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欺負
滄海閣的女仆雜役都以鄢楚楚為尊, 倒不是她進府最久, 資歷最高,而是鄢楚楚一通手段使下來,常能教人心服口服。
三兩下鄢楚楚便平息了這場紛争, 回頭将嬴妲素手拽住往滄海閣二樓去, 嬴妲小心翼翼抱着書袋, 踩着鄢楚楚的腳印上樓,過複道時,鄢楚楚讓她俯瞰去。
滄海閣後頭地勢依山傍水, 裏頭飛閣流丹,下如臨無地, 假山怪柏、雕甍繡檻, 皆于參差高樹間若隐若現, 一彎曲水溶溶蕩蕩,宛如初三冷月,拐入一幢塔樓後頭。
這建築之奇、設景之妙, 與中原人化自然的觀念頗有不同。
鄢楚楚的玉手替嬴妲分劃區域, “侯爺與夫人的院子皆在此以南,侯爺恐怕聽說府上來了名醫, 要見一見你的,如侯爺派人來傳話, 你只管沿途尋個由頭溜了去, 先到夫人院中報句話。”
聽嬴夫人說蕭侯對她印象極其惡劣, 恨不得拆了她骨頭血肉, 她聽得出鄢楚楚冷淡口吻底下真心的好惡,微笑了起來,“多謝楚楚姐。”
鄢楚楚冷冷道:“謝我做甚麽?”
“楚楚姐考慮周到。”
“我不過是怕你死了,日後無人為公子治疾而已。”
嬴妲便當她這話說的真的,一點不點破,鄢楚楚神色微微不自然,領着嬴妲又到劍閣門口,門戶緊閉,裏頭悄然無息,“這裏是公子習武打坐處,他一日有兩個時辰在裏間,除蕭煜外閑人不得入內。”
嬴妲怕蕭弋舟此時坐在裏邊,不敢出聲,點頭應了。
她唯唯諾諾、不敢教公子拆穿面目的怯懦态,不知為何教鄢楚楚忽然厭惡地擰了眉毛,“話已至此,該配藥去配藥。我請了旁的杏林高手來,你若是膽敢使壞,用錯了方子,他們嗅一口都知道的。”
滄海閣恐怕沒有人會相信自己,嬴妲明白的,仍心生黯然,默然垂眸去了。
她的背影慢悠悠地晃下樓梯,鄢楚楚煩悶地咬唇,粉拳砸在二樓走廊的橫木上,跺了跺腳。
藥房在滄海閣一層單獨一間,入門裏頭有股濃郁的藥味兒,蕭煜老遠便聞着了,緩步走入門中來,見嬴妲已生了火,親自守在爐子旁扇風,神色平靜地将她手中的扇子奪了過來,嬴妲慢吞吞地揚起眼睑,一雙剔透明淨的水眸被煙火熏得發紅,幾乎嗆出了水。
蕭煜皺眉道:“你是大夫,負責開方抓藥便成了,生火之事用不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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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妲手裏的蒲扇被奪,人也被蕭煜一把推到一旁,跟着煙綠走了進來,将嬴妲睨了一眼,揭開蓋兒嗅了一口,用勺從裏頭掏出一絲碎渣來,用絹帕裹着了,揣到袖間。
嬴妲眼睜睜看着煙綠坐下來,将爐子熄了,燒焦發冷的灰炭被她一腳碾成了碎末,她的眼睛越來越紅。
她忽然哽咽了一聲,煙綠要回頭,嬴妲扭頭就沖出去了。
蕭煜摸了摸腰間的劍鞘,蹙眉道:“這——是不是過分了?”
煙綠冷冷回嘴:“過分?不弄清楚點兒,說不準她是見着一副毒藥不死公子,又回來故技重施呢。這公主我真不明白,她揣着什麽心哪。回頭藥出了問題,又怪到我一個掌廚的人頭上。等會兒我把藥渣拿給耆老看,反正不信她。”
蕭煜說不過煙綠,嘆了一聲出門去了,嬴妲一頭沖到了流水畔,此處幾枝枯死的溪柳已不再曼妙地招搖,風一吹溪水布滿褶痕,嬴妲捏緊了拳,深深呼吸,将委屈和不甘心都随着飛快地眨眼斂去。
身後傳來腳踩在枯枝上咔嚓斷裂的聲響,嬴妲見是蕭煜,臉頰上的失望怎麽也藏不住。
她道:“我有句話要帶給你。”
青年墨眉揚起,微露困惑,“怎麽有話帶給我?”
