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丹粟從小就生得好看。唇紅齒白又大又圓的眼, 長長的睫毛眼尾微垂, 無辜乖順又攏着點說不出的執拗倔強。被巫璜撿回來他便奶狗似的矮墩墩跟在巫璜身前身後打轉, 眸光透徹澄明不帶半分陰霾。
然後一眨眼稚嫩的眉眼舒展開俊美鋒銳的輪廓,矮墩墩打轉的一坨在巫璜尚未反應過來前便自顧自長成了高挑挺拔的少年人,芝蘭玉樹蓬荜生輝, 從骨子裏透出的漂亮。
明明小時候手短腳短糯米團子似的玉雪可愛,沒幾年就見風長得比巫璜都高那麽一點了。
但卻也沒能來得及再長大一些,丹粟死的時候剛剛過了十八歲的生辰不久,巫璜閉着眼睛也能描摹出丹粟那時的模樣。身姿修長挺拔如竹似玉,帶着幾分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的柔韌瘦削。背脊上能摩挲到一節節骨起伏的棱角,堅韌清厲透了幾分寧折不彎的意氣, 又被皮肉恰到好處的裹去硌人的鋒芒,于是指尖觸到的只有溫潤的弧度。
低眉順眼一副乖巧模樣。
再會騙人不過了。
巫璜在心裏這般念叨,取了瓶子裏的骨,黑煙糾纏着打成死結不知所措,呆愣愣的炸毛成了個刺猬。
小傻子。
晶瑩溫潤的骨摸起來似乎還帶着幾分溫熱,巫璜摩挲着拂過丹粟一團團煙氣炸開的刺, 一塊塊将骨骼嵌進煙氣之中。
丹粟原本的屍骨是重塑肉身最合适的材料,幾塊骨頭毫無滞礙地被黑煙糾纏着吞沒進去,翻翻滾滾茫然炸着的黑煙繞在屍骨上歸攏凝實重新排列。巫璜手裏圓滾滾黑團團煙霧似有似無的輕飄觸感, 一點點支起骨骼, 靈力順着巫璜的念頭游走翻湧調整出應有的形狀, 一點點的, 輕飄飄的黑煙化為了穩穩當當落在懷中的血肉之軀。
手臂, 雙腿,少年人的肩膀寬闊已有了起伏好看的線條,脖頸修長拉扯出鎖骨幹淨分明的弧度,腰上卻是摸不到半點多餘的肉的,正正好好能一臂攬住的緊實細瘦。
而後眼睛裏映漾着幾分水光盈盈的琥珀色,皮膚是上等羊脂美玉般白而溫潤,唇色和朱砂一樣添上明亮張揚的紅,長發不打半點彎的垂着散下,掩了小半張臉一雙茫然失焦的眼。
肉身重塑的感覺奇怪極了。丹粟不自覺緊緊繃着身體,像是拉滿的弓弦,垂着腦袋肩膀收縮,背對巫璜都藏不去那點茫然驚惶的可憐氣。若非巫璜攬住了他的腰把人摁在懷裏,只怕現在已經栽到地上去了。
他對着巫璜說了謊。
這也瞞着,那也瞞着。
還被巫璜逮了個人贓俱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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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理由如何,他無可辯駁。
況且他笨嘴拙舌的樣子,就算想開脫也想不出半分借口。
便只能呆愣愣看着被巫璜放在一旁的瓶子,沒了裏頭玲珑剔透的骨仍是透亮着滿室明光,丹粟像是突然有些不适應這樣的光線般眯了眯眼側過頭去,眼睛要眨不眨長而翹的睫毛輕顫,光虛虛地在尾端綴上一圈,像極了蝴蝶停駐攏起的翅膀。
屍骨重新回到主人身上,倦鳥回巢般沉甸甸又富有安全感,丹粟擡手看着自己的手,心思一動指尖便化為了一縷黑煙。
骨肉重塑,本質上仍是一團翻翻滾滾的煙氣,他若是想仍能變成大團大團的黑煙滾滾自帶反派背景,只是多披上了一層本就應有的皮囊。
“我……”他張張嘴,發聲磕絆生澀,像是稚童牙牙學語。
甚至一開腔又因為這種久違到陌生的感覺啞然失聲,眼睛所看到的世界都讓他覺得視角奇怪,鮮明如同洗去陰霾的明亮色彩,刺得他雙眼要落下淚來。
“怎麽哭了?”巫璜調整了一下姿勢,擡手點點他的眼角,語氣帶了些笑意。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無措地瞪大,眼尾濕漉漉透着點紅,仿佛還是個撒嬌搖着尾巴的小奶狗,嗚嗚咽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丹粟搖頭,又誠實地抽了兩下鼻子,巫璜扯了外袍披在他身上,他才恍惚地發覺自己正坐在巫璜懷裏。
