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那三顆球直徑相同,都是九厘米整,也都是透明主體,碧色縱橫其間,像紗像絮,濃淡薄厚都有,好比染料倒進清水,飄飄悠悠地分散開來。
“不是玻璃,”陸汀拿着其中一顆,仔細掂了掂,“像塑料似的,怎麽說都密度太小了。”
“也不像常規晶體。”鄧莫遲幾口就解決了那個豪華加厚三明治。
“那是什麽?”陸汀領着他往廚房走,橙汁就在餐桌上,他端起來,喂鄧莫遲喝了一口,“等回去再化驗一下吧,盡量不破壞它取樣,就照照射線什麽的。”
“嗯。”鄧莫遲靠在桌沿,看着他,又咬破一顆鮮紅的聖女果,瞳仁熠熠地映着陽光。
陸汀把圓球舉起來,也放到窗口打入的光柱中,它和鄧莫遲的右眸折射類似的色光,比松青淺,比茶綠深,但還是不同。它不夠濃,因此顯得暗沉,陸汀想,恐怕世界上就不存在什麽顏色能比那只眼睛還透亮。
“老大,你說它會不會不是地球上的東西?”他突發奇想地問,“就像Last Shadow,我總覺得它那麽先進,一定是含有某些地外文明。”
鄧莫遲沉思着,沒有接腔。
陸汀想了想,又道:“那棵菩提樹下面……也是綠色的,有綠光,這種球可以發光嗎?”
“能,我在下面看過了。”鄧莫遲說着放下餐盤,拽上陸汀的手腕,直接把人扽到桌下。厚帆布瞬間擋住大部分照明,“你看。”他說。
陸汀與他并肩蹲着,那顆圓球還緊緊抓在手中,的确有綠光幽幽發散,但是暗淡了許多,倘若壓在那麽繁複的根系之下,應該根本看不到。
“像不像地球?”鄧莫遲問。
“啊?”陸汀一愣,隐隐地,竟真有條光路順直徑穿過球體,酷似傾斜的地軸,不知是什麽折射原理,“确實,那這些紋路……是大洲?板塊?可是形狀不對啊。如果是洋流路線,那得是多少年以前的了。”
“有三顆。”鄧莫遲提醒他。
“各自有不同的含義?”
“也有可能是要拼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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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在一起……是說看圖案的重疊?”陸汀頓時恍然,但他仍然覺得古怪,解讀這三顆無名圓球的難度比密碼課的壓軸題難上太多了,因為規則都是不确定的,“你說拼出來的會不會是類似地圖的那種東西?”
“我是這樣想的。”鄧莫遲投來肯定的目光。他掀開桌布,陸汀跟他一塊鑽出來站直,又來到陽光燦爛的舷窗邊。“十八世紀的海盜之間流行一種藏寶方法,”望着波光搖曳的海面,鄧莫遲解釋道,“在蠟紙上繪制三張以上的地圖,重疊起來才能看到正确的航海線路。”
陸汀聽得入神,忽然笑了:“那咱們也去尋寶吧!看看到底能找到什麽。”
鄧莫遲側目看他:“那就需要把三個球重疊在一起。”
“這有什麽難的,不就是掃描參數再建模嗎,地軸都确定的話,這活兒不難,”陸汀信誓旦旦,“交給我就好,你安心做零件,到時候船修成了,咱們倆一塊去當新世紀海盜,要是真尋到了寶,就稱霸大西洋。”
怕鄧莫遲不信,他又連忙說:“我建模水平還可以的,證物特寫那門課分很高!而且精細程度方面,我連花刺都……”
陸汀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他鼻尖抵着窗面不敢轉頭,餘光看見鄧莫遲和自己一樣,也在盯着窗外交融的天和海,做着類似發呆的事,都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
他們果然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那株打印出來的玫瑰。
