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指染血沙
商烈王一年十二月底,蘇珏在墨國的變法已至臻成熟,國內大小動亂也已被蘇珏用殘酷強硬的手腕鎮壓,一切的事務均有條不紊地運行着。
這日,蘇珏披着白狐裘衣靜坐在書案上處理衆臣的奏折,管家在屋外通報道:“相國,廷尉大人有要事求見。”
“知道了,我這便過去。”蘇珏放下手中的竹簡,揉了揉眉心一面起身一面向外走去。
議事中堂。
廷尉翟刑神色有些凝重地迎上來,拱手行禮道:“下官拜見相國。”
“不必多禮。”蘇珏略微颔首,在臨窗的書案上坐下,朝他點了點頭示意他坐下道:“廷尉此次前來所為何事?”
“鹹寧城渭風客棧發生一起偷盜私鬥事件,牽涉人員多且雜,下官前來請相國評斷。”翟刑拱手行禮道。
蘇珏皺了皺眉,他起身拿過搭在木架上的白狐裘衣披在身上,對翟刑說道:“去渭風客棧。”
渭風客棧。
一小隊身着盔甲的墨軍手持青銅劍神色嚴肅地站在客棧門口,一群好奇的墨人擁在客棧外好奇地向屋內張望着。
“哎哎哎,你聽說了沒有,中大夫令家的獨子殺人啦,好家夥,拔劍就刺進那楚人的身體裏,哎呦,那鮮血呀,瘆人。”一個帶着頭巾的中年女人将手揣在袖籠裏,吸溜着鼻涕眉飛色舞地說。
“啊?殺了個楚人?”有人湊過來問。
“可不是麽?那個獨子看上了人家的馬車,人家不賣便強行占為己有,人家的随從上來辯禮,他就拔刀把人給殺了。”另外一個身着灰色夾襖的男人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着。
客棧外的人群越聚越多,衆人強烈的好奇心沖淡了他們對嚴酷刑法的畏懼,推推搡搡地想要擠進去親眼目睹一下現場。
急雨般的馬蹄聲傳來,一陣長長的馬嘶過後,一輛轺車在客棧門外停下來,車夫跳下馬車,将長凳放好,扶着身着白衣的蘇珏下了轺車。
“墨法有令:禁止無所事事聚衆看熱鬧,諸位都将刑法當耳旁風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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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翟刑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呵斥道,他用餘光掃了一眼站在轺車旁,目光平淡地看着擁在客棧門前的墨人沉默不語的白衣相國,心底莫名地犯怵,短短四個月收拾了墨國四大貴族,這位看似弱不禁風溫潤儒雅的相國的手段是可想而知了,他不想在他手下做事的時候出岔子。
原本鬧哄哄的墨人一瞬間安靜下來,衆人臉上都帶着一絲怔愣,呼出的熱氣在幹冷的空氣中凝結成霜。
“還不快退開!”廷尉呵斥。
“翟大人,你似乎忘了我們墨法對觸犯該條規定後的處罰。”蘇珏淡淡的聲音傳來,他一面向渭風客棧內走,一面說道。
墨人嘩然,他們紛紛跪下來求饒道:“相國大人,饒了我們吧,小人一時間忘了墨法,您大人有大量,饒了我們這一次吧。”
蘇珏停了腳步,眼底閃過一絲波瀾,他閉了閉眼眸,袖中的手緊握,他的聲音很輕:“規則法律的制定就是用來約束你們的行為,饒過你們一次,便會有第二次,那還要法令何用?”說完,留下跪倒在地的墨人擡步向客棧內走去。
客棧內,兩名士卒押着一為衣着華麗的年輕公子,那公子仍是一副驕橫野蠻狀。不斷地掙紮高聲道:“爾等速速放開吾,不然要你們好看?!爾等知道我父親是何人麽?!知道我舅舅是何人麽?”