甚至于他生鏽的腦袋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現在全身只披着一件外袍,松松垮垮遮不住什麽東西,只襯出從耳根燒到脖頸的紅藏不住的窘迫難堪。
從他稍長大懂些禮數之後,就再沒這麽跟個孩子似的坐在巫璜腿上過了,丹粟條件反射地想站起來,剛一動彈腰就被巫璜環了個嚴實。
“小傻子。”巫璜下巴靠在他肩上,唇齒間含着笑低低念他。
那語氣似乎跟平時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丹粟繃緊了身子,指節捏得發白。溫柔又和氣的腔調是巫璜一貫待他寵孩子似的包容,可舌尖又翻攪着某種包容之外微熱醺然的情緒,像是一口燙得微溫的酒,嗆口辛辣地從舌尖淌進喉嚨裏,把一肚子結結巴巴的前言不搭後語燒得精光,又轟轟烈烈地撩上來燒幹淨了腦袋裏漿糊似的糾纏不清的思緒。
于是那些不恭不敬肮髒龌龊的念頭又悄悄地冒出泡泡來,在他的心裏頭這邊碰一下,那邊碰一下,啪啪鼓噪開小小的騷動。
又癢又麻心口像是瘋長着野草,叫丹粟忍不住顫了顫瑟縮起身子,像是害怕心裏頭那點念想太大聲要叫巫璜聽見了似的。
可那些丹粟小心藏着掖着怕叫人知道的念頭,分明藏不住掖不住一眼就能看得真切清楚。
滾燙的,生澀的,又純然真摯得沒有半點雜質,再惹人愛憐不過。
巫璜的手落在丹粟的臉頰上,摩挲着少年臉側清俊的輪廓笑起來,滿滿的盡是溫存纏綿說不出來的情意,勾着人心裏頭生出不知多少不該有的妄想。他捏了捏丹粟沒什麽肉的臉頰,那個小傻子就傻乎乎地半張開嘴擡着臉看他,被欺負得狠了一般眼底水光洇到睫毛尖尖,濕漉漉的一顫,再一顫。
丹粟頭昏腦漲,叫巫璜這親近得早就越了界限的态度弄得糊裏糊塗,糖水湧到了心口又擰巴着泛起酸澀,銅牆鐵壁高高地阻了滿心滿眼要溢出來的喜歡。
他不想。
那不是他能想的事情。
巫璜待他恩重如山,他把命給了去也是應有的本分。
但那不是他能去想的事情。
就像落了巢被撿回去的雀兒,終其一生撲騰着能飛上樹梢已是竭盡全力,又怎麽敢去想扶搖直上九萬裏的鵬鳥,翺翔四海之外的鳳凰。
“你啊……”巫璜的手落在了丹粟的唇上,飽滿又豔麗的朱砂紅色,被手指蹭過時無意識動了動,若有若無地抿過指尖。
再讓這小子糾結着,怕是又要哭起來了。
巫璜摟住丹粟的腰,傾身吻了上去。
罷了,左右都是兩情相悅的事情,與其等着這小傻子哪天有膽子爬他的床,還是他抓住機會自力更生吧。
說到底,面子又哪裏有到了手的實惠重要。
轟。
唇碰到一起的剎那,丹粟聽見耳朵邊嗡嗡嗡地炸成一片,腦袋裏空空如也根本無法處理這已經超出他認知的情況。
重塑新生的血肉從尾椎蹿上古怪微妙的酥麻感,腦袋猛地一聲整個世界只剩下了轟隆隆的雜音。
那些壓下去寡廉鮮恥的念頭,那些不恭不敬龌龊污濁的虛妄幻想,噼裏啪啦開鍋一樣咕嘟咕嘟從心裏頂開蓋子流了出來。
喜歡。
好喜歡。
巫璜拿他當孩子。
他卻一天天滿腦子只想着更加親近,更加不堪的事情。
淺淡的,缺乏血色的唇。
指節分明白皙修長的手。
眼睛微彎的弧度,眼角暈開的薄紅,
懶洋洋眯着眼念他的名字時,嗓音低啞壓着柔和親昵的尾音。
龌龊。
卑劣。
忘恩負義。
……
又止不住的歡喜。
緊繃宛如滿張的弓的身體忽地放松下去,無處安放的手臂笨拙地環住巫璜,攥着衣料捏成滿手的褶皺。
丹粟睜大了眼睛舍不得多眨一下,雙唇碰在一起的觸覺已讓他眩暈,還要抿抿唇喉嚨幹澀得發不出音,嘴唇張合像是想說點什麽,又像是試圖做出些回應,偏生站在門前笨手笨腳不得其門而入。
于是便只能如砧板上的魚任由巫璜擺弄宰割,唯獨尾巴勉強地翹翹撲騰兩下,小腿打着顫整個人都叫巫璜揉進了懷裏。少年唇齒間含着綿軟又乖順的喘息嗚咽,舌尖被輕輕的勾弄撩撥一下,就含不住的從舌尖低低啞啞地往外淌。
“乖孩子。”巫璜攬着丹粟的脊背,親了親他的眼角。丹粟還未回神,殘留着幾分青澀輪廓的面容浮着迷醉恍惚的情态,竟是叫巫璜不知怎麽思維跑偏了一瞬想起周望津念叨的“三年起步最高死刑”,不禁啞然失笑。
