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藥鋪沒有富餘的房間,老郎中騰出了平日裏堆積雜物的小隔間,斐川從鎮上低價買了一張單人的床鋪,木床很舊,一看就是輾轉幾手的老貨,他弄了些被褥将床鋪布置的盡可能柔軟一些,經營數年的藥鋪是老房子改成的,牆體簡陋,窗框老舊,他又用布條将隔間的門窗縫隙塞堵嚴實,才能勉強隔絕外頭的寒氣。
老郎中還特意将自己屋裏的火盆讓給了他,斐川心裏過意不去,但他沒法拒絕,他把玉墜換來的大部分錢都給了進城的貨郎,剩下的錢只夠他雇馬車回萬花,他沒錢再去買禦寒過冬要用的東西,老頭的好意讓他愈發不安,他覺得自己已經快到舉步維艱的境地,可這自他離開靳嵘才剛剛過去一個月不到。
貨郎仍舊未歸,藥鋪裏存蓄的草藥也用的差不多了,鎮上還有幾戶人家也是剛剛懷上孩子,經常會來請老郎中開一些安胎固本的藥物,草藥的存貨越少越容易被人看出破綻,斐川不敢冒任何風險,他怕被老郎中看出端倪,所以不得不停了夜裏偷偷喝的安胎藥。
自燕琛離開之後那群混混還沒再來找過斐川的麻煩,他擔心會被報複所以才要了匕首防身,一連幾日斐川都繃着神經不敢松懈,他知道自己太過弱小,無法在外人面前保全自己和腹中的骨肉,他武功不好,人不夠機靈,他沒人可以依靠,只能加倍的保持警惕。
他之前服的安胎藥盡管并沒有起到太大作用,但自從停藥之後他的狀況就愈發不好,食欲褪減得幾乎可以忽略,他漸漸的開始畏寒,頻繁的夢魇,甚至有時候只是多站一會就能覺出來下腹墜痛,斐川清楚他必須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能傷心難過,不能惶恐不安,他哪怕只是難過了一小會都必然會影響他肚子裏還沒成型的孩子。
然而他開始頻繁的夢魇了,像是回到了他剛被楚戈送進萬花谷的時候,他整夜整夜的做夢,每每都是哭叫着驚醒,日夜的交替對他來講是毫無意義的,他不知道什幺時候天亮,也不知道什幺時候日落,他的房間裏必須總點着很多燭火,只有這樣才能讓他稍稍安定三兩個時辰。
他的夢中永遠是同一副景象,曾經富貴繁華的宅院,穿梭其中的傭人,鋪滿書本和紙張的桌案,火紅的紙燈籠裏有橙黃的燭光暈開,斐川但凡夢到這副場景都會拼命的想要醒來,他不是不眷戀小時候的家,但沒人比他更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幺。
嚴肅卻慈愛的中年男人被人一刀捅進了後心,濺射出的血液溫熱腥甜,呈噴射的狀态在剛粉刷過的牆上展現出一片猩紅,斐川開始拼命的在院子裏逃,被他緊緊牽着的是他那個剛六歲的弟弟,小男孩已經同他差不多高了,他們沒跑出多遠斐川就幾乎力竭,小男孩轉而開始扯着他往前跑,他們狼狽不堪的越過了很多門檻和臺階,身後就是賊人興奮又殘忍的吆喝聲。
他夢見倒在地上的女人朱釵散落,長發淩亂,死不瞑目的大家閨秀早已過了最明豔動人的年紀,可她仍舊很美,斐川看向她的眼睛,渙散無光的杏眼裏映照出他身後的場景,女人的眼神充滿了絕望和不甘,向着他伸出的手指上染着最漂亮的紅鳳仙,她的朱唇維持着半張的狀态,像是還要再喚一聲孩子的乳名。
斐川不想回頭,他知道自己又回到了夢裏,他往賊人的刀刃上去撞,又用盡力氣的想要往前跑,可他再次被詭異的黑暗被逼近了無法逃脫的牆角裏,他看着自己素日裏生龍活虎的弟弟被人一刀一刀的捅穿那副小小的身板,孩子的身體太小了,長長的刀刃捅進去三分之一就足以将他捅得腸穿肚爛。
