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不白之冤
沈遇竹笑道:“我想起有一件要緊之極的事要去辦。勞你和端木交代一下,讓他等我回來用膳罷。”
說罷便往前走去。沒邁出兩步,便被一衆武卒圍阻下來,一名武卒賠笑道:“沈先生有什麽要事?交代下來,由小人去辦便是了。端木先生臨走時特意叮囑,說外頭有兇徒虎視眈眈意圖對您不利,若沈先生外出有個什麽三長兩短,小人們是無論如何也擔待不起啊!”一味矯詞推脫,只是不肯放行。
沈遇竹怫然道:“我能有什麽三長兩短?怎麽,現在我連去哪兒都不能做主了嗎?端木怎會糊塗至此?你立刻把端木叫回來,我好好與他說道說道!”
武卒們面面相觑,為首的一人卻不為所動,漠然道:“沈先生,您何必與咱們這些粗人一般見識?端木先生一心挂念您的安危,以防萬一,才如此交待。您也不好讓他白白擔心吧?小的們也是依令行事,請您不要讓我們為難!”
沈遇竹啼笑皆非,搖頭笑嘆道:“我只不過想去绛都有名的酒樓叫一桌好酒菜,等端木回來好好慶祝一番,那料得到你們如此迂腐?”
那首領的臉色緩和下來,道:“原來如此!這自不消說,由小的們去跑腿就好,哪裏要勞動沈先生的大駕?”說罷便吆喝着讓人快馬去辦。
沈遇竹微微一笑,道了謝回到房內,負手踱步,心內盤算道:“這純粹是軟禁的架勢了!到底發生了何事?是雒氏餘兵找到了此處麽?不對,他們若要營救雒易、對我反攻倒算,直接強軍壓陣便是,何必如此迂回?最可怪者,端木一面派人看住我,又一面暗示我脫身逃去,他到底是何用意?”
他思前想後,未明原委,端木墉以及置買酒菜的兵卒們已然歸來。沈遇竹只得将思慮丢在一旁,迎合着端木墉宴飲閑聊。這三年來,他已養成一副憂怒不形于色的脾氣,在酒席上似是心無芥蒂,極親近地拉着端木墉的手,翻來覆去地傾訴自己一朝雪恥之快意,說得酣暢之處提起酒盅便喝。不過大半個時辰,便已灌得自己爛醉如泥,言語颠三倒四,直往案幾下撲倒,一面還嘩嚷着要讓雒易上來磕頭敬酒。
端木墉原準備了一肚子話要與沈遇竹周旋,見此情形只得作罷,叫人架着醉步踉跄的沈遇竹回房歇息,又暗中在房外派了人手盯着。房門外看人的武卒只覺得這位“沈先生”酒德極壞,隔三差五便吵鬧着要人端茶送水,抹汗擦臉,把一衆武夫支使得四腳朝天,敢怒不敢言。剛開始他們還十分警惕,兩三人一同進房去照料看顧。到後來見他爛醉得實在無狀,也拖沓憊懶起來,裏頭扯着嗓子吆喝了七八遍,才有一個年紀較輕的推诿不過,萬分不情願地都走了進去,在裏頭折騰了老半天,才罵罵咧咧的走出來。
值夜的士卒們正站在廊下說笑,只見那人低頭拭着衣襟往外走,口內咒罵道:“好不曉事的蠢貨,吐了老子一身!”
待人走到面前,還未細看,便已感覺一股夾裹着酒氣穢物的酸臭撲面襲來。衆人紛紛閃身避開,掩鼻嫌惡道:“得了得了,你自去洗洗幹淨罷!”有人往窗內一望,見榻上一人齁齁然睡得死驢一般,心內更無半分起疑,回過頭繼續談天說地。
那武卒連聲應着,從樹蔭下快步走了。轉到庭院燎火處,隐隐約約朝映出面容來,卻赫然是此刻正該醉倒在榻的沈遇竹。
原來他假裝醉酒,趁看守懈怠之時藥倒一個武卒,交換過衣裳,配上臂弩,這才混出房來。到館前一看,武卒們巡防甚是嚴密,若想大搖大擺地走出去是絕無可能。只得回轉館內,思忖半晌,邁步去尋端木墉的住處。
他心道端木墉定然知曉這一切前因後果,但顧忌某種勢力無法與他傳遞訊息。此刻私下會見,說不定可以讓他吐露一二。一路上巡邏的兵卒不少,所幸留命館的布局設置,是沈遇竹依照玄微子留下的半本殘書中所記載的奇門遁甲之術創制的,運用得宜,有柳暗花明的障眼奇效。那群武夫舉着火把堂而皇之地走來走去,有時與沈遇竹只一草一木相隔,竟不能立刻發現他的存在。
待走到端木墉門前,沈遇竹正待扣門,卻終究留了個心,轉步伏到窗前,往房內望去,心內忍不住自嘲道:“這可是我自己的居所!誰承想,有一日我也會做賊一般偷窺起別人來?”
