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九鼎遺蹤
雒易心內驀地一驚,佯作不解,道:“卑職寡陋,不知國君所指何物?”
深沉的詭諸卻又止住了話頭。阖目凝神良久,才悠悠道:“雒卿,前陣子周王室來的特使,你打發了沒有?”
“回禀國君,已依照國君的意思,準備了相應的饋贈。”
詭諸點點頭,慢吞吞道:“我常常在想,當年周幽王玩了烽火戲諸侯這出荒唐鬧劇,被犬戎一路燒殺搶掠,把鎬京洗劫一空;他兒子平王落荒而逃,竟連象征着至高王權的九鼎都弄丢了!所謂‘天子’之威,已是一落千丈;後來的桓王急于恢複號令天下的權威,卻在讨伐鄭國的戰役中,被鄭國大夫一箭射中肩膀,為天下諸侯紛紛竊笑——時至今日,周王室更是窮困潦倒、每況愈下,堂堂天子,連周畿內的器物用度都無法供給,不得不得老着臉皮向我們這些大國讨要朝貢,與那街頭巷尾的乞丐何異!”
他爆發出一陣又是鄙夷、又是憐憫的大笑。笑得太急,又猛地嗆咳起來,好一陣子,才喘息着平複了呼吸,又陰沉沉道:“我實在不懂,這麽一個積貧積弱的空架子,有何德何能,高坐在那‘天下共主’的寶座上?”
雒易迅速意識到這一問當中,包含着躍躍欲試的蓬勃野心。他笑着逢迎道:“國君高屋建瓴,目光獨到!不過——”
詭諸追問道:“不過什麽?”
他沉吟道:“當年齊桓公以炙手可熱的絕倫之勢,卻仍舊打着‘尊王’的旗號,以拱衛周王室的名義會盟諸侯,極力維護周天子的權威。國君,你說這是為什麽?”
詭諸沉默不語,雒易低聲道:“只因‘周德雖衰,天命未改’!”
詭諸冷哼一聲,“天命?……天命!”他喃喃自語,頰邊的肌肉不住抽搐,眼裏閃爍着古怪的光芒:“雒卿……”
“若我能得到失落多年的九鼎,”他前傾身子,咄咄逼問道:“我大晉——算不算‘天命所歸’?”
雒易一震,滿臉誠惶誠恐,吞吞吐吐道:“這……這是如何說起?”他定了定神,餘悸未消般低聲道:“那九鼎,不是早就丢在泗水之中了嗎?”
“雒卿專心公務,對這些野史轶聞不關注,倒也不稀奇。”詭諸微微笑道。他簡述了齊桓公在大澤中偶遇神物委蛇的傳說,又低聲道:“近來我得到了一個有趣的消息,說是……當年鎬京之亂,周室擔心九鼎被毀壞劫掠,費盡心思将九鼎以及王庫中金銀財寶一并藏匿到了一個極安全的所在,并留下‘委蛇’二字的謎面,指望後世子孫能尋回九鼎,重振周室輝煌。可惜周德衰敗,這麽多年來,竟無一人能破解‘委蛇’之謎……”
“那齊桓公為何……”
“這便是這傳說的詭谲之處。”詭諸蹙眉道,“作為親眼見到委蛇之人,為何桓公終究未能尋到九鼎的下落?”
雒易一副醍醐灌頂之态,贊頌道:“國君明察秋毫,一眼便看清了這些人的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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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諸一怔:“把戲?”
“這有關‘委蛇’神力的傳說,實在過于虛妄難測,最有可能的解釋便是——這根本就是別有用心之人的故布疑陣!”雒易冷靜地推測道,“當今之世,弱肉強食,大國競力角逐,蕞爾小邦朝不保夕,只能靠朝秦暮楚來維持危如累卵的社稷。他們最盼望的,便是諸國彼此争鬥猜疑,在諸如‘委蛇’之謎上白白浪費精力,好求得一刻茍延殘喘的時機。所幸國君聖明,不至于被這些雕蟲小技所擺布。”
詭諸沉吟不語,愈想愈覺得雒易的分析絲毫不錯。他若有所憾地仰靠在錦氈軟墊之上,喃喃自語道:“果真如此……?”