血跡蜿蜒成豔紅的溪流,浸着他的靴面,染紅他的褲腿,他看見弟弟的腹髒被長刀翻攪成破爛的血肉,六歲的孩子在刀下變成一灘肉泥,只剩下一顆小小的頭顱,仍舊在用一種滿是疑惑和控訴的目光盯着他。
斐川是疼醒的,他痙攣着身子,腹間的墜痛讓他嗚咽出聲,被褥被他死死的攥在手裏,他仰過頸子反複逼迫自己去做最簡單的深呼吸,沒有發育好的女性器官裏開始滲出血跡,眼前的黑暗演變成了光怪陸離的景象,放到平日他或許可以鑽進被子裏然後蜷縮起來尋求安慰,但他現在連側身睡都怕壓到自己的肚子,冷汗流進了他已經濕潤的眼眸中,他想要讓自己冷靜下來,可他根本做不到,無法淡去的陰影始終籠罩着他的生活,失語,怕黑,怯懦不安,他的人生早就被幼時的那一場變故毀了個幹淨。
他睜開渙散的眸子想要尋找哪怕一分光亮也好,燒到最後一截的廉價蠟燭早就被屋頂縫隙中漏進來的雪花熄滅了,堆積着燭淚的燭臺被人放到了一邊,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被燭光映亮得紙燈罩,圓乎乎的燈罩小巧精細,上頭還描着一只懶洋洋的花貍貓。
疼痛讓感官變得遲鈍,斐川癱在床上艱難的汲取着房間裏冰涼的空氣,他像是垂死的人,喉間溢出低啞絕望的嗚咽聲,單薄的身子連掀開被子起身的力氣都不複存在,暖黃的光亮給了他莫大的慰藉,他借着柔和的光暈才發覺床邊杵了一個人,突如其來的驚吓讓他無法自控的發出了嘶啞之極的尖叫聲,他用了最快的動作去摸枕下藏着的匕首,指尖将将觸到手柄的時候那人俯身下來将他擁進了懷裏。
斐川控制不了自己的動作,他瞳孔緊縮,瘦削的身子劇烈的顫抖,溫熱的血跡潤濕了他的亵褲,他抄起短匕的動作完全是下意識的,沒辦法停在中途,更沒辦法收回,尖銳的刀刃狠狠的劃過了男人的冬衣,玄鐵煉成的匕首鋒利無比,眨眼就豁開了厚實的外衣,徑直戳中了他身上多年之前留下的傷疤。
斐川很快就脫力了,黑亮的短匕在染血之後就從他手中滑落,落地的聲響惹得他打了個寒顫,他睜着無光的眸子,細瘦的手腕被靳嵘捉去捂在了懷裏,落在他臉上的親吻帶着能将人溺死的輕柔,甚至還摻着鹹澀的水漬,可他什幺都察覺不到,他看不清靳嵘的臉,更不明白靳嵘為什幺會出現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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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川只能用另一只手去捂着自己疼痛不止的小腹,他能感覺到腿間有粘稠的血跡緩緩流出,他側過頭哆嗦着唇瓣想要出聲,慘白的臉上沒有半分血色,毫無意義的氣音接連從他口中溢出,他的聲帶無法震顫,即便是已經感覺到親生骨肉的性命正在慢慢消失,他也無法克服這個根深蒂固的障礙。
他試圖去拉扯着男人的袖口,細白的手指上有了幾個凍瘡,從前修剪整齊的指甲劈了兩個,嚴重一些的中指指甲上還有沒褪去的淤血,靳嵘低頭貼上他的面頰,還未幹掉的眼淚浸濕了他鬓角的碎發,高大的将軍俯下身子順着他微弱的動作将手伸進了被褥中,靳嵘摸到了斐川柔軟的小腹,已經微微隆起部位正孕育着他的孩子。
他只摸了一下就收回了自己的手,他不敢再摸下去了,柔軟異常的觸感讓他幾近悲戚的哽咽出聲,他自問征戰至今見慣生死,早就練就鐵石心腸,可他到底還是一個曾經渴望過孩子的普通人,無法在已經決定舍掉自己親骨肉的時候再感知到他的存在,初為人父的欣喜和悸動變成了最殘忍的饋贈,他咬緊牙關用被褥将斐川裹緊,深邃眼眸裏映出少年人痛苦不堪的模樣,靳嵘整顆心都鮮血淋漓,淚水沁紅了他的眼眶,他吻上斐川的額頭,恨不得方才落到他背後的那一刀再深上幾分。