“不是……”丹粟嘴唇動了動,聲音細若蚊吶。
巫璜一愣,笑着揉了揉他的頭發。
“好,不是孩子了。”
“丹粟已經是個能跟我談戀愛的大人了。”
……
丹粟已經想不起來那天自己到底是怎麽離開的,還是自己被巫璜搓扁揉圓着根本沒能離開,負荷超出他認知的記憶只剩下了零碎的畫面和聲音,再怎麽不甘心苦思冥想也回憶不起更多的細節。
明明是那麽重要的事情。
他捂着漲紅的臉耳根發燙,只一想巫璜低笑着同他說什麽“談戀愛”的模樣就砰地炸成團黑煙,翻翻滾滾着遮掩自己的心情。他心裏暗惱說了自己已經是個大人了,怎麽還歡欣雀躍得像個得了糖的孩子。
但這事情分明半點都遮掩不住——丹粟這個小傻子本來就不太會藏事情,不過是仗着黑煙滾滾連帶鋸嘴葫蘆的性子做遮擋罷了。
是以一照面伊凡就露出個意味深長的了然笑容,情窦初開的模樣逃不過他這樣老司機的眼睛。
“我是不是該說聲恭喜?”他笑眯眯的語調輕快,幾天來難得露出個假笑冷笑之外的表情。
丹粟一頓,停了一會,猶疑着含糊地“嗯”了一聲。黑煙翻滾着散開露出他本身的模樣,他本就生得張好皮相,此時眼眸明亮頰上微紅,少年人眉梢眼角的動情之色藏也藏不住。
伊凡也是第一次見他這個形态,“難怪你不肯用真面目見人。”
黑煙滾滾鋪天蓋地而來那是标準的反派大魔王出場的氣勢,寒氣凜然攝人心魄,而自己面前這涉世未深的少年人模樣,哪怕知道了他有多厲害,也是根本鎮不住場子的。
不過好看也是真好看。
黑暗精靈在心裏流氓地吹了聲口哨。
閑談幾句之後,話題還是轉到了正事上來,說實話考慮到他們的談話背景,聊起戀愛相關的事情可以說是應景又不應景。
他們在關押着那個假娜麗的監牢之中,巫璜的墳墓裏本來并沒有監牢這種東西,但入侵者多了也就有了。
丹粟來之前伊凡已經把監牢收拾得能夠見人,空氣裏卻依然漂浮着沉悶到令人窒息的陰冷血腥氣。動了真格的黑暗精靈有着無數讓人說實話的辦法,其中絕大多數的場面都并不是那麽的好看。
——大概是寫出來要瘋狂掉粉的那種不怎麽好看。
“我撬開蚌殼的最高紀錄是半個月,真可惜她沒能打破這個紀錄。”伊凡敲敲監牢的欄杆,輕微的聲響也讓蜷縮在角落裏的人形物體——那已經看不出是假娜麗了——驚恐萬分地縮起,神經質地把頭往牆上撞。
這副模樣讓伊凡忍不住嘆氣,“這麽脆弱,我怎麽可能為了她傾其所有連命都不要啊。”
該知道的事情他都從假娜麗嘴裏掏了出來,這個姑娘不論是心智還是實力都不怎麽夠看,能在伊凡手上撐下去全靠着依附她靈魂上那個叫“系統”的玩意屏蔽感知,幾番摸索被伊凡找到敲門報廢了那個功能之後,伊凡鞭子都還沒抽上去她就因為身上傷口的疼痛哀嚎着什麽都交代了。
然而超過了忍耐阈值的巨大痛苦也摧毀了她的神志,在被伊凡的法術吊着命把能交代的交代完之後靈魂泯滅,只留下了一具軀殼行屍走肉般活着。
“她入侵的時候吞噬了真正娜麗的靈魂,能夠避過一切法術的探查。”伊凡語氣有些譏諷,“不過就算我不動手,她的靈魂也撐不了多久了。”
屏蔽感知也好,那個被假娜麗稱為“光環”的魅惑術也好,原本毫無能力的普通人想要使用這樣高階的法術操作,所有的能量供應全都是剝削她的靈魂而來,沒有肉體毫無防備的跨越世界同樣會對靈魂造成傷害。
只是被各種小說洗腦的傻姑娘半點沒想到糖裏頭會裹着砒霜,一心以為自己是穿越故事裏無所不能的女主角,三番五次連個休養時間都沒有的穿越世界,無所顧忌地光環加身使用技能,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邏輯越來越混亂,思考方式越來越斷續片面,就連感知情感的能力都在衰退,以至于這次攻略沒開始就徹底翻了船。
如果是剛剛開始穿越的假娜麗,說不定伊凡真會被她勾着玩一段你情我願的感情游戲,床上滾過準備一拍兩散的時候才會察覺到不對勁。
“至于她那麽執着要跟我們、我談戀愛的理由……”伊凡說起來有點打開新世界大門的新奇,“因為我是一本小說裏的反派,系統要讓她用愛來感化我。”
感化他?
一個黑暗精靈?
怕不是個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