雒易撩開錦簾,正看見那花钿滿髻的碧瞳美姬正斜倚着繡榻咬一顆桑葚,紫紅的汁液順着雪白手指淌了下來。
他一眼便見到她懷中還攬抱着一個僅着小衣的少女,不由微微蹙起了眉。美姬頭也未擡,擡手懶懶一撥,手邊的果盤“砰”一聲的墜落在地。那少女卻充耳不聞,只是伸手摸索着美姬的柔荑探過去,伸出舌尖舐去了她指上的果漿。她擡頭盈盈而笑,一雙貓兒般的眼睛瞳距渙散,顯是目盲。
“放輕松些,雒大人!”美姬輕點着少女豐腴紅唇,笑吟吟對他道,“該不會是被人發現,你在和晉王最寵愛的妃子偷情麽?”
雒易懶得理會她,撩起下擺遠遠坐到繡榻另一側,道:“詭諸已經開始關注九鼎和委蛇的關聯了。”
骊姬伸出右手纖纖五指,欣賞新染的鮮紅丹蔻,曼聲道:“別那樣看着我呀!你總不會以為,是我把這消息傳給他的罷?”
雒易反問道:“當真不是?”
骊姬笑道:“有你的前車之鑒,我還敢忤逆族長?”她想起了什麽,微微打了個寒噤,道:“她老人家動一動手指,就能教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
雒易沉默不語。骊姬道:“我也探過詭諸的口風,老頭子倒是守口如瓶得很。幸而他也只不過在表面打轉,并不曾發現九鼎地圖的存在。”
雒易道:“你以為那個洩露消息的好事者,會只把這個秘密告訴晉王一人嗎?有人想要攪渾這池水。或遲或早,他們就會……”
“找上沈遇竹?”
雒易一語不發,身側的骊姬手托香腮,傾身咯咯笑道:“三年啦,雒大人,和沈遇竹朝夕相對的你,可找到地圖在哪了?可在沈遇竹的谷道裏麽?”
雒易頓了一頓,仿佛絲毫不以為忤地笑起來,迎着骊姬的碧眸道:“阿骊,你要相信,能将一個蠻夷女奴設計成為晉王最寵信的姬妾、甚至是下任晉王的母親的人,行事一定有他自己的籌謀。”
這是在提醒骊姬飲水思源,更需顧忌将來合作的空間
。雒易出征夷狄,将一個一文不名的女奴進獻給晉王,才有了今日寵冠禦宇的骊姬。這些年來,若非骊姬在宮中以為內應,雒易怎能如此精準地揣摩到城府莫測的晉王的心思?雒氏備受寵信,迅速平步青雲,骊姬居功甚偉;而勢單力薄的骊姬,也需要朝中有雒易這麽一個強有力的後盾,才有可能和晉王的正室夫人相抗衡,甚至取而代之。骊姬對二人分則兩敗的處境心知肚明,自然而然地嫣然一笑,柔聲道:“青奴可真見外!我純然是為你考慮的呀。沈遇竹這塊雞肋啃了三年,族長的耐心已快要耗盡。你若一意孤行,執意要保下他,萬一惹怒了族長……”
她輕聲道:“你的‘病’可如何是好?”
雒易連眼睫也不曾動一動,垂目凝視着置在案上的一只小小金樽。牆上懸挂的長弓投影在澄澈酒漿之上。燭影搖曳,那酒樽之內仿佛沉浮着一尾垂死痙攣的細蛇。
骊姬取出一只錦盒,道:“這是這個月的解藥。族長派人送來的時候還讓我轉給你一句話: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青奴,你曉得該怎麽做。”
良久,雒易才慢慢開口道:“沈遇竹仍有價值。”他置身事外地抱着手臂,淡淡道,“他會成為絕佳的誘餌。”
骊姬遲疑道:“難道你想……”
“我收到情報,近期又有人想要潛入雒府劫走沈遇竹。”雒易微微笑道,“不過這一次……順水推舟,未為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