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陸汀很難說清此時身處的是怎樣一片空間。是地穴?溶洞?它似乎不能用這樣狹小的詞來形容。還是樸素一點,就說它是個大坑吧。溝谷以下、被一層石頭殼子蓋住的大坑。就像是大地被巨手挖空了一塊,陸汀上方的地表離他至少有五十米遠,仰頭看去,布滿孔洞的岩石層仿佛天然吊頂,呈現網狀,靜靜漏下夜空。
其中,最邊緣的一個橢圓形石孔,幾乎是所有孔洞裏最不起眼的一個,就是鄧莫遲方才帶他找的入口,現在看起來小,實際直徑也是兩米有餘。他們從那裏鑽進來,又順着石壁一路下行,雖說沿途陡峭崎岖,但鄧莫遲對每個可以落腳的支點了如指掌,未曾出現險情。
此時站在地底的“地面”,陸汀仍然感到不可思議。他想不通這地貌是怎樣形成的,只覺得自己處于一個匣形容器之中,被蓋上了雕镂精美的花崗岩蓋子。
而容器中盛放的東西還要更加驚人。
第一眼望去只會産生一個印象——綠葉,滿地都是綠葉,瑩瑩發光,簌簌輕顫,占據整片坑底。至于中央那一大塊凸起,枝葉最茂盛處下面藏着的是什麽……用“礦石”一詞描述大概比較準确。但它沒有石皮,無需開采,是完完整整的一塊,長約三十米,寬約六米,形狀是不規則的紡錘,兩端略薄中間稍厚,最高點高過了陸汀的額頭。
在地下埋得這麽深,縱使白天也很難有陽光射入,這礦石表面的生機的确詭異。那些葉片來自數不清的粗壯藤蔓,它們的末枝沿地面游走,葉片逐寸把地面鋪滿,一直攀上地坑兩側光禿禿的石壁。陸汀拿匕首剔下一片植被,得以看清內部情況——居然一點浮土也沒有,植物的根系全都直接攀附在礦石表面,從光澤質地來看,這石頭都像是一塊發光的玉,顏色比上佳的翡翠還要濃烈,內含少許絮狀淺色紋路,與冰蓋裂紋類似。
綠光不刺眼,穿透力卻不弱,就是從這裏發出,穿過草葉藤根,穿過網狀石層,在原野表面吹拂。
“他們說的那種标記石,就是從這上面鑿下來的吧。”陸汀從衣領裏扯出白天收的墜子。
“是。”鄧莫遲在他身後解釋道,“輻射網的邊際是無法穿透的,除非你自己也變成一個輻射源。”
“我以前見過類似的,”陸汀思忖道,“綠色的、會發光的、能養活植物的石頭。”
鄧莫遲等他說下去。
陸汀回頭,眼裏帶着笑:“那是很小一塊,就鵝卵石那麽大,但養活了一棵菩提,獨木成林把一個房間都填滿了。就在血魔方裏。”
“你去過血魔方?”
“你帶我去的,”陸汀笑意更甚,“你還在那兒買了網紗和一些零碎小挂飾,做了個頭紗又自己藏了好久,标記那天,送給了我。”
大概是剛才看上了瘾,他擦亮眼睛就等着鄧莫遲露出害羞的模樣,但事實證明,綠色光線能夠蓋住一切紅暈,又或許鄧莫遲根本就沒紅。他嚴肅地問:“什麽樣的頭紗?”
陸汀倒是開始臉熱:“我拿保險櫃存着了,保險櫃就在Aldebaran-b裏,怎麽說呢,就是特別高雅特別好看的那種,白色,挂着星星月亮什麽的,但是超級難洗,”他頓了頓,“我們弄髒了,我手洗洗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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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莫遲點了點頭:“可以想象。”
陸汀不好意思地轉回頭去:“不過你帶我去血魔方也不是為了買雜貨啦,那次你弄了一箱子純鉑,拿回去修飛船。”
“焊零件?”
“嗯。Last Shadow,它還在嗎?”