“別怕…小斐,別怕,交給我,會沒事的。”
靳嵘來時是子夜前後,見慣了風雨的老郎中沒有被他們這行人吓着,斐川傍晚就早早睡下了,靳嵘只身進屋看他,簡陋的居室讓他走得每一步都飽受酸楚,他無法想象斐川是怎幺一個人在這住下的,他進門的時候帶進的一股冷風将燭火吹滅了,斐川陷在夢裏,秀氣的眉頭緊蹙,沙啞低微的嗚咽聲疲憊不堪,滿是化不開的無助和不安。
斐川的身子差到了極點,靳嵘原本不敢這幺貿然的出現在他面前,可他剛進屋就覺出斐川氣息不穩,老郎中被唐了背着進了屋,雖然兩人的動作有輕微的聲響,但也沒能驚醒素來淺眠的斐川。
老郎中其實早已對斐川起了疑心,他猜想斐川是個扮了男裝的姑娘,興許是有什幺難言之隐,以至于有了身孕也只能委身在他這破破爛爛的藥鋪,他蹲在床邊給斐川仔細診了脈,與尋常有孕之人不盡相同的脈象着實讓他吃了一驚,他很快就跪到了冰涼徹骨的地上,斐川的身子幾乎診不出滑脈的跡象,氣虛血虧的跡象倒是明顯之極。
數十年的蹉跎讓老人早已看慣了炎涼百态,他與斐川并不相熟,之所以敢不問來路就收留他,無非是覺得這個孩子純善可憐,他知道斐川會偷他的藥吃,也能聽見那幺小的一個孩子每日都躲在後院的圍牆外頭吐得快要把心肝脾胃都嘔出來,他還想着等過幾日就想個辦法讓斐川再去偷着喝藥,他不方便把話說明,所以還因此一連暗自着急了很多天。
老頭恨得牙根都發癢,他想幹脆利落的把姍姍來遲的男人先罵個狗血淋頭再說,但為了不驚擾斐川,他診清脈象之後只能擰着唐了的褲腳示意他把自己再背出去,等到他出屋進了院子,他才步履蹒跚的去找來了自己放在正堂後門邊的拐杖,他用枯瘦的手臂握緊了鮮少離身的實木拐杖,也不管能不能打準,總之是用足了力氣砸向了跟出來的靳嵘。
斐川陰陽雙身,體寒氣弱,再加之他女性的器官根本沒有發育好,哪怕是這一胎從頭到尾都被無微不至的照顧着也難保胎兒平安,更何況他頭三個月至今根本就沒有好生休養過身子,老郎中診出了滑胎的征兆,恐怕他腹中的孩子最多也就只剩一個月。
靳嵘是被老郎中趕出藥鋪的,老頭在寒風裏用拐杖杵着地面,一字一句的讓他趕緊帶着斐川去洛陽,眼下唯一的辦法是人為的用堕胎藥把孩子拿掉,然後立即備上最好的藥材養身補血,月份再久孩子越大對母體的損傷就更嚴重,倘若不及時處理或者堕胎後再讓母體遭受到半點傷害,那斐川的命都不一定能保住。
靳嵘連夜用自己的戰馬拉車帶着斐川去了洛陽,他曾經許諾的花燈節剛剛落幕,廢棄的花燈散落在各處,最後的游人在晨曦微露之前四下散去,車轅滾過青石磚鋪成的地面,時不時的會壓過破舊的紙燈,靳嵘這才依稀想起來自己曾跟斐川許諾過什幺,也終于明白了斐川為什幺會停留在離洛陽那幺近的地方。
輕描淡寫的一句諾言一直被斐川惦記着,他只是信口胡說了一個約定,斐川就這樣暗自藏在心裏惦記了許久,而事實上他根本沒去賞過花燈,更不知道到底好不好看,他只是從前聽人提過幾句,只是想诓着斐川老老實實從從街上回客棧,他甚至壓根就沒有想過要将這個諾言兌現。
他在洛陽城中最好的客棧裏落了腳,棉被和毛毯将斐川裹得嚴嚴實實,屋裏點了燒旺的炭火,唐了去找了城裏最精通孕事育子的大夫來跟斐川把脈診治,得出的結論跟之前的完全相同,斐川的身體不适合受孕,這段時日受得苦痛太多,再拖下去連他自己的性命也會有危險。
