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一回在舞池中看到宇宙
不只是銀河系,許多叫不上名字的天體高高低低地飄浮在空中,星雲、超新星團、雙星系統……縮小千百億倍,穿插在熙攘人群中,優雅地維持着動态平衡,折射出瑰麗的色彩。
起碼五米高的天花板下還裝了平面鏡,牆面上也覆蓋了不小的面積,安裝角度的巧妙組合把空間照得更大,這片濃縮的宇宙以幾何倍數**,讓人分不清哪裏可以觸摸,哪裏又是只存在于光影中的真空。
在這形制大小如足球場的寬敞舞池中,陸汀貼着牆邊緩步地走,擡頭去看,除去天體的自轉之外,它們的相對位置也是存在流動的,耐心觀察就能發現,仿佛整個天球被固定在舞池中心的軸上,進行極其緩慢卻浩大的旋轉。
陸汀不禁看得屏息凝神,卻晃晃腦袋,不願再投入更多的注意力。哪怕現在播放的音樂來自于上世紀他最喜歡的一支爵士樂隊,也是他最喜歡的一張唱片,他還是只想保持清醒不要迷路,快點和鄧莫遲取得聯系。
那麽,該怎麽找?光線是晦暗的,有時又特別明亮,滿室都是摟在一起的有情人,或是單獨搖擺的獨行客,他們不在乎舞伴,随意地釋放着信息素,普普通通地交談着,自我陶醉着。陸汀之前從未覺得那種混合一團的氣味會讓人産生焦慮,但現在完全不一樣了,大概是淋雨的緣故,他鼻子有些不通氣,本身他也只是剛過刑警合格線的嗅覺水平,而鐵鏽的味道不知遠近,難以捕捉,宛如要他在星海裏撈一枚銀針。
陸汀不自覺捏住手環,他想,實在不行就用它吧,遲遲沒有按下特殊聯系人快捷撥號鍵的原因是,他知道鄧莫遲此時一定也在尋找自己,或許是在用一種更高效的方法——先前他那麽篤定,說“當然能”。那麽,自己倘若貿然撥出號碼的話,就會像一種膽小且敗興的作弊行為,一點意思也沒有。
比起簡單直接的電信號,陸汀這次選擇相信自己的感覺。他沉下心,眯起眼,目光掃過數不清的人與天體,同時也和他們擦肩,每一步都好像踏過了幾百光年的距離,在找什麽,他說不清,但他确定自己就是在尋找。又是幾分鐘過去了,他好像看到了什麽,再走近一些,擠過幾對貼身扭動的男女……他的确看到了。
最美、最舒展、最明亮的紅寶石星系。
M83。
它位于舞池的東北角,離陸汀只剩幾米遠的距離,比鄧莫遲送他的那一團尺寸要小,不只是縮放比例的問題,走近去看,它在精度和投影流暢度方面都跟那件禮物沒法比,組成星球和射線的都是簡單的顯色光點,而非那一串串鄧莫遲親手敲出的代碼。
但還是很美。與周圍天體截然不同的美感。
陸汀在M83星系較薄的那一側站定,它就飄在與他基本一致的高度上,正對他的臉。他一時間看得有些恍惚,直到熟悉的氣息忽然漫過鼻尖,好像立刻就變淡了,是幻覺嗎?當他這樣想,鐵鏽的存在又仿佛倏然變得明朗些許。
幾秒之內,這味道就這樣在陸汀的感知中來來去去,他耐不住了,猛地一回頭。
四目相對只在一瞬,陸汀清晰地看到那雙眼睛,從和自己一樣造型簡單的面具後露出。其實把下半張臉遮住也沒什麽,哪怕把那雙眼全遮住都可以,一個身影和一絲氣味就夠了,陸汀堅信自己還是能立刻辨認出來。
靜靜走到鄧莫遲身前,穿過幾顆快速劃過的彗星,還有一片玫瑰色星雲,去和他擁抱,雙臂搭在鄧莫遲肩上,臉頰依偎在他頸側,恍惚之間,就像是完成了某種命運。
“你找到我了,老大。”陸汀輕聲說,“你猜到我會來這兒。”
Advertisement
“可以聞見。”像在飛船上那樣,鄧莫遲摟住他的後腰,“剛才也看到了。”
“在哪兒?”
