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可取代
落地窗正開着,北風争先恐後竄進來,吹得窗簾起此彼伏。
他面沉如水,快步走到窗邊,陽臺角落一個抱膝蜷縮的身影,立刻出現在視線裏。
“……”季沉宣一瞬間聽見心底大石落地的聲音,尚未來得及松口氣,眉頭又狠狠擰起來,這家夥,有床不睡,蹲在這裏想吓唬誰呢!
“醒醒!”
蕭池是被晃醒的,睜眼時手腳略有些僵硬發麻,一張鐵青的俊臉将他的視野填得滿滿當當。
深冬的清晨,露水挂在枝頭能被風吹成冰晶。
饒是蕭池迥異于普通人的身軀,在寒風裏也凍得發白,渾身冰涼,像是剛從冰窖裏撈出來。
見到他,蕭池顯出高興的樣子,微笑時露出兩枚酒窩,在冷風浸泡了一夜的臉孔,頓時鮮活生動起來,在朝霞的微光裏熠熠發亮:“你果然還在。”
季沉宣一言不發把人拽進屋,落地窗咔嚓合攏,呼嘯的北風迎頭撞上玻璃窗,無功而返地卷走。
屋裏溫暖的氣息柔柔地包圍過來,蕭池後知後覺地縮進被窩,軟綿綿的陷下去,再也不想挪動了。
“你不在床上睡覺,在外面蹲着做什麽?”季沉宣居高臨下盯着他,一雙唇抿緊時,顯得又薄又冷。
蕭池不太能理解對方的怒色,視線落到被晨光抹亮的地板上,輕聲道:“外面有光。”
不意竟是這樣的答案,季沉宣花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嘴唇動了動,好半天沒說一個字。
蕭池疑惑地望着他:“外面不能去嗎?”
“……不是。”季沉宣的嗓音是一貫的低沉,喚他名字的時候卻仿佛一聲嘆息,“蕭池,你怕黑?”
他緩緩走近兩步,在床沿邊坐下,目光裏有些責備,又帶着懊惱:“昨晚怎麽不說,床頭有燈,不會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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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池眨眨眼,卻并沒有什麽多餘的情緒,仿佛平鋪直敘般陳述着:“我不是怕黑,只不過以前一直關在黑屋子裏,呆膩了。那燈太亮,我只要一點光就夠了。”
“什麽黑屋子?”
蕭池想了想,比劃着,用匮乏的語言勉強描述:“那裏無限遠,無限高,沒有光,沒有聲,有人需要我的時候,多遠我都能去到,沒人需要我的時候,我哪兒也去不了。”
季沉宣不知該作何回應,只好沉默以對。
目光在安靜的對視中暈開柔和的溫度,像抓在蕭池掌心的絨毯,溫和又舒适。
“你……”季沉宣正要開口說些什麽,一聲古怪悠長的咕咕聲從被子裏悶出聲響。
蕭池左顧右盼:“好像有奇怪的聲音?”
季沉宣似笑非笑,站起身來施施然往外走:“收拾一下,下樓吃飯。”
“吃飯?”蕭池漆黑的眸子生出光彩,這事他會!
洗漱穿衣是昨夜季沉宣教過,蕭池雖然沒有生活常識,但強大的處理器讓他過目不忘,看一遍就能學會。
他下樓時,季沉宣已經做好了兩份三明治,豆漿機煮好兩杯豆奶,手環終端折疊成耳挂式,戴在左耳上,正在跟助理周桐通話。
“……對,兒童生活指導,什麽年齡段都行,多弄幾本送過來,要全面一點……什麽?我沒兒子,別亂想。”注意到蕭池的腳步聲,季沉宣匆匆瞥一眼,壓低聲音,“行了,就這樣,我晚點去公司。”
把早餐端上桌,蕭池已經自覺在餐桌邊坐好,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手裏的食物。
豆奶騰騰冒着熱氣,蕭池捧着骨瓷杯,把臉埋進去。
“等等,燙!”季沉宣簡直覺得自己任重而道遠。
“原來這就是燙的感覺。”蕭池低頭喃喃,試着吹了吹升騰的白霧,一小口一小口淺啜着。
豆奶甜度正好,清香馥郁,味蕾迫不及待分享這份甜美的初體驗,他舔掉唇邊乳白色液體,幸福地眯起眼睛,像只餍足的奶貓。
有這麽好喝嗎?
季沉宣注意到這點暧昧的小動作,呼吸微微一頓,若無其事挪開目光,端起瓷杯嘗一口——分明只是一杯普普通通的豆漿而已。
“你慢點喝,沒人跟你搶。”季沉宣無奈抿嘴。
蕭池把豆奶喝得幹幹淨淨,一滴不剩,又專心致志對付三明治和水果沙拉。
一頓再家常不過的早餐,在他嘴裏,仿佛成了山珍海味般的享受,每一口都細嚼慢咽,光是在一旁看着他吃,就能食欲大增。
季沉宣漫不經心往嘴裏填着食物,以往,早餐對他而言不過是果腹的必需品,今天倒是品嘗出幾分特別的滋味。
他的餘光一直黏在蕭池臉上,不由好奇,作為一個萌生自我意識的虛拟偶像,從前是過着怎樣的生活呢?