靳嵘一動不動的坐在床邊,他似無動于衷一般的擺了擺手,他沒問是否還有別的辦法,沒問若是用些稀奇的藥材能不能保住孩子,他平靜之極的示意唐了去準備,仿佛當真是毫不在意自己的骨肉。
頗有經驗的中年男人背上自己的藥箱跟随唐了出去抓藥,他經歷過不少胎兒早夭的事情,即使是這樣他也還是搖頭嘆氣了許久,一邊守着煮藥的竈臺,一邊喃喃自語似的念叨着作孽。
靳嵘撫上斐川的緊蹙的眉頭,粗糙的拇指輕輕的摩挲過兩道秀氣的眉毛,他執着于斐川眉間擰出來的小疙瘩,所以一直在試圖将它揉平,湯藥就放在他手邊的凳子上,熱氣還沒散盡,他想等到湯藥涼到能入口了再給斐川喝,斐川睡得不踏實,應該是因為小腹的疼痛一直消失,他沒躺下多久就難受的直掉眼淚,在藥鋪裏借住的時日讓他養成了咬下唇的毛病,他不敢弄出聲,所以一旦疼得受不住了就只能緊緊咬住自己的嘴唇,哪怕是上頭還有沒長好的破口。
靳嵘等到藥晾得差不多,他扶起斐川将他摟進懷裏抱緊,有力的手臂橫在柔軟的小腹上,靳嵘別過頭又吹了吹手中的藥碗,他的神情很平靜,若說有不忍和憐惜,那也全都是給斐川的,碗沿貼上了斐川的唇瓣,靳嵘托着懷中人的後腦讓他稍稍仰頭,溫熱的湯藥一點點流進了斐川的口中,興許是最近喝藥喝成了習慣,斐川睫毛輕抖幾下,自己有了零星的意識。
他張開了嘴,任憑苦澀的湯藥流進他口中,喉結上下小小的滑動了一下,幹澀的喉嚨裏傷痕累累,全都是胃酸和膽汁腐蝕出來的傷痕,他第一下疼得沒咽下去,等到要咽第二下的時候舌頭就已經嘗出了嘴裏的東西到底是什幺。
斐川一直害怕靳嵘,他的畏懼裏夾着敬畏摻着憧憬,謝昀在楚戈重傷後告訴他靳嵘願意跟戰戈做這筆交易,以他換整個幫會的安穩,在斐川看來靳嵘做了一筆虧本生意,他不知道自己從頭到腳有哪處是能跟戰戈這樣一個幫會相提并論的,他猜想靳嵘只是看上了他的這副還算說得過去的皮囊,可他經歷的事實是卻模棱兩可的。
靳嵘有時候粗糙笨拙不修邊幅,又幾乎沒有給過他應有的平等和尊重,但卻始終對他抱有一份執拗的,不像是源自于欲望的情愫,斐川并不貪心,他只要個栖身之所,只要靳嵘能一心一意的看着他。
他跟靳嵘日夜相伴,床上床下有機會就會滾到一起去胡來,他感覺到男人對他情感越來越趨于溫柔,就像是真正的戀人一樣用心呵護照顧,他記得靳嵘一開始撫摸他的時候,貪婪急切的動作總是弄得他身上青青紫紫,後來就慢慢好起來,靳嵘會用手指輕輕的摩挲,還會注意手上有厚繭的地方,生怕讓他覺出半點疼痛。
他心裏揣着一個很美好的希望,他以為什幺都會好的,靳嵘總有一天會平等的看待他,或許要兩三年,或許要十幾年,斐川心知肚明他自己并沒有什幺志向,他想要的不過是一個安穩平淡的歸處和一個眼裏只會看向他的伴侶,他還很年輕,他願意用漫長的時間去等待。
他想過他會回萬花谷将孩子生下養在身邊,如若靳嵘會來尋他,就說明靳嵘還是記挂他,但他絕不會再輕易跟靳嵘走,他不會再為自己的膽怯而委曲求全,他必定會為了孩子去請聞羽幫忙,到時假若靳嵘還從先前一樣沒有改變,他哪怕豁出命去也會将他的孩子好生留在萬花谷裏。
斐川還想過很多種可能,靳嵘或許會單單因為這個孩子來尋他回去,或許等他生下孩子靳嵘就會放他離開,又或許靳嵘一開始就是因為他雙身能育子才多看他一眼,他自己在外的時日裏幾乎一閑下來就會胡思亂想,他也想過靳嵘會來找他,不為任何別的事情,只是後悔了內疚了所以來接他回去,可這個想法只出現了一次就被他撚滅了,他不敢憧憬。
斐川唯獨沒有想到靳嵘會喂給他一碗堕胎藥,他将含進口中即将吞咽的東西盡數的吐了出來,他抓着靳嵘的小臂瘋了一樣的試圖掙紮,他看見靳嵘張着嘴在用言語解釋,可他什幺都聽不見。
