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棺中人(一)
方才喧雜的聲音,如屋裏最後一縷光被掩上似地消失了。
寒昭握緊了劍柄。
在他的劍刃之下,萬物無聲。
可臺下衆人緊緊抿住嘴唇,神情害怕之餘,亦有隐忍與悲憤。為首的一個中年男子擡手把身後的人攔了回去,低頭看着雙目圓睜倒在地上的青年,看着他口中淌出的汩汩鮮血,和胸口衣襟一大灘血漬,擡頭挺胸,咬牙對他道:“你要如何解釋?”
衆人正七嘴八舌要附和,寒昭擡頭望過來,手腕輕挑,劍刃順勢向上一勾。分明他沒做任何有傷害性質的動作,卻讓他們反射性地閉了嘴。
世界回歸寂靜中,寒昭目光移到倒在地上的青年身上,頓了一刻,淡淡道:“信與否在你,成與否在我,無需解釋。”
中年男子道:“無需解釋?我等誠心求助,你呢,先是用一劍穿心诓騙,後又是直接出劍傷人性命,你敢說你這不是仗勢欺人,你敢說你無需解釋?!要知道……盡管活死人這病症讓他們容顏有異,可他們到底是有神智的人啊!你怎可如此對待!你還有人性在嗎?!”
一番話說得正氣凜然、擲地有聲,真是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可寒昭偏是那鐵石心腸之人,臉色都不帶變一下,一字一頓道:“與你何幹?”
中年男子一愣。
寒昭嘴角微勾,不再理他,垂眸掃了一眼臺下人潮,道:“還有人想試試嗎?”
他手中忘川劍鋒一偏,耀耀日光在劍身上一折,光芒四射,晃花人眼。
他們不禁躲了一下,膽氣卻不知為何頓生,半嘲諷半不屑地道:“當然不願!”
“沒錯——地上這人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誰還肯信你!”
“人死了,人死了!哪怕你是神仙也得負責把?”
“吃苦的又不是你,你懂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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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厚顏無恥……”
寒昭斜睨他們一眼,下颌微擡,唇角似有似無噙一絲笑意。微光自他手心中升起,忘川劍一震,從他手中顫顫立了起來,只見劍鋒紅光一閃,唰一下化作一道流光裁過空氣往天邊飛去了。
五渡目光忍不住随随流光望向天空,喃喃低語道:“忘川劍……你是如何取到這忘川劍的?”
寒昭只道:“随緣得之。”
忘川之劍,劍出萬鬼哭,劍嘯寒風肅,為世間掌控生死之利器,有謂之“威道之劍”。生于冥河。這冥河位于天上,故又有別稱為天河水。
五渡為人時就曾聽聞冥河的鼎鼎大名。聽說那其中浸有屍骨萬千,河心有一孟婆撐船渡人,手中那一碗孟婆湯中最重要的輔料,即是這天河水。
冥河孕育出的這忘川劍,劍鋒淩厲卻生而無鞘。傳聞滾滾冥河水即是忘川劍的刀鞘,故有忘川劍劍出入世,劍收歸天一說。
但既然是天上之劍,尋常人如何可得之。
五渡目光悄然落到寒昭側臉身上,心中疑慮萬千。
凡人哪裏見過這種劍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神通,心中畏懼又仰慕,然而神情幾番變化,最後卻化作怨恨。
——既然有如此厲害的功夫,怎麽可能解決不了活死人之症?
定然是他不願、在逃避。
似乎此時他們已經把那些活死人當做同胞,而全然忘記,在此前他們把這些人看作怪物時的滿心厭惡。
寒昭只掃過一眼就明了了他們心中想的什麽,淡淡勾唇,随後眼神一黯斂了笑意,揮袖轉身便走,視若遲徐,而走馬不及。
上一刻還見他伫立高臺上,下一刻卻不見人影。衆人四處張望不得見,只好遺憾而憤憤地回過身,然而餘光一瞥,見那年輕男子還仰倒地上無動靜,不禁咕哝道:“這人怎麽辦?”
“我記得他們血好像帶着毒……離遠點,別靠近了……”
“那就讓他在這,不管了嗎?”
“否則呢?還是說你也想變成他那副鬼樣子??”
“啊……算了算了,這幅尊容我可不敢恭維……”
方才擁在高臺之下的人潮水般退去,仰倒地上做死狀的青年卻手指一顫,嘴唇微動了一下,緩緩睜開了眼,側過頭發出一陣咳聲,撐着地面坐起身來。
前方聽見動靜的人回過頭來,不由得瞪大了眼顫抖着手指着他:“他……他沒死??”
青年茫然回頭望,“什麽?”
他膨脹的肉皮在他一口一口的吐息間悄然癟下,唯有臉頰青黑還久久不散。
“怎麽沒死?不是一劍穿心嗎,如何還能活得過來!”