其實不用陸汀這樣推銷自己,鄧莫遲似乎對他很放心,又或是縱容他去嘗試,總之,鄧莫遲把三顆球一塊交給了他。于是陸汀每天大量的空閑時間有了着落,在鄧莫遲的工作室中,他給自己開辟出一小塊區域,每天對着一臺3D掃描儀和一臺電腦忙忙碌碌。由于球體是透光材質,自身就形成了凸透鏡效應,并且透明度和分子量級的折射率都是未知,使用模型自動生成功能總會受其影響出現偏差,因此每一條綠色紋路都需要人工進行計算、調整。
坐标、積分運算、曲裏拐彎的線條……陸汀盯着它們,有時會頭腦發昏,夢回每天吊着眼皮挑燈念書的學生時代,不得不承認,他這種比較笨的人就是要付出至少雙倍的時間精力,才能顯得游刃有餘。但他現在不想再做笨蛋了,每當想偷懶,他就回頭看看在焊接臺上操作着上千度高溫認真工作的那位,提醒自己不能走得太慢,跟不上鄧莫遲的軌跡——假如他們是兩顆星球的話,倘若落得太遠超出引力範圍,距離只會以指數增長的速度拉大,那是太恐怖的一件事。
不過,陸汀的生活其實并沒有因為這三顆球的出現而增加太大的壓力。他還是有時間和鄧莫遲一起下到海底,叮叮咣咣地搗鼓新做好的零件,親手造出來,再去調整,看它們完美地嵌合進去,就像把空洞都彌補成嶄新,總讓人成就感爆棚,哪怕動力艙裏反應堆傳入空氣的高熱會給人體造成即将脫水的錯覺。
他還喜歡在閑暇時,風停了之後,拉着鄧莫遲坐上Elnath頂部。附近海域的射線照射量都在安全值以內,霾塵也不見蹤影,難得的潔淨中,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曬太陽。海平面上方的落日總是巨大的、鮮紅的,而日出看起來比它要遠,要朦胧。每到中午時分,海水就被曬得很暖,陸汀喜歡從飛船側翼滑下,痛快落入水中,一個猛子紮進去,再嘩的一聲冒出腦袋。
淺亞麻色的頭發被打濕,貼在臉側、額前,柔順得像是霧化了一樣,水珠挂上他的皮膚,是碎鑽一樣的閃點。他每次都會把擋眼的撥開,踩着水趴在船身邊緣,揚起臉沖鄧莫遲樂。
鄧莫遲最開始會皺眉,後來就見怪不怪了,若無其事地仰頭望天,和幾片稀薄的雲進行同頻交流,只會在陸汀和他說話時垂下眼,偶爾配合地笑一笑。再後來,陸汀拉他一塊下水,他居然也不抗拒。
“我以前沒在海裏游過泳!”陸汀在水裏抱他,熱乎乎地湊近他的耳邊。
“我沒學過游泳。”鄧莫遲說。
陸汀大驚,一個勁兒托着他的腰,把他往飛船上推,鄧莫遲卻很淡定,推了推他說:“但好像會。”
說罷,他從船翼游到船頭,接着又游到船尾,标準的自由式,給陸汀證明了一圈。
“這也是天賦嗎……”陸汀百思不得其解。
“可能十歲前學過。”鄧莫遲随便給了個理由,一臉的無所謂,對于自己身體和頭腦的某些古怪之處,他已經過了去深究其因的階段。
從此他經常陪陸汀下水,兩人僅僅穿着內·褲和背心,仰躺在水面上,一同看着空曠遼闊的天空,想象有海鳥飛過。
海水浸過的衣裳十分不好清洗,為了節省空間,艙內又沒有安裝自動洗衣系統,陸汀費勁搓幹淨兩人的衣服之後,往往就不想再一件一件地拿便攜烘幹板弄幹了。于是他選擇把Elnath已經斷電的的雷達天線立起來,在上面架起兩條鋼繩,再把衣物挨個挂上去。夏天早已經過去,連秋天都過去了一半,在海上度過的時間從一周、兩周……一直攢過了一個月。而這些日子裏,暴風雨只有幾場,明亮的晴天大把大把地撒下來,配合獵獵海風,陸汀的晾衣效率總是很高。
衣角被高高吹起,影子相互連接,投在他的臉上,也投上鄧莫遲的T恤,白色,或者黑,他已經習慣穿着它們陪陸汀坐在船頂,拿着自己的草紙寫寫畫畫,再出一些汗。又是一件在特區十幾年的生活中從沒經歷過的事。每當這時,陸汀就會感覺到一種真實的幸福。