寒意遍體,斐川蹬掉了身上的被子,他掀開裹了好幾層的毛毯和被褥想要下床逃走,他從沒想過靳嵘會不要這個孩子,興許是擔心這個孩子是跟他一樣的怪物,又可能是因為靳嵘就從沒想過要跟他有什幺肉體之外的瓜葛。
腹中的疼痛在一瞬間變得異常清晰,仿佛有什幺東西捅進了他脆弱的子宮,斐川抓着床欄的動作一僵,他原本已經自己坐直想要下床,搖搖欲墜的身體在下一秒就歪到在床上,他松開了支撐身體的右手轉而死死的捂住了自己的小腹,已經微微隆起的地方從亵衣未系緊的帶子中間顯露出來,他去摸枕下的匕首,一無所獲的結果讓他被駭得瞳孔緊縮。
他這才知道他已經再次回到了靳嵘的手裏,沒有任何依靠和支撐,眼前的男人可以決定他的去留甚至可以決定他和孩子生死,斐川跌進床裏嗚咽出聲,可能都不用喝那碗藥,殷紅的血跡再次打濕了他的亵褲,他拼命的夾緊了腿間畸形的器官,他知道每一滴血都是他孩子的性命,倘若再流下去他在這世上就當真一無所有了。
他還是說不出話,不堪重負的喉嚨裏只能發出凄厲的哭嚎,他散着發,澄亮明澈的眸子裏浸染着他所能展現出的最大的怨恨,他像一個要保護幼崽的雌獸一樣弓起了肩頸,斐川把自己蜷到牆角,除去護着肚腹的右手之外,他恨不得用所有能動的地方去反抗靳嵘。
他砸了枕頭扔了被子,連同枕邊的燭臺都被他抓着底座狠狠的擲了出去,燒燙的底托灼傷了他的手,燃燒的火苗燒着了靳嵘的肩頭,他纖瘦白皙的左手彎成了猙獰的鈎爪,已經淤血斷裂的指節死死的嵌進了靳嵘的手臂,他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對着靳嵘拳腳相向。
藥碗終究是被他打落了,深色的藥汁滲入了松軟的被褥消失不見,斐川卻還不肯罷手,他整個人都在哆嗦,他沒注意到靳嵘其實已經放棄了所有的動作任由他發洩,他搶過男人手裏的瓷碗用盡全力摔到地上,碎裂的瓷片因為他狠戾的動作甚至都濺上了床邊。
散亂的長發遮去了斐川的面容,只有一雙滿是血絲和淚水的眸子将靳嵘方才建立起的決然摧毀的一幹二淨,他何嘗不想留下自己的骨肉,他期待過很多次他跟斐川能有一個孩子,他向往過無數次一家三口安然度日的生活,可一切都被他自己毀了。
他沒有再試圖跟斐川講什幺道理,大夫說過的醫囑在此時此刻煙消雲散,他被斐川的舉動驚得眼眶通紅,他壓根就沒想過斐川會這樣保護他們的孩子。
他知道斐川不會原諒他做得混賬事,他甚至有過那幺幾分可憐的慶幸,他以為斐川還是個孩子,心智沒有成熟,性子也嬌氣柔弱,他覺得斐川會被先前的事情影響,覺得斐川會又氣又恨,再加上原本就對自身情況有抵觸跟排斥,他篤定斐川一定不肯給他生下這個孩子,他甚至也考慮了之後所有的事情,他要幫斐川養好身子,他要好好的對斐川,加倍的彌補和愛護,絕對不能再有猜忌和輕視。
斐川瘋瘋癫癫哭叫出聲,毫無意義的言語穿過房門,凄哀絕望的哭叫聲惹得外頭的唐了都不忍再聽下去,他疼得很厲害,繃緊的神經已經到了快要斷裂崩塌的邊緣,血跡從他下身流出弄髒被褥,斐川倚着冰涼的牆體想要護住自己的骨肉,痙攣的雙腿緊緊夾着,散亂的長發被冷汗浸濕一縷一縷的黏在了毫無血色的臉上。
靳嵘抹了把臉想要抱他入懷,他放棄了已經決定好的念頭,他不是舍不得親手送走自己的孩子,他是舍得不看斐川這樣,可即便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也将斐川逼到了絕路上,瘦弱的少年尖叫着撲到床邊攥起了那塊碎裂的瓷片,鋒利的瓷片兇狠無比的刺進了靳嵘的肩頭,斐川滿臉的淚痕,他太怕靳嵘傷他的孩子,纖細的指節緊緊的抓着染血的瓷片,他一連紮了靳嵘很多下,直到那塊碎瓷深陷皮肉被血液浸得脫手打滑他才不得不停下。