“十幾步遠的地方,”鄧莫遲頓了頓,“走過來的時候,遇到一點麻煩。”
“哇,什麽麻煩能攔住你?”
“……有人想拽我跳舞。”鄧莫遲聲音有些發緊,說得心不甘情不願。
陸汀“撲哧”笑出了聲,他心想,好長相果然是面具也遮不住的,對美的品味人人都有,見色起意也是人之常情,但盯上他的蛋糕就是不識相了。心情介于不爽和驕傲之間,陸汀最終決定大度一回,不去追究試圖半路截胡的那位,爵士樂正放到他最愛的那首,星光,宇宙,潮濕的水汽——這可都不能浪費啊。
他貼近鄧莫遲耳邊,“我說鄧先生,第一支舞只能我拽你跳,以後每一支都是,你一定要記好哦,”說着,陸汀的雙手從肩膀滑下,順手臂一直碰到鄧莫遲微微曲起的五指,他用力交叉相握,“來吧,節奏跟着我就好。”
“這樣嗎?”鄧莫遲往前兩步,踩着節拍,悠悠地逼着陸汀後退。
“是啊,一點就通嗎?”陸汀彎起眉眼,幹脆順着那股力道把鄧莫遲往自己身上拉,在他嘴角啄了一口,“再貼緊一點。”
于是他們再次擁抱,交疊的手暫時分開,只是為了把對方更緊地摟在自己身前。懶散的爵士樂還在響着,主唱中性的嗓音和薩克斯難舍難分,他們一同輕晃,不知何時已然退回了M83旁邊,再退上一步,那團星系就大小正好地把兩人包裹住。
陸汀又一次湊到鄧莫遲嘴邊,唇瓣微張着,他在等。鄧莫遲沒有讓他等太久。其實面具不利于接吻,額頭碰得太急會痛,皺巴巴泛潮的西裝、淋濕又蓬幹的頭發,也全都不及陸汀所習慣的光鮮,但眼睫上有閃光,細密的汗上有閃光,星系和音樂都那麽柔軟,熱水似的把他們浸泡,擁抱和親吻也被泡得閃亮了。
“老大,你是全世界第一好的舞伴。”從Chorus的黃道十二宮出來,回到飛船中,陸汀這樣總結。
“第二好是我姐。”他又道,垂睫微笑着,“我以前只帶她來過。”
鄧莫遲的理智告訴他這是謬贊,但心裏感覺确實不錯。舞蹈和音樂之所以流傳至今,是因為它們能使人快樂,這原來是真的。
回到畢宿五淋浴,又換上幹淨舒适的便服,兩人匆匆趕回撒克遜河另一側的聚居區已經接近午夜時分。陸汀又帶了不少新鮮食物,還有他的跳棋和電子老鼠,鄧莫遲的排水改造果然名不虛傳,那棟淡黃色的平房并未被洪水入侵,進家門的時候兩個孩子剛從卧室出來,推開隔斷的栅欄門,上一秒還是睡眼惺忪,一見他們就馬上來了精神,和那只小拉布拉多一塊圍在他們身前。
“來,這個給你,”陸汀把電子老鼠交給R179,“會動的,可以和小狗一起玩。”
小男孩“哇”了一聲,開開心心地接過,迫不及待地就開始拆包裝,蹲在地上準備帶小狗一探究竟。陸汀看向鄧莫遲,卻見那人正在專心整理冰箱裏的食物,完全沒有一塊來送禮物的意思,再仔細一回想,那個裝着白色細紗和零碎挂墜的牛皮紙袋……他根本就沒從飛船上拿下來,一直和裝鉑的行李箱放在一起。
不會是忘了。鄧莫遲從來不犯這種低級錯誤。買的時候他也沒說就是要送給妹妹。那是自己先入為主了?細網紗和星月碎片,這些看起來跟鄧莫遲完全不搭調的東西,究竟又有什麽用處?陸汀暫時琢磨不懂,但小姑娘還眼巴巴地在旁邊等着,他看不得她失望,于是幹脆把跳棋遞過去,“這個是給你的,”他柔聲道,“益智益腦,同學聚會也可以帶過去。”
“謝謝陸哥哥!”R180看着玻璃盒裏精美的彩瓷棋子,甜甜地笑了,“最近不上學,你們可以在家陪我玩嗎?”