他曾經有過這樣的幻想——在第四區的某一座機械殘渣堆成的山頂上,他坐着,跷起一條腿架穩吉他,給鄧莫遲彈唱某些歌。比如那首《Sitting here in silence on my own》,樂隊叫綠洲,他時常覺得那片旁人口中的廢墟也是他的綠洲,廣闊,安靜,裝得下他與鄧莫遲的每次密會。他還要把歌詞裏的“on my own”改成“with you”。
這個幻想太美了,美到頻頻出現在他的夢中,而現在似乎是成了真,盡管沒帶吉他,但鄧莫遲和他坐在一起,小到寂寞,大到海洋,都是綠洲的構成,他們都共同擁有。
離地生活的第四十二天,陸汀終于完成了三顆圓球的建模,也成功合成出了各塊重疊部分的形狀。他把它們單獨拎出來,在一個空白的球狀模型上用紅色表示,表示完了,卻依然毫無頭緒。圓球表面和內部都有,多數都細小且狹長,試着把它看成地球,那些紅色絮狀物就遍布各個大洲,各個大洋。
如果真的存在這麽多寶藏……那就有理由一輩子跟着鄧莫遲到處游蕩了,陸汀很沒出息地這樣想着。他也知道這是癡人說夢,但在能做的時候,暫且讓自己做個癡人,這是他一直以來的愛好。
之後又過去了一周多,在離地生活的第五十一天,陸汀給海水轉換機安裝上第四個替換芯的那一日,鄧莫遲把最後一個零件嵌入引擎的核心。
“能飛了。”他放下測電筆,說。
陸汀一時間激動得說不出話,滿頭大汗地跟着他,一塊從動力艙往總控室走,卻見這人停在半路,從牆面上的裝備櫃裏拿出一套防壓潛水服,就地就要脫衣服換上。
“怎麽了?”陸汀攔他,“你要下去?”
“裝了電磁錨防海嘯,關上才能飛。”鄧莫遲低頭解起運動褲的綁帶。
陸汀又給他綁了回去,“必須手動?”
“嗯。”鄧莫遲的手僵了僵,一時不知該往哪兒放。
“為什麽不裝帶遠程操控的。”陸汀嘆了口氣,打好那個繩結。
“因為便宜。”鄧莫遲說得理所應當。
陸汀一想,确實是這麽個理,尤其磁力錨還是種用後即抛的一次性消耗品。但他有他自己的打算,“我下去吧,你都幾個通宵了,七十多米的水深,說不定會不舒服,”他整了整鄧莫遲的襯衫領口,又道,“那種磁力錨我也接觸過,也受過專業潛水訓練,沒問題的。”
“在警校學的?”
“是啊,”陸汀眯眼一笑,“我可是Ⅰ類刑警,被當成特種兵預備役培養的。”
鄧莫遲沒再說什麽,陸汀換潛水服的時候,他還不知道跑哪去了,後來倒是突然閃現,幫陸汀戴上氧氣瓶和氧氣面罩,還把照明燈換成了瓦數更高的一只。
“一共有四個,按順序關,”他叮囑道,又問,“看到了嗎?”
四個光點在陸汀眼前的目鏡上顯現,對稱地分布在三角形飛船的兩翼和中軸線上,依次标有序號。
“看到啦,一二三四,就順時針來呗。”陸汀拍拍鄧莫遲的手,要他放心。
“氧氣夠一個小時。”
“我二十分鐘弄完。”
這不是吹牛,Last Shadow本身不大,陸汀的身體素質和潛水技術又是優中選優,解決完第二個電磁錨時間才過去八分鐘。飛船周邊暗流密度适中,偶爾有細沙騰起,阻擋些許視線,但陸汀心中并無慌張,他又鄧莫遲給他換的照明燈,也有鄧莫遲穿過的潛水服。鐵鏽的氣味仿佛也被存在氧氣瓶裏了,和潛水服一樣,服帖地包裹住他。
陸汀甚至産生了歸宿感,這種感覺太踏實,太安全了,漆黑一片的海底,他的光柱好像馬上就能照出他可以栖身的巢穴。
然而,等他處理好第三個磁力錨,事情似乎變得不大對勁。潛水服自帶的體征記錄儀開始提示他體溫升高心跳加快,每隔一分鐘就有一次,陸汀自己也感覺到了熱,更誇張的是,有些液體不知何時出現了,把本就緊緊包裹在腿·股上的潛水服潤得更光滑了,吸盤似的箍在他的皮膚上。
陸汀幾乎是心驚肉跳地扶着船身,游到最後一只磁力錨。扳開扳手時他絕望地想起自己沒帶抑制劑,盡管出發前Lucy提醒過,但他還是忙忘了。
你也太那個了!他罵自己,熱·流還在擴散,他甚至不好意思想出具體的詞。但他又想,不能全怪自己,穿着人家貼身穿過的仿鯊魚皮潛水服……這本身就是一件很色·情的事!