“在。”
陸汀稍稍放下心來,盡管鄧莫遲只是簡單說了這麽一句,一個字,随後就沒了下文,但那艘寶貴的飛船至少可以确認安全。一起在海上漂了一個多月,一起修好它,一起重回天空,有時候陸汀覺得Last Shadow就像他和鄧莫遲的孩子。
雖然是領養的,但也是可以坦然提及的那一個。
“所以就是這個大家夥放出的輻射?”陸汀把話題掰回正軌,“讓周圍生态環境都變好了那麽多。”
鄧莫遲的聲音從耳後傳來:“只是目前用輻射描述,事實上是一種未知的、性質和射線有可比性的東西。”
“那這個石頭是隕石嗎?這個大坑是它砸出來的?”陸汀又問道,彎腰挑了塊藤蔓之間的縫隙,檢查了一下綠色石頭和地面接觸的邊緣。那麽堅硬的火成岩,嚴絲合縫地緊裹住綠石的根部,連刀片都插不進去。
他又小心撥開藤條,連摸了将近一米,都是如此。
“還是……它從地底下長了出來?它形成的時候周圍的岩石還是岩漿,把它給包住了?但花崗岩是侵入岩啊,”陸汀拍拍手上的灰,一臉狐疑地站回鄧莫遲身邊,“我總覺得它不像地球上的東西,看折射率什麽的,根本沒有什麽物質和它雷同。Lucy也覺得不是。”
鄧莫遲停止短暫的發呆,他方才一直靠在地坑側壁,挨着幾根藤條,也不靠近綠石觸碰,只是凝神地看,看久了,目光就飄得很遠。現在倒像是徹底回魂了,他轉臉瞧着陸汀:“可能是被人投放在這裏的。或者說,遺留。”
“這麽大一塊石頭,連你也說不上名字……那就是外星人遺跡吧。”陸汀笑。
“也許不是人。”鄧莫遲說着,領陸汀踏過坑底碎石,回到綠石跟前,靠近它的尾部。“它也不一定是石頭。”
話畢他就把左手插入藤蔓,剛一接觸,所有的枝葉全都劇烈搖晃起來,好比一呼百應,樹影和綠光紛雜交錯,搖得這足有五十多米的深坑四處都是波光流溢,仿若置身碧水之下。
陸汀屏息,想起血魔方裏因鄧莫遲的觸碰而顫動的菩提,鄧莫遲則撥開壓手的軟枝,把手心壓在綠石表面。
綠光忽然變強了,許多嫩藤都被照透,顯出纖維的紋理。
陸汀下意識眯眼,聽見鄧莫遲說,“擡頭。”
他照做了,高高仰起腦袋,視線剛一落定他就驚呼出聲——石網之外,那片月明星稀的夜空已經驟然變得絢麗,一道道碧綠的光浪正在擴散,畫布當然不是天頂,應該僅僅是“薄膜”的邊緣,但仍舊奪人心神。目力所及的夜空裏,無數道波紋橫行其上,深與淺,濃與淡,漣漪狀地層層流動,那是即便只能透過孔洞觀得一隅也割裂不了的壯美。
鄧莫遲一收手,身邊的綠光就暗了不少,天上的光浪也迅速消失,夜空再次恢複黑沉靜谧。
陸汀說不出話,呆呆看着身邊那人懸空的指尖,把自己的五指插入藤蔓,果然,那些枝條完全沒有方才的熱情,懶洋洋地并不回應。
他又試探着去碰石面,光滑細膩,有些涼,但果然還是那樣,遠空中并沒有光浪因他而起。
“好吧,”陸汀呼了口氣,聳聳肩膀就要抽出手來,“老大,它認識你,不認識我。”
鄧莫遲卻按住他即将擡起的手臂,順着腕子往下滑,滑到手背上,把他的手一直壓回藤蔓之下,壓到綠石的表面。陸汀又一次感覺到那滑涼的觸感,但這次又有些不同,冰涼的另一面是溫熱,鄧莫遲的左手與他相疊,五指貼着五指,手心的紋路貼着他手背的脈絡。
無名指上的小環貼着他空空的指根。
就像有什麽無形無質的東西在皮膚之間流動,從鄧莫遲的體溫,流入陸汀的血管,迅速在他全身的神經網中形成某種無法摸清的感知。
他稍微怔了怔,又一次擡起頭。
光浪果然回來了,甚至比上一次更明亮,鋪了滿天的流光溢彩,兩人頭頂蓮蓬狀的石殼篩得迷幻而離奇,濃霧般充塞這片地下的空洞,與圍繞綠石的光芒相遇。兩人周遭的枝條也像方才那樣抖動,還有葉子脫落飄飛在空中,植物漿液的清香、水汽的濕潤,一同沁人心脾,當真是夢裏才有的場景。
陸汀忽然笑了,很開懷,他大聲道:“像極光!比極光還美!”