“這個——”
“我要離開一段時間,”鄧莫遲走了過來,直截了當地說,“去的地方信號不好,可能聯系不上,照顧好自己。”
“啊?”R179放開懷裏的小狗,站了起來。
“是很遠的地方嗎?”R180扯了扯鄧莫遲的袖口。
“嗯。”
“要走多久?”
“不确定。但會回來。”鄧莫遲看着她,“我的枕頭旁邊有一顆桃核,正下方的床單下面有應急的錢,算清楚再花,吃的用的我會幫你們準備好,不夠了何振聲會來送,最重要的一件事——”
“不給那個男的開門!我會看住妹妹的。”R179打斷道,表情頗有些不悅,“但是哥,自從你認識警察,就老是不回家,你是不是快把我們給忘了!”
陸汀聽得來氣,但這次一走确實沒個準頭,把兩個小孩兒放在家裏不管,他心裏也挺不是滋味,“這樣吧,你們去我那兒住,很舒服的,”他拍拍R179的肩膀,“也會有專門的人來照顧你們。”
“我才不要!”R179瞪他一眼,“我在我自己家很開心,我喜歡的東西,也都在家裏,住在你的地方誰都不認識,肯定很沒意思,一點也不自由。”
“我也不想去……”R180小聲附議,“在其他地方,我睡不着。”
陸汀有些為難,看向鄧莫遲。
鄧莫遲道:“在家待着吧。我明天就走。”
這麽一來,兩個孩子更加不肯乖乖睡覺了,纏着兩人的模樣明顯是舍不得。鄧莫遲似乎也有些不忍和憂郁,縱容孩子們熬夜,先是陪R179調試了電子老鼠,又是和陸汀一起表演跳棋的幾種玩法。後來他坐在沙發上,讓妹妹站在身前,幫她梳理糾纏成團的長發,陸汀則在竈臺前切水果,待到橙子和蜜瓜擺好一盤,他端着出來,鄧莫遲已經編好了一條麻花辮。
“你這是準備陪他倆通宵了。”陸汀笑道。
“我睡覺也不拆,永遠不拆。”R180也笑,低着腦袋,很害羞地閃着睫毛,小兔牙又露了出來。
陸汀給叉了塊蜜瓜,遞到她手中,又伸了個懶腰,坐在鄧莫遲身旁,另一邊是眼皮正在打架的R179和小狗。多久沒有這樣的時候了,一家人圍在一起,對着一個小電視,時間過得不急不緩,一切都尋常又暖和。不對,之前在自己家裏,究竟有過嗎?他竟回憶不起來。
眼見着兩條麻花辮都編好,小姑娘開開心心地甩着它們晃,鄧莫遲靠回沙發後墊,陸汀就自然而然地靠上他的肩膀,把目光放到電視屏幕上面。
方才播放的一直是移民計劃相關的廣告和新聞,他素來不感興趣,現在也是随便一看。主持人又一頓扯皮過後,鏡頭一轉,采訪的畫面映入眼簾。
陸汀的思緒又快飄到天外了,卻猛地被拽回,他隐隐一個激靈,從昏昏欲睡到頭皮發麻,也只需要一秒。那是一支先行隊伍,在第十九批移民開始遷居之前,打頭陣前往火星,為首的正在解釋此行的各種任務。統共有十二個隊員,穿着亮眼的橙色隊服,每個人都入鏡了,各個人種和性別都有,陸汀雙眼睜得生疼,卻只能看見其中一位。
很快,就輪到她說話了。
沒有看錯。
“是的,經過十四年的前期努力,我們準備好了……”
她在說什麽啊,陸汀心中升起巨大的疑惑,我為什麽聽不清?
“怎麽了?”唯有鄧莫遲的聲音在耳邊,格外清晰,像一條吊着他思緒的繩子。
握在腕子上的那只手,也讓他暫時沒有感到下墜。
“……沒事,”他猶豫了一下,合上眼,強迫自己不再緊盯那塊刺眼的屏幕,“我就是有點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