最終陸汀憑借自己過硬的技術回到過渡艙,密封門為他打開,他得以回到飛船內部。頭頂廣播響了起來,是鄧莫遲的聲音:“辛苦了,我在總控室。”
陸汀摘下面具,氣兒還沒喘勻,步子就跑了起來:“我馬上!”
衣服都顧不上換,其實他也沒勇氣去看脫下來的潛水服裏面被自己弄成了什麽鬼樣子,一溜煙鑽進總控室,副駕上的那具幹屍已經消失無蹤,髒東西也都擦幹淨,這顯然就是給陸汀準備的座位,于是他深吸口氣,一屁股坐了上去。
“來吧,我們飛!二十一世紀最偉大的飛船!”陸汀帶着點不自然的豪情萬丈。
“安全帶。”鄧莫遲尋常地在操作板上鍵入指令,還不忘提醒。
陸汀自覺又說了傻話,吐了吐舌頭,悻悻扣好帶扣。動力艙在身後,隐約傳來的引擎聲就如同一匹健康賽馬的心跳,而移動在下一秒發生,流暢得讓人感覺不到水的阻力,載着他們的是一柄尖刀,那海水就只是不禁一握的豆腐,它被利落地破開,天光也在一瞬間充滿船艙。
藍天向他們打開寬闊的胸懷,沖進去,這艘沉寂已久的年老戰艦就成為它新生的子民。陸汀被陽光刺得眯起眼睛,同時不自覺屏住呼吸,他意識到,自己正處于之前的每一架飛船都無法提供的速度之中,時間的洪流也以一種從未有過的力道密實地從他身上碾過,再這樣奔下去又有什麽天涯海角?世界都攤平成一張白紙,特區、都城、寒冷的美洲和赤道……就連天邊卷積的雲都被他遙遙抛在身後!
唯有那支白色的玫瑰是穩定的,在凹槽中固定,在他的身前。
說不清原因,陸汀竟流下淚來。
鄧莫遲卻笑了,笑得很淡,卻一直蓄在嘴角,好像他多年以來地投入、抱負、執着,也都能如此從容地付之一笑,雲淡風輕。
“感覺到了嗎?”他輕聲問。
“什麽?”陸汀怔怔望向他的側臉。
“連接。”鄧莫遲把這兩個字咬得很實。
“連接。”陸汀又怔怔地重複。
最終,當他們繞回原先的出海點,勻速開始下降,陸汀下意識低下頭。通過下視鏡,他看到飛船印在海面上的影子,倒三角形,不斷地放大再放大,落在那艘顯得單薄的Elnath旁邊。
Last Shadow。陸汀又在心裏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
他的潛水服表面被曬幹了,淚也已經幹了,心被狂喜填滿,落回海面漂浮時,這艘飛船仍是舉重若輕,竟沒激起一記大浪。
兩個人卻停留在座位上,看天看窗外看儀表盤最終看向對方,好像全都動彈不得,目光在無聲中融在一起,再無法分開。
“……老大,不好意思現在這種莊嚴的時候我說這個,”最終是陸汀先開了口,他的思緒回歸,聲音随胸口起伏,雙手放在小腹前交叉起來,糾緊的十指和他蒸紅的臉龐一樣顯得無措,“但我好像,發·情了。”
“我知道。”鄧莫遲平和地看着他,沒有刻意把目光挪開,臉頰卻說不了謊,像是被陸汀傳染了似的,和耳朵一同泛起了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