裸的雙足攬入懷中。
那骨瘦玲珑又細膩冰涼的腳趾,讓他覺得自己正握着一把清秋溪底的白石。
人與人之間是如何相識并進一步相熟,這可能是一個有趣的論題。沈遇竹曾認真琢磨這些技巧,幻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為一個世故老練的成人,可惜,現實總是事與願違。第一次相見之時,衆人都像他一樣沉默寡言,甚至比他更自矜更冷淡,誰也不肯開口以免自己看上去像個過度熱情的傻瓜,但等到第二次相聚,許多人或是成為了焦不離孟的密友,或是分化出了針鋒相對的陣營,而沈遇竹卻一無所知,困惑不已。對于幼年的沈遇竹來說,除了他自己,其餘的人類都危險而難測。他小心翼翼,避開所有人,就像山裏的夜枭與狐貍。他躲進深山密林,凝視着清溪之上自己的倒影。少年的容顏是屬于古典貴族的,寬闊的額頭,挺拔的鼻梁,黑而疏漠的雙眼,豐腴而文雅的嘴唇,唯一的缺點就是下颌生得太過優柔。他與麋鹿猿猱對話,或是長久地沉思,并衷心地期望,自己永遠都無需求諸外物,哪怕就此孑然一生。
然而秦洧可不關心這個。二月,他握着一卷百草經去山裏采撷蘭芝,滿不在乎地從沈遇竹身上踩過。那時候沈遇竹正在一株香樟的樹蔭下午憩,被驚醒很久才意識到痛。他驚恐地望着身側的少年,秦洧拿着一本書,俯身一一對照腳邊的植物:
“喏,這株叫祝餘,其味如饴,食之無饑……這株叫迷糓,黑紋紅質,佩之不迷。這株嘛……”他輕輕笑了起來,“叫沈遇竹——襁褓之中,順流而下,遇竹而止,被山長從洛水中撿來的小孩。”
“……下午好。”沈遇竹生硬地說。
沈遇竹的身世在青岩府中算不上秘辛。山長終年周游列國,間或撿回一兩個飄零失怙的孤兒,沈遇竹也不過是其中之一。他的父母或許是平民奴隸,或許是王孫公侯,對他實則毫無意義。自在水流上漂泊的那一刻開始,他的生命已是屬于自然,而不是世上任何一人。山長告訴他說,天地自然的神祗顯然非常鐘愛他。他發現他的時候,那個放在竹籃之中的嬰兒毫發未傷,甜夢正酣,安逸得就像在宇宙之海上漂浮的神祗:他的肚臍上開出了蓮花,他的夢境就是整個世界。
沈遇竹也被山長敘述中的崇高和純潔所感染了。他相信那個在襁褓之中酣眠的自己才是得成大道的聖者。他這一生所為,不過是為了回歸生命最初的和樂安寧。他自信滿滿,以為普天下所有人都抱有相同的志向,努力以直率面對世情,并對狡詐僞飾之人心存憐憫。然而事實上,同門們常常以他的孤僻、膽怯和溫柔為笑柄,自覺或不自覺地排擠着他。而他又處在極易自傷自憐的少年時代,難免也對自己産生了懷疑。
即使是在怪才疊出的青岩府,沈遇竹也是落拓而格格不入的。同門們或是貴胄之後,為振興門第而來拜師;或是飽識之士,為出人頭地而來求學。他們自四合八荒之間,懷抱着博大的野心和紛呈的願景來到青岩,時時意氣奮發地籌劃着自己的未來。而沖虛淡泊的沈遇竹廁立其中,不比樹上的一只果子更具有意志力——在這個“高岸為谷,深谷為陵”的大變之世,這個“凡有血氣者,皆有争心”的大争之時,像這樣不求進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甚可驚惡的事。莫怪乎同僚們對他視而不見,不以為然了。
漸漸地,沈遇竹也對這些漠視安之若素了,終日像一個隐形人一般在學府和山林間游蕩着。直到有一天,他獨自在密林裏發現了一個溺死的女人。它卡在河石之上,慘白透亮的松軟身體膨脹成了龐然巨物,舌頭、眼珠、子宮、直腸,都被腐敗之氣排擠出了身體,在水中微微蕩漾着。他被屍體的腐臭逼得胃液直往喉頭上湧,但他的內心并無恐懼。他仔細地觀察着那些他從未見過的器官,終于發現,順流而下絕不總是充滿靜谧森林般詩意的美。
然而,如秦洧所說,在他恬然退避的性情中,果真潛藏着某種不自知的欲
望嗎?他扪心自問。他一直以為,自己的宏願便是複歸初生之時的安寧,哪怕是這安寧在許多人看來不過是徹頭徹尾的乏味和空洞——可是,他的好奇、他的迷戀,又從何而來?
秦洧躺在身側,已經枕着手臂睡着了。他為他掖好被角,輕手輕腳地起身下床,取出了自己的畫,細細端詳。
那絕不是夏日裏腐臭膨大的屍體,可也不是酣眠中穩如泰山的嬰孩。一般來說,死亡是緘默而麻木的。然而,他的用色濃麗而鮮明,他筆下的阿修羅豔絕又有力,他所繪的地獄圖如一場喧嚣而激烈的饕餮盛宴。
“死亡吶……”他在心中試探着這個詞彙。
那是什麽——狂暴危險、難以捉摸,令他渾身顫抖、擁有着毒吻的美麗事物……?
……終有一日,他會遇見它。它會褫奪下他這一身無欲無求的皮囊,讓他明知是鸩酒也樂于去暢飲,明知是懸崖也勇于去縱躍——那會是他的大幸還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