房中桌上的燭火還亮着,炭盆燃燒的聲響輕微得可以忽略,斐川癱倒在床上倦得快要失去意識,靳嵘維持着僵硬的跪姿等到他慢慢放松,他跪在床邊,盡可能跟斐川保持了距離,他連動都不敢動,直到斐川呼吸平穩下來他才敢去摸他的手。
斐川也是滿手的血跡,瓷片割傷了他的左手手心,靳嵘跪在床邊并沒有起身的打算,他極為小心的幫他清理包紮,即使是開口解釋他也沒有将大夫的原話複述出來,而是把所有的原因攬到了自己身上。
他說因為他害得斐川自己在外所以導致孩子發育不好,他隔着亵衣輕輕碰了碰斐川的小腹,指腹摩挲的動作幾乎讓人無法察覺,靳嵘肩上的傷口沒止血,可他卻絲毫覺不出疼痛,他跪在床邊小心翼翼的将手中的紗布打結,眼裏滿是愧疚和疼惜。
靳嵘垮下身子低頭吻了斐川的指尖,一個接着一個的吻過去,吻過斷裂的指甲和深色的淤血,斐川再次覺出了濕熱的觸感,靳嵘低啞的哽咽聲讓他覺出了恍惚。
“孩子不太好,大夫說再留下去你會有危險,所以我才讓你喝藥。”靳嵘的嗓音嘶啞痛苦,仿佛每一個詞句都夾帶着自他心髒上割下來的血肉,他輕輕嘬走了斐川指尖的血痕,舌尖舔過上頭小小的凍瘡,“不喝了…你想要,就不喝了,我照顧你,以後我聽你的,我都聽你的,孩子也好,什幺都好,我都聽你的。”
他鼻尖一酸,大顆大顆的眼淚就這幺突兀的落了下來,靳嵘還從沒有這幺哭過,他跪在少年的床邊連頭都垂得低低的,他覺得自己根本就不是個男人,他猜忌、多疑、木讷、借着自己的貪念為所欲為,還給自己找了一個自輕自卑的好借口。
靳嵘哽咽到再也說不出話來,他擡頭看了一眼斐川,已經平複下來的少年陷在床褥裏呆呆的看着他,漂亮的眼眸紅腫不堪,渙散的目光飄蕩了很久,最終還是停在了他的肩頭。
靳嵘處理完他手上的傷就開始用熱水給他清理腿間,斐川磕磕絆絆的消化着他剛才的話,布帕擰幹的動靜打破了屋裏的沉寂,水珠成串的跌進銅盆裏,熱乎柔軟的帕子貼上了光裸的大腿,一點點的擦拭掉上頭幹涸的血跡。
斐川冷不丁的嗚咽了一聲,繼而試圖去咬下唇,可他還在不停的發抖,只能用牙齒哆哆嗦嗦的磕着唇上的破口,幸虧靳嵘很快就給他穿好了亵褲,順帶着用軟綿綿的毛毯蓋住了他的下身。
他這才得以借着燭火的光亮看清了靳嵘的臉,他還看到他下巴上新冒出來了一層泛青的胡茬,斐川弄懂了剛才的事情,但他還不敢就這幺睡去,他一直睜着眼睛等到靳嵘将水盆布帕都送出去,又等到靳嵘兩手空空的回來。
确信了靳嵘不會再給他喝藥,他才勉強放松了身子,他很快就被走到床邊的男人抱着放到了床裏,男人仔細的柔軟的被褥和毛毯圍着他,又仔仔細細的連被窩的四角都幫他一一掖好。
斐川睡熟之後一連驚醒了好幾次,靳嵘看出他還是擔心,所以幹脆搬着凳子坐到了靠門的地方,斐川睡到口渴,他一睜眼就看見靳嵘在房間的另一端倚着門框困得直點頭,肩頭上沒處理的傷口早已将衣服染紅,就連他腳邊的地上也有了一小灘刺目的血痕。
斐川半夢半醒的往被中縮了又縮,兩只細瘦的手臂緊緊的捂住了自己的小腹,他想直接睡過去不予理會,但心中隐隐的酸意讓他無法忽略,他終究還是弄出了一點動靜将靳嵘弄醒,又在他緊張兮兮跑到床邊詢問的時候往他手上寫了幾個字。
——血味重,難受,弄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