“不知黎公子打算怎麽要我好看?”蘇珏瞥了他一眼,雲淡風輕地問。
寒冬臘月,那位眉眼溫雅的相國披着件白狐裘衣,帶着淡淡的笑意長身玉立在客棧內,如此溫潤的公子卻讓黎玉結結實實打了個寒顫,他眼神閃爍,梗着脖子道:“難不成相國大人要殺了我治罪麽?我舅舅乃墨國主公,你敢對主公大不敬麽?”
“你怎麽知道我不敢?”蘇珏挑了挑眉反問。
“昭文!你若是敢殺了我,我爹爹定會讓你不得好死!你害的我墨國血流成河,我千千萬萬的墨人都在天上看着你呢!你不得好死!”黎玉吼罵道。
蘇珏不去理會他,轉頭問廷尉道:“他偷盜了何人之車?殺了何人?細細說來。”
“諾。”廷尉拱了拱手道:“今日楚商呂不韋于渭風客棧入住,黎公子見到楚人呂不韋所乘轺車華美絕倫,便提出用二兩黃金買車,呂不韋不願,黎公子帶人強搶轺車,遭到呂不韋随從百裏和阻攔,黎公子怒極拔劍刺死了百裏和。”
廷尉說話的當兒,兩名士卒帶着一位身着白衣的男子來至蘇珏面前。
“你是呂不韋?”蘇珏看向白衣男子問。
“正是草民。”呂不韋頭發有些淩亂,他拱手向蘇珏行禮道:“被這位殺死的男子乃草民随從。”
蘇珏點了點頭,他轉頭看向黎玉道:“黎公子,殺人償命乃天經地義之事,昭文只是依法辦事而已。”
“昭文!你不得好死!我要是死了定會變成惡鬼向你索命,你殺了我們多少墨人?你會遭天譴的!”黎玉瞪着猩紅的眼眸看着他,咬牙詛咒道:“我父親定會讓你五馬分屍,不得好死的!”
“黎公子,省些氣力走黃泉路吧,昭文從不信神鬼報應一說。”蘇珏淡淡道。
兩位士卒架着像困獸般劇烈掙紮着的黎玉出了渭風客棧,呂不韋對蘇珏跪了下來行禮道:“草民謝過相國。”
蘇珏別過身淡淡道:“你不必謝我,我只是依法行事而已,在墨國做完買賣後便速速離去,若觸犯了我墨法令,我照樣處罰。”
“草民謹記相國教誨。”呂不韋對着蘇珏行大禮道。
蘇珏不再看他,轉身離開渭風客棧。
中大夫令獨子黎玉被腰斬于市,聚衆看熱鬧的墨人被發配北疆修築長城,十二月突如其來的殺戮讓原本氛圍活絡一些的墨國又變得沉悶壓抑起來,寒天雪地,北風怒號着撕碎雪花片,紛紛揚揚灑落,将墨國雕飾成一片冰清玉潔的國度。
黎漠已經收到十多份要求殺掉相國昭文的密函了,自己的親弟弟黎奚不堪忍受喪子之痛長病不起,他強撐病體給黎漠血書一封:“主公不殺昭文,吾死不瞑目。”
蠟燭的光明滅搖曳地照在黎漠的臉龐,他那如鷹目一般的眼眸仿佛沉着塊黑玉,凝重肅殺,黎漠一聲不響地将那些密函丢進火盆中,帛紙卷曲着化為灰燼,他擡頭看向窗外黑沉沉的夜空低聲道:“只要吾還活在這世上定會護你周全,我的相國啊,你為何不能明白吾對你的心?你的心裏裝着怎樣一位人呢?”