但見房內燭火通明,端木墉怔怔坐在案前,對着一封書函出神,良久喟嘆一聲,蹙額沉思,似有一件十分郁結為難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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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遇竹注目半晌,正待叩窗喚他,卻聽一陣突兀急促的敲門聲。端木墉悚然一驚,站起身來,推門一看,門外正立着一個武卒裝扮的男子,開口喚了一句:“七叔!”一面将人往房內請,忙不疊引座斟茶。
沈遇竹認出此人便是那群随端木一同前來的武卒之一。因其生得地閣方圓,魁梧異常,隐然為一衆随扈的領袖,故而沈遇竹對其頗有留意。但他卻未想到此人竟是端木的前輩。由此也更為不解,為何此人竟甘于屈尊裝扮一介武夫,聽任端木墉的調遣?
只聽到那位“七叔”矜持地應了一聲,開口便問:“那人沒出什麽狀況罷?”
端木墉回答道:“他喝了許多醇醪,此刻醉得一塌糊塗,還能出什麽狀況?”
“那可未必,”那“七叔”以一副教訓後輩的口吻,極不客氣地駁斥道,“你不見他今日對付雒氏的手段?應對這樣奸詐異常的兇徒,阿垣,你可不好大意啊!”
端木墉道:“雒易絕非良善君子。當年他在晉王面前進讒诋毀青岩,爾後又無端降禍于人,累得沈遇竹受了三年無妄之災——”
七叔嗤道:“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這其中的是非曲直,絕不可盡信沈遇竹一面之詞。雒易以公卿之尊,平白無故與一介草民為難,勝了,沒添一點光彩;敗了,落得個天下讪笑的下場——你以為他圖什麽?”掩
沈遇竹心道:“是啊,我也不明白。若有機會,定要請這位‘人情練達’的老前輩和雒大人促膝長談一番,好解開我心頭之惑。”
端木墉沉默不語。七叔又道:“我知道你與他有總角之誼、同門之情,但他既然已經做出那欺師滅祖的惡行,你也應當及時與他割席斷義、劃清界限才是!”
端木墉澀然道:“七叔,那……是真的麽?師兄……沈遇竹他,當真做出——做出——”他咬了咬牙,沉痛道:“弑師這般獸行?”
沈遇竹在窗外聽到此節,如被人當頭敲了一棒,耳中嗡嗡亂響,心內駭然道:“端木說的‘弑師’……是什麽意思?——師父他——被害了?兇手……是我?!”
沈遇竹腦中一團亂麻。卻聽七叔道:“玄微子死前在衆目睽睽之下親口指認,還能有假?此人在青岩府不顯山不露水那麽多年,以玄微子識人之明,都未發現他竟包藏這般禍心。他一朝逞兇得志,還藏了近三年才暴露蹤跡,實在是個心思缜密、城府極深的人物!阿垣,你不能再猶豫不決啦,萬一他有所察覺,不知還會翻出什麽花樣來!”
沈遇竹憂心山長的生死,胸膈內一股激憤之氣郁郁難平,恨不得挺身而出抗聲直言道:“當真是一派胡言!”待聽到“七叔”最後一句話才幡然驚悟,冷浸過冰水一般霎時清醒過來,心道:“這是個惡毒之極的圈套!那幕後元兇處心積慮地誣陷我是弑師兇手,這三年來,不知生造了我多少謠言,也不知有多少人受了蒙蔽?三人成虎,連端木知我甚深,也不免于投杼之疑*,何況那些與我私交疏淺之人?哪裏是僅憑我三言兩語,便能自證清白的?”