“就是啊,你看看血也流了那麽多……”
青年撓了撓頭發,道:“我也不知……只覺一陣撕心裂肺的痛,眼前還有了不知何處的幻覺,再一睜眼,就是此處。”
這句話說完,他的身體已經從膨大恢複正常。發現這變化的是他自己,他精神一震,立馬跳了起來,兩手在身上胡亂摸了一陣,欣喜若狂。
離去的鎮民紛紛駐了腳,看一會兒青年看一會兒同伴,讷讷不知該說什麽。
——
已經翩身離去的寒昭顯然早已經料定了這樣的結局。
五渡還是跟在他身邊,道:“活死人這毒太兇,一時辰一小瘋兩時辰一大瘋……常人實在難以掌控。且生前力氣奇大不說,死後若是沒有有法力的人超度,傳染範圍就可能變得極大……”
寒昭低嘆一聲,認可地點點頭。
活死人壽命極短,活的了半旬已算長久。他們死後屍身腐爛,毒可能會滲透進土地裏,蔓延到水裏,傳染範圍小到一棵草,大到整座城,沒人能料到後果有多嚴重。
五渡道:“就跟瘟疫一樣會傳染,要是不能及時控制住,恐怕……”
話說到這他就頓住了,後邊的自然不用多說。
寒昭低低道:“要想個解決的法子。”
五渡輕呵一聲,說不出幾分詫異幾分不屑,他道:“就你,能想什麽法子?還不如等事态嚴重了,讓天上神仙來處理。”
“解鈴還須系鈴人。”寒昭不理他,自顧自道,“問題出在張公子的還陽身上……或者說,也許出在招魂令上?”
他把那一小枚血玉拿出來看了看。
五渡:“招魂令可沒有傳毒之功效。”
“——總之,和鬼族有關就是了。”他抿了抿唇,看向盤旋在自己身側的五渡,“前輩去過陰山……陰山,在何處?”
五渡靜默片刻,道:“你要去?”
寒昭道:“是。”
“何必呢?”五渡輕嘆一聲,“為了他們?我不信你心甘情願。”
寒昭意味不明地笑笑,黑沉的眼眸中劃過一絲微光。“如果是為剛才那群人,我确實心不甘情不願——但天地之廣,蒼穹下并不只他們活着。我為誰做何事,與他們無關;事成惠及何人,與我無關。”
五渡那團黑氣在半空中飄了幾個來回,最後才猶猶豫豫道,“……我上次去陰山似乎已過去許久,不知現在鬼王是否還在陰山。”
“不管如何,試試總是好的。”寒昭說。
“鬼王會和你做交易——在陰山,仙家功法皆受限制,到時候你定然是打不過鬼王的。”五渡問他,“知道你半條命都可能會丢在陰山,知道可能失去你的珍視之物,你也要去?”
寒昭道:“想去,亦須去。”
飒飒風聲響起,吹動寒昭衣角,拂起地上落葉。一片動景間,他的神情卻是極冷淡,俊朗面容湛然若神,一雙沉着的眼中甚至讓人無法辨明情緒,似乎有幾分高深莫測,又似乎是他真的什麽也不考慮。
五渡啧啧幾聲,道:“那好……也就滿足了你這心願。”
寒昭颔首低聲道:“多謝前輩。”
————
有五渡在他身側為他指引方向,寒昭行進的速度卻沒有變快。
不是別的,只是一路上游鬼實在多到讓人難以處理。
果然是招魂面世游鬼既出,這招魂令如同鬼門關的一把鑰匙,它留在它該留之處時,就如在鬼門落了把鎖,什麽事也不會有;若是它不再原位,等于鎖開了,門也開了,萬鬼肆虐。
解決之法,只有招魂令歸位。寒昭便堅定了要去陰山的念頭。
趕往陰山之途的半路,他們夜宿一城,名喚信白。
信白城自然也有鬼魅,寒昭設陣殺了一部分,剩下幾位道行不淺脫逃了的,就須得他親自去抓了。
鬼門關的門似乎越打越開,流竄世間的鬼魅邪祟逐日增加,好在都不成氣候,否則會比如今情勢更為棘手。
五渡在深山老林中飄蕩,漆黑的身體幾乎要隐在漆黑的樹林中。
寒昭踩着腐葉枯枝無數,一步步往前走,低聲道:“我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
這老林子裏有極強的陰氣,普通人進這林子會感覺到不一般的胸悶氣短,在其中待不了幾個時辰就會病倒。寒昭循着陰氣往老林深處走,漸漸能看見化出了實質的黑氣。
寒昭有靈力護體,自然不會有何所謂,他施施然走了進去,越走越遠,在一處樹木格外枯萎的地方停下,撥開垂下的藤蔓,跨過地上延伸的樹根,目光落在萬千樹藤包裹之中,一口深紅的棺材。
那濃郁的陰氣正是從其中傳來。
作者有話要說:
還在軍訓,不過因為即将結束,所以這幾天輕松很多了……我嘗試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