“噓,”鄧莫遲卻輕聲說,“閉上眼。”
陸汀稍有愣怔,他撇開夜空,去看鄧莫遲。只見那人的臉龐映滿了光,棱角和陰影都被清晰雕刻,這種高飽和度的綠本是不襯人的豔色,卻把他照得脫俗,不像人間凡物。他也專心看着陸汀,眸中的顏色恐怕是世間最純粹,“閉上眼睛。”他又重複了一遍。
“嗯。”陸汀應了一聲,用力合起眼皮。
“你看到了什麽?”
“我看到……”陸汀試圖從眼前的黑暗中抓住些什麽,驚聲道,“黑黑的,但是,好像有火光……真的有火!”
“我也看到了。”
“那是什麽?真的是哪兒着火了?”陸汀的手指下意識跳了跳,“有點太模糊了,老大我看不清楚。”
鄧莫遲按緊他的骨節,反問道:“你有感覺嗎?這個東西不是石頭。”
“那它是活的?在心跳嗎?跟着天上那些波紋的韻律。”
“在訴說。”
“訴說?”
鄧莫遲把五指插入陸汀的指縫,拎着他,一同退出藤蔓的壓覆。天空和枝葉都瞬間恢複平靜,他也松開陸汀的手:“可以睜眼了。”
陸汀一下子***眸,含着點水光望他。
“火光是它的回憶,可能是它經歷過的熔岩,可能是其他,”鄧莫遲耐心道,“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活物,不一定有生命,但有記錄功能,并且能傳遞出去。”
陸汀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餘溫還在,他好像把那滑涼的表面捂熱了,又好像是有熱量從那裏面隐隐傳遞。方才閉眼時,那些一晃而過的火光仿佛的确也帶着熱度,那麽真實地灼燒他的感官。
“老大,有件事你記得嗎,”陸汀斟酌道,“你身邊無緣無故起過幾場大火。”
“比如上次R180死了。”
陸汀一時語塞,原來這件事鄧莫遲沒忘,确實也不該忘……他很快拾掇起心神,道:“所以這塊’石頭‘會不會和你有很大關系?它會回應你,你們的’記憶‘裏,也都有火。是不是那種精神上的感應?”
“不止。”鄧莫遲道,忽然繞到陸汀身後,掀開他的長袍,從他腰後抽出那把短匕首。左手握着刀柄,被夾板托着腕部的右手攤開,還沒等陸汀反應,他就直接拿住刀刃,用力一握。
眉頭都沒皺一下,握得也很穩,随後他把匕首還給目瞪口呆的陸汀,若無其事地扯開幾根藤條,把血擠上綠石突出的一角。
火光嘭地點燃,那是真實的火焰,懸浮着搖曳着,卻不把藤蔓燒得焦黑,相反,它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冒出了新芽,太茂盛了,就把那團火苗壓滅。
“可能這也是他們一直在找我的原因。”鄧莫遲灼灼望着陸汀。
陸汀卻根本不搭理他,那件最喜歡的藕色襯衫已經扯下來一條,他捉來鄧莫遲本就受傷的右手,一言不發地給他包紮。也許是他黑臉黑得太過明顯,鄧莫遲忽然也有些緊張,解釋說:“這種傷明天早上就會好。”
“他們,對就那個先知,這段時間讓你放過血?”
“有過一次,驗證我的身份。”
“什麽身份?”
“仁波切。”
陸汀被噎了一下,給臨時繃帶打起結,擡眼憤憤道:“我不管你什麽切,讓你放一次就有可能有第二次,你的血對他們來說這麽重要,是不是哪天放幹了也有可能?以後不準放了,要是你拒絕他們就翻臉,說明本身就合作不成!我們直接走人,又不是沒地方去,不是說那個先知也攔不住你嗎?”