這麽想着,終究忍住了想要出來對質的沖動。他還想再多聽一聽二人交談的內容,意圖獲知關于師父“被弑”的經過以及自己這不白之冤的細節,卻聽到前方花廳由遠及近傳來一陣嘈雜腳步聲。原來是是巡邏的兵勇過來彙報了。
沈遇竹思忖道:“此地不宜久留。若是被人發現房內的并不是我,鬧将開來,惹得他們加強警備,可就再難逃出生天了。”
他想定一策,無聲無息自窗下轉身離去。
這邊端木墉二人商量甚久,那邊監視沈遇竹的兵卒也終于發現了房內李代桃僵之計,慌忙來向二人報告。出口處的兵卒矢口否認看見有人出去過,留命館內卻始終找不見沈遇竹的下落。七叔大為光火,跳着腳辱罵兵卒辦事不利。待發過一通火,轉頭卻見端木墉神色有異,立刻警覺道:“阿垣,你——是不是知道沈遇竹逃去哪兒了?”
端木墉遲疑道:“我……?”
七叔見他那副猶豫不決的模樣,愈發肝火大盛,厲聲道:“你若是知道,便趁早說了出來!若是誤了族長的大事,看他饒不饒得了你!”
端木墉一凜,蹙眉道:“七叔!你這話說得大有蹊跷。這一路來我始終想問,縱使我們端木家與玄微子淵源甚深,但族裏長輩對捉拿沈遇竹一事,是否熱心過頭了?又為何藏藏掖掖,不願意将動向和青岩那邊通氣呢?”
七叔來回踱步,好容易才低聲道:“這其中關系到族中一件大機密,一時半會難以與你說清,擇日我再好好告訴你——當務之急是你需得告訴我,沈遇竹到底去哪兒了?”
端木墉嘆了口氣,道:“他應當還在館內。”
七叔追問道:“那他藏在何處?”
“我猜……他去找雒易了。”
七叔一愣,霎時反應過來:“他想叫雒易引來兵力,圍攻此處?”
“我聽說雒氏治軍有術,獨創了許多能隔空傳遞訊息的旗語、信號。想來雒易久出未歸,雒氏私兵定然在這附近打探,若被他們發現……”
七叔未聽端木墉說完,舉步便往先前關押雒易的密室跑去。待衆人到暗室一看,檻內橫亘着兩具武卒屍首和一副鐵枷,另有一灘鮮血蜿蜿蜒蜒地蔓延到了足前。
除此之外,封閉的密室之內,竟已空無一人。
衆人面面相觑。有人茫然不解道:“這、這是怎麽回事?兩個大活人……就這麽憑空消失了?”也有膽小的伶伶打了個寒噤,低聲道:“莫非……真有什麽邪術不成?”
其實端木墉推測的大體不錯,沈遇竹确乎是打算挾持雒易作為對抗端木氏兵勇的籌碼。但他未曾料到的是,當半個時辰前沈遇竹暗地尋到關押雒易的密室之時,其中已然空無一人了。
當時沈遇竹也曾在呆立當場,不知如何是好。但他很快鎮定下來,檢驗過地上兵卒的屍首,便推敲出前因後果:“紅丸和我那藥都是通過加速血流來銳化知覺、使人興發。雒易佯作昏厥,暗中藏起匕首,自己劃破傷口放血,反倒能趁失血麻木之際,猝然做困獸一搏。”但雒易如何能憑空在這密室中消失無蹤,他卻一時不解。
在那空曠的密室中一寸寸翻找查探,偶然望見一塊地磚頗有異樣,伏**去屈指輕叩,心內有數,用巧力往縫隙內一按,便聽足下轟然悶響,赫然翻起一塊地磚,露出了一處兩尺見寬的入口。
他退開一步,望着那黑黢黢宛若兇獸血口的隐秘入口,自言自語道:“沈遇竹啊沈遇竹,在你自家居處底下發現這等詭秘機關,你還敢說自己不是個城府深沉、居心不良的兇徒?”
他心煩意亂,瞥了橫在一旁死不瞑目的兩具屍首,嘆了口氣,抓起牆上挂着的油燈,猱身鑽入了入口之中。
*投杼之疑:從前曾參住在費地,當地有一個人與他同名同姓,犯下了殺人罪行。市井中有人傳言:“曾參殺了人。”曾參的母親回應道:“我的兒子不會殺人的。”不為所動,仍舊坐在家中織布。過了不久,又有人說:“曾參殺人了。”曾參的母親照常織布不辍。過一會兒,又有一人說:“曾參殺人了。”曾參的母親驚恐萬狀,将織布的梭子一丢,翻牆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