相國府內,劇烈的咳嗽聲從卧室中傳了出來,曲雲扶着蘇珏,一臉擔憂地輕拍他的背,蘇珏直起身子靠在曲雲身上閉眸緩了緩,輕聲道:“水。”
曲雲不敢遲疑,慌忙将蘇珏扶到床邊坐下來,端過茶碗遞至蘇珏蒼白的唇邊柔聲喚道:“公子。”
蘇珏緩緩睜開眼眸,就着曲雲端的茶碗喝了三兩口,如水的目光看着曲雲,俄而溫軟一笑,輕聲道:“怎地一眨眼,雲兒就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呢。”
他整個人都縮在白狐裘衣裏,蒼白的臉頰沒有半點血絲,蘇珏微微偏了偏頭,他笑的眉眼彎彎,曲雲鼻子一酸,眼淚不争氣地掉了下來,公子還是原來的模樣啊,自始至終都是那個在颍城安穩生活的“活菩薩”。
只是,為何自己會如此難過呢?為何心會揪着疼呢?哪裏變了呢?是了,從公子遇到楚雲祁之後,這一切都變了,被師爺逐出師門,孤身一人入墨腹背受敵,沒有人不想将公子千刀萬剮,這一切都是因為楚雲祁。
曲雲怨恨那位在王位上呼風喚雨的人,那位公子用盡全身氣力去愛的人。
如果相愛的兩人如此痛苦,何苦讓他們相遇呢?
曲雲不明白。
“雲兒,将我的琴拿過來。”蘇珏喘了口氣道。
“好。”曲雲點了點頭,從書案上拿過琴,輕輕放在蘇珏雙腿上。
蘇珏溫軟了目光,将琴抱在懷中修長的手輕撫着光潔的琴面,他輕輕将頭靠在琴上,唇邊的笑綻放開來,緩緩閉上眼眸小憩。
月色如水,窗外一樹寒梅靜寂開放。
翌日朝後,黎漠留下蘇珏商議國事。
蘇珏披着白狐裘衣,鼻尖微微泛紅,眉眼間氤氲着溫潤,跟在黎漠身後。
身着玄色王服的黎漠回頭看向他,柔聲道:“相國怎地離本公如此遠呢?”
“主公乃一國之君,昭文乃一國臣子,君臣有別,這樣的距離剛好。”蘇珏拱手行禮道。
“可是本公從未将你看做是墨國的臣民啊。”黎漠微笑着,但是那笑意并沒有上升至鷹眼一般犀利的眼眸中。
蘇珏眼底閃過一絲淩厲,他莞爾一笑,拱手道:“謝主公如此信任,昭文定會為輔佐主公将墨國建成中原強國。”
黎漠勾了勾唇角,一字一句認真道:“比起将墨國建為中原強國,本公更希望相國能一直留在本公身邊。”
蘇珏垂眸,一言不發。
黎漠朗笑幾聲,轉過身繼續向前走着,他不經意地問道:“相國的《強墨十冊》中有一條說到我墨地廣人稀需要大量的農耕人口,建議本公招徕楚人,本公想了想,覺得從楚國的地盤招徕百姓還是得知會楚王一聲,相國覺得如何?”
“嗯。這也是臣想要和主公商議的事情。”蘇珏點了點頭道。
“既然如此,本公這便派遣使臣入楚,知會楚王,向他借個人。”黎漠勾着唇角,他微微眯了眯眼眸,遮住寒若冰霜的目光。
楚國鄢城。
“你告訴墨國使臣,相國若是有半點閃失,寡人便滅了他的國!”楚雲祁将手中的竹簡摔在書案上,站起身指着駐墨楚使,咬牙一字一句道。
“王上冷靜啊,王上!”駐墨楚使慌忙跪下來,顫聲道:“昭文君為楚入墨,一着不慎便會滿盤皆輸,我王冷靜啊。”
他後悔将蘇珏在墨國腹背受敵的境遇告訴楚王了。
楚雲祁深吸一口氣,他握了握拳頭,半垂下眼眸,緩緩在王座上坐下來,聲音已經恢複了平靜,他沉聲道:“你去知會墨使,楚墨兩國互為友國,墨國有難處,我大楚定會鼎力相助,墨公想要從我楚境內招徕楚人寡人沒有異議,只不過,寡人要墨國相國親自前來,不然,楚人不願入墨,寡人也無能為力。”
“諾。”駐墨使臣眼神閃了閃,他應道。
楚雲祁伸手掐了掐眉心,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他感覺到深深的乏力和倦怠,朝駐墨使臣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月光清冷,灑在冰冷的王座上,楚雲祁将自己隐沒在陰暗中,久久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