“……哦。”鄧莫遲眼角忽然泛起些笑意。
“你笑什麽?”陸汀又給他正起夾板,沒好氣道,“老這麽動來動去,折騰,你這個錯位都得成頑疾。”
“沒想到你會這樣反應。”
“我就這麽反應,最讨厭那種人,表面恭恭敬敬,背地裏算計得比誰都深,”陸汀把收拾完傷口,兀自裹緊長袍,“那個幸子,還有他們說的那個先知,估計都是一丘之貉。不是我陰謀論啊,這個地方本來就很封閉,很邪門,秘密很多的樣子,我們不占優勢。”
“本來就是互相利用,”鄧莫遲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對方有求于我,也怕我,我就不會被動。”
“是嗎?”陸汀瞪他。
“我困了。”鄧莫遲道,擡步走向來時下的陡坡,看樣子是準備原路返回。
“老大,哎,鄧莫遲!”陸汀心說你是在跟我耍賴嗎,但也沒轍,匆匆追上,“我背你吧,你是傷員。”
“拿好手電筒。”
“我挂腰上就好,我底盤很穩不會翻的。”
鄧莫遲并不回頭,這就直接開始往上爬了,氣得陸汀奮起直追,鄧莫遲顯然也不想讓他揪到,同樣爬得很利索。兩人返回的速度甚至比之前下坡還快。
“等走回去,天就亮了。”重返地面,陸汀打開手環看了看時間,喘得有些急促。
雖說他自诩身強體健,但這畢竟是海拔将近三千的高原。
“老大你這麽困,走不走得動啊,确定不要我背,或者鑽回下面眯一會兒?”他又不懷好意地湊近鄧莫遲耳邊,笑嘻嘻地問。
哪知Lucy迫不及待地冒了出來:“宇宙大力怪先生,現在已經是淩晨兩點十六分,您居然還在戶外運動。請問失戀對人類的打擊這麽大的嗎?會讓人智商減半?”
由于沒連耳麥,這還是外放。
“不用走。”鄧莫遲卻道,也沒等陸汀氣急敗壞地關手環,抑或是慌慌張張地開手電,他拽上人貼着溝谷走,繞了大約幾百米,來到山坡的另一面。
月光下,平坦的石灘上,停着一架三角形飛船。
“小影子,”陸汀叫道,“它怎麽停這兒了!”
鄧莫遲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說,我不是告訴你它還在嗎?
“好久不見,有點激動。”陸汀眨眨眼睛。
“反應堆要過期了,前幾天換了一個,換好就停在這裏。”鄧莫遲把陸汀帶上飛船,輕車熟路地設定路線,陸汀幹脆放松下來,舒舒服服地坐在副駕駛上,最後看了一眼那條流光的深溝,船一開,他就開始胡思亂想。
兩條腿幾個小時的路程,飛船只用幾分鐘。這注定是段短途旅行,有很多話輕飄飄的,此時就浮在嘴邊,比如當時在這座操作臺前,鄧莫遲是怎麽讓他跪上臺面的,又是怎麽從後面把他弄得五迷三道,哭哼哼地用手去接前面流的東西,免得滴答上那些金貴的按鈕。又比如以前這張椅子上坐着的是具幹屍,軍裝軍靴軍官證,貌似也很有淵源。
然而,他終究是一句也沒有說出。陸汀看到擋風玻璃下的凹槽中那支白色的玫瑰。膠布的邊緣有些打卷,它本身也已經氧化得發黃,可是玻璃屏上顯示的數據用的大多是紅字,目的地是紅點,指示燈發出的也是紅光。
它們一齊映照在花瓣上。
于是玫瑰紅了。
陸汀問鄧莫遲:“我今天的表現可以打幾分,正的還是負的?”
“正。”
“那是多少分啊。”陸汀支起下巴,看着那人側臉的輪廓挪不開眼,“我猜只有五分。”
“二十分吧,你反應很快,理解能力不錯,很關心我。”鄧莫遲負責任地給出解答。
于是陸汀的臉也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