嬴妲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甚至聽得出一絲緊繃的力圖隐瞞的抽噎:“我遇上了淮陽守将,他讓我對你帶句話,他一直在淮陽駐軍,久候你去。”
蕭煜一聽便愣住了——這是要朝我宣戰哪。是不是還說了,不去是王八羔子?
可是看嬴妲神情又不覺得是如此,“你說子郢?他有——這麽猖狂麽。”
嬴妲搖搖頭,“他是正直的人。”
蕭煜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将話頭扭過來,“煙綠說的做的,你不必放在心上,世子……咳咳。”他掩唇,偷偷背過了身。
劍閣之所以成為劍閣,是因為站在劍閣外,可将滄海閣任意角落掃入眼底,雖然世子眼下目盲,但眼波之中時而精光外洩,讓人恍惚以為他還能看見,那雙漆黑峻厲的眸子生得太過炯亮了。
蕭煜擡腳一溜煙去了,嬴妲讷讷回眸,劍閣二樓出凝立着一道宛如墨跡的身影,他着玄青色不染雜色的衣袍,遠遠地,衣帶當風,人如曠世黑玉,他的目光似乎靜靜地落在她身上,可嬴妲仔細辨認過去,又仿佛是在看她身後的假山,幾株藤蘿而已。
他看不見的。
嬴妲黯然地擡起手,就這麽哭了起來。
抽抽搭搭的,哭着哭着成了嚎啕,她死命地堵着唇,将手背塞到嘴裏,可壓抑不止胸腔裏那種排山倒海而來的酸楚和澀意,不能委屈,不能抱怨,可為什麽,就那麽沒出息。
哭到腹部抽噎,她蹲下來幾乎要幹嘔,嬴妲抱着自己的雙膝,将臉埋了進去,井然的侯府裏,人人各司其職,平淡若水地往來,沒有人會在意一個如同被遺棄的貓貓狗狗,她的哭聲,驚擾不了深宅大院的一粒塵埃。
哭泣真是人發洩胸臆的一種最直接最行之有效的手段了,嬴妲哭完了站起來,劍閣外那墨玉般的身影已經消失無蹤了。
仿佛眼底的某樣風景被生生挖走了一塊。
她呆呆地看了幾眼,狼狽地将哭花的雙眼胡亂擦了幹淨,自嘲一笑。
蘇先生留下的醫藥典籍博大精深,她雖然有天賦,但沒有名師從旁指點,自己只學了幾日功夫,便遇上瓶頸了,也不敢再去給蕭弋舟施針,正當她敲着腦袋無法可想時,陽光清透的窗扉,雕花的古樸的窗棂上停了一只白鳥。
嬴妲面色一喜,走了過去,将白鳥的小紅爪子上的信筒解開,取下內函小紙——徒兒,安否?