周桐仿佛是掐着點來的。
季沉宣将餐盤放進清潔消毒櫃,把蕭池趕回二樓,自己去開門。
寒風料峭,枯瘦的枝桠丢下最後一片卷曲的黃葉,孤零零搖晃着。
可憐的小助理拎着兩大摞書,在冷風裏瑟瑟發抖,然而冷酷無情的季總只把書領了回去,将他這個大活人晾在飛行車裏,苦哈哈地等待。
好一會,穿着大衣的季沉宣從別墅裏匆匆出來,拎着複古款純黑公文包上車。
他端坐于後座,将公文包擱在面前的小桌上,桌面支起半透明的顯示屏,滾動播放着今日會議需讨論的議程。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去浏覽,而是透過黑色的車窗,淡淡望着別墅二樓陽臺的方向。
周桐從後視鏡好奇地詢問:“季總還在等什麽人嗎?”
“沒有,走吧。”季沉宣輕聲吩咐,收回目光,靠着椅背,開始閉目養神。
流線型的黑色車身在陽光下折射出冰冷的色澤,随着車子發動,左右側翼緩緩伸展,須臾之間騰空而起,像一只展翅的大雁在空中飛掠而過。
※※※
二樓卧室。
蕭池窩在懶人沙發裏看書,這年頭,紙質書幾乎絕跡,剩下的都是制作精美供收藏用的彩頁。
身邊攤開的雜志,封面是五彩斑斓的兒童卡通插畫,每一頁都是一項基本的生活常識,包括常用的家用電器和其他科技設備。
哪怕是幼稚園孩童的讀物,蕭池也看得津津有味,這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閱讀。
他像個剛學會走路的好奇寶寶,捧着書,這裏摸摸,那裏看看,将每一種書上描繪過的電子設備一一嘗試體驗,很快,客廳裏的巨幕影屏吸引了他,色彩紛呈的逼真立體影像紛至沓來,就連推銷廣告,他都覺得精彩。
做人真好。
蕭池舒服地窩在鋪着淺絨布藝的皮沙發裏,眯着眼,昏昏欲睡。
但他一點都不想睡覺,縱使昨夜沒睡好導致的哈欠連天,他也努力撐着眼皮,多看幾眼這個新奇的世界。
“插播一條娛樂新聞:昨天晚上八點,AI娛樂集團總部的實驗大樓發生意外爆炸,造成的破壞波及數據中心,導致虛拟偶像蕭池的數據嚴重損壞,至今未能修複,昨夜的巡回演唱會北都站,也因此被迫取消……”
冷不丁聽見自己名字的蕭池,精神一振,睡意消散得一幹二淨。
他支起耳朵,聚精會神聽着女記者的播報聲。
“昨夜,AI公司連夜召開新聞發布會,聲稱是商業間諜策劃了這一起針對AI公司虛拟偶像的惡劣行為,并暗示是競争對手的手段,目前已經正式報警立案,具體情況有待警方查證,另外,由于蕭池的研發者失聯,備份數據遭到毀滅性破壞,是否能修複如初,廣大粉絲們是否能再見到偶像,還是一個未知數。”
“AI公司的新聞發言人承諾,即使無法百分之百複原蕭池,也會盡快推出同一類型的新的虛拟偶像。下面,讓我們來聽聽網友們的評價。”
“網友蕭池的小尾巴在留言中說,要麽給我蕭池,要麽給我退錢。”
“網友冷漠的路人評價說,虛拟偶像打造得再如何完美,終究只是一團虛假的數據,随時可以複制,在流水線批量生産,少了一個,馬上就能再造出十個一模一樣的,永遠不是不可取代的,用不了三天,他的粉絲就會遺忘他,投入新偶像的懷抱。”
蕭池盯着記者張合的嘴,思緒忽的陷入茫然。
原來,自己只是一團随時可以複制和取代的虛假數據?
只要三天,他就會被全世界遺忘了?
從前那些嘴裏尖叫着愛他一輩子的人呢,都是騙人的嗎?
亦或是,人類本就是如此健忘和善變的動物?
蕭池環視左右,偌大的別墅空蕩蕩的,又只剩他獨自一人,他抱緊了手裏的胡蘿蔔抱枕,像是要從上面汲取一點虛無的溫暖。
如果說,虛拟人不配得到獨一無二的愛,如今自己已經是人了,是不是有那麽一丁點兒希望,成為某個人心裏不可取代的人呢?
當他思維不着邊際地發散,胡思亂想的時候,影屏裏的播報音還在繼續:
“環宜娛樂公司今早召開新聞發布會,就網傳商業間諜一案進行辟謠,另外,環宜一年一度的全民星秀賽,已經于今天正式拉開帷幕……”
環宜?
昨天季沉宣提過的名字。
蕭池腦內小燈泡倏爾一亮,昨天季沉宣約法三章時要求,要自己為他工作——原來,自己也是被人需要着的,還是有價值的!
去找季沉宣!他現在就想要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