嬴妲仔細讀了幾遍,也不知道是問的她,還是問的蕭弋舟,嬴妲取了筆墨,飛快地在紙上回了話,卷成小筒插入直筒中,撫了撫白鳥柔順纖長的羽毛,溫柔地翹了嘴角,“去吧。”
白鳥乖巧地在原地轉了兩個圈,翅膀一卷便飛走了,往高處的林梢飛去。
一炷香的時辰之後,那張皺皺巴巴的紙遞到了蕭弋舟桌上。
他拿起來,交給東方先生。
東方先生看了眼,觀世子神色,羽毛扇緩慢地搖下一根羽毛,神色微沉,鄭重其事地念起:“一切安好,師父勿念。但請師父詳查,我與……世子施針,他肝胰間有淤結不退……”
後頭都是醫理之言,東方先生只謹遵夫人之言,暗地裏将所有的“弋舟”都換成了“世子”。
蕭弋舟道:“将信紙卷好,原樣送給蘇先生。”
東方先生沉吟道:“世子方才動了墨水,在上頭濺了幾點。”
蕭弋舟道:“蘇先生知道我多心,中途劫走過信鴿。”
東方先生皺眉暗暗察其言觀其色,實在也不能斷定世子是否已認出來,這位新來的貌美嬌嬈的女大夫,就是那位屢次欺負他的小公主。但依着嬴夫人囑托,滄海閣所有人都不得在世子跟前主動提起這事。
明日穆氏女要住到蕭家來,到時候二女侍一夫,針尖對麥芒,拈酸吃醋,府上将不得安生,于是今早東方先生便來請辭,說要到兀勒城外的草廬住幾日。
發跡之前,東方先生本躬耕壟畝,閑雲野鶴人物,南征北讨幾年,愈發骨頭散了,想懈怠幾日,蕭弋舟沒有不準的。
東方先生取了信紙去了,蕭弋舟擡手揉揉眉心,脹痛難忍。
一想到那個女人,就頭疼。
她騙他,利用他,傷害他又不僅僅是一次了,他幾度給她機會,她始終欺瞞不說。她對他的虛情假意,他能信幾分?
傍晚時分,他服用了一貼藥,藥性揮散起來,全身滾燙。
這藥性屬陽,但煙綠找府上名醫詢問,都說于身無損,開藥的劑量也像是蘇先生手筆,煙綠這才稍安,料想嬴妲不至于蠢到在人眼皮底下下毒,才敢煎了送到蕭弋舟寝房。
這間寝房比平昌驿館寬敞得多,但照舊是昏昏暗暗,左右眼前一片黑黪黪,燈火點與不點在他眼前沒有兩樣。
藥吞服之後讓人煩躁,他的手指在桌面上已來來回回敲了無數遍,暴躁得幾乎一掌将木案劈碎,嬴妲這時過來施針,蕭弋舟聽到寧靜的小心的腳步聲,布滿戾氣的英俊臉龐,忽然于黑夜之中變得極其扭曲。
這時一只冰涼的透着一絲暖意的軟手探了過來,溫柔地捂住了他的額頭。
胸口猶如蹲着一只觸手猙獰的巨獸,等那具柔軟的身體貼近了,幾乎只隔了兩拳遠時,他忽然暴起,将人推到在地,仰頭一口咬了下去,正不偏不倚地咬在嬴妲的嘴唇上。
她驚恐地伸手要推,她知道這藥副作用使人癫狂,蘇先生藥方裏留下過字句,說服用此藥定要心境平和,最好飯後服用,夜裏不得用藥,否則恐會失眠,嬴妲沒有資格親自過手煎藥,也沒有想起來将這些交代給煙綠,眼下蕭弋舟明明是藥性起來了,恐怕見誰都撕咬啃噬……
嬴妲悶悶地哼了一聲。
她從被撞到在地上的針灸袋裏慌亂地抽出了一支銀針,手法飛快,一針紮在蕭弋舟的後顱,他發出一聲呼痛之聲,從嬴妲身上滾了下去。
屋內太暗了,她找不着燈,慌慌張張地爬過去,将蕭弋舟的肩膀抓住抱起來,讓他靠在懷裏。
她又飛快地取了幾支銀針,紮破他的指腹……
他面浮痛楚,緊閉雙眸,這時燈火被點燃,兩名婢女快步走過來,将蕭弋舟扶上床榻,他紋絲不動地躺着,嬴妲取了兩根銀針,刺他的膻中穴。
“日後,晚間不能給世子服用此藥。”
都是因為她們不信嬴妲,險些招致禍患,婢女們面露慚愧,凝神記着。
嬴妲松了口氣,床上的人忽然手臂施力,将她一把拽了過去,嬴妲知道他神志清醒了,不敢痛呼,又唯恐撞在銀針上,側臉避過去,險險地針尾擦過了臉,蕭弋舟将她的手臂一按,惱火地沉聲道:“什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