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二選
阿愁抽到的,是一根雙蝶戲花的簪子。
簪子做得極是花哨。三寸長的簪枝上,正中是一朵比銅板大了一圈的花兒。那由薄薄金片疊加成盛開狀的花朵中心裏,鑲着一粒小指尖大小的圓潤珍珠。花朵的左右兩側,各是一只嵌在金絲上的蝴蝶。蝴蝶的身體為金片镂空而成,兩邊的翅膀卻是實的,上面鑲着一排細碎的寶石,卻是紅黃藍綠什麽顏色都有。蝴蝶的兩根胡須,則又是于兩根細如發絲的金線上各穿着一粒小米珠。
要說古人的手藝,雖比不上後世的精細,卻也有其獨到之處。只是,以秋陽那被十年富貴婚姻生活所養刁了的審美來看,蝴蝶翅膀上疊加的那一堆各色寶石,則全然跟“花心”裏那作為主材的珍珠沖突了起來。卻是既沒能襯出花心裏珍珠的典雅,也沒能體現出翅膀上寶石的富貴,以至于整個簪子給人的感覺頗有些輕浮。
阿愁低頭仔細打量了一會兒那簪子,這才擡起頭來找着跟她配對的人。
“你拿了什麽?”此時林巧兒也已經拿到了簪子,便探頭過來看着阿愁的手,然後失望道:“咱倆不是一組。”
她拿到的,是一根雕成玉蘭花狀的玉簪。
那玉簪造型極是簡潔,阿愁忍不住道:“你這個好,做什麽發式都不會沖突。”
“可想要出彩就不容易了。”林巧兒嘆着,扭頭去看別人手上的簪子。不一會兒,便只見她的眼猛眨了一下,一把抓住阿愁的胳膊,低低抱怨道:“真是倒黴。”
阿愁順着她的眼看過去,就只見那王小妹王嬌嬌的手上,可不正執着一根跟林巧兒手上一模一樣的玉蘭花簪!
那王小妹也看到了林巧兒手上的簪子,便過來道:“我倆是一組的。”又看看林巧兒,道:“我倆誰先?”
于外人面前,林巧兒立時就變身成為阿愁初見時那個腼腆不愛說話的小女孩了。
于是王小妹道:“既然這樣,我吃虧一點,我先吧。”
林巧兒悄悄後退了一步,似要把自己藏在阿愁身後一般。阿愁忍不住看看她,心裏搖頭一笑,便對王小妹笑道:“誰吃虧還不定呢,你挑好了的發式,她就不能再用了。”
王小妹那和王大娘生得一模一樣的三角眼兒一瞪,沖她喝道:“我跟你說話了嗎?!”
阿愁不由就沖着她攤了攤手,那副“我惹不起你,我躲着你總行吧”的表情,卻是惹得王小妹的火氣頓時就上來了。
她剛想沖着阿愁再嚷嚷兩句,就聽得林巧兒細聲細氣道:“岳大娘和兩位姑姑都在上頭看着呢。”
王小妹一噎,便沒好氣地沖着阿愁翻了個眼,伸手過去一把抓住林巧兒的胳膊,将她從阿愁的身後拉出來,道:“我倆去那邊。”又以一副大姐大的語氣教訓着林巧兒道:“早跟你說了,叫你別跟那賊偷走得太近,偏你不聽……”
林巧兒想要掙紮,又沒王小妹那般沒臉沒皮,她不敢當衆鬧出什麽動靜來,便只得被那王小妹拉着胳膊給拖走了,回頭看向阿愁的臉上全然一臉無措狀,哪還有之前于阿愁面前指點江山的利落模樣。
阿愁忍不住搖了搖頭,心裏一陣悶笑——這林巧兒,倒是個妙人兒。若說之前她只是疑惑着林巧兒人前人後的兩張臉,如今随着二人相處日久,卻是叫她漸漸就認識到,林巧兒竟跟前世在網絡上被罵臭了的那些什麽“白蓮花”或者“綠茶啥”的,頗有類似之處。
其實前世時,秋陽就曾遇到過類似性情的人。這些人遇到任何事,總習慣于把自己僞裝成弱者,哄着別人主動站出來替她們遮風擋雨。可一旦她們發現,沒人可以替她們遮風擋雨後,爆發出來的小宇宙,往往會驚得人掉了一地的眼珠兒。
再沒想到,這林巧兒小小年紀竟無師自通地懂得這麽一套保護色。
可阿愁發現,她對林巧兒竟怎麽都讨厭不起來。大概是因為,這孩子是頭一個沖她伸出友誼之手的人吧。還在于,便是她總于人前裝着個“白蓮花”模樣,背後其實還是挺有正義感的一個小姑娘。反正作為朋友,林巧兒為人不錯。
就在阿愁帶着幾分幸災樂禍,看着依舊沖她扮着一副可憐相的林巧兒時,忽然有人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
阿愁一扭頭,擡眼就看到眼前頂着個黑壓壓的頭頂。
她吃了一驚,後退一步,才看清,那竟是王小妹的師姐,王大娘的徒弟,黑妹。
黑妹比阿愁年長了兩三歲,個頭卻比她高不了多少,以至于便是她低着頭,阿愁也僅能看到她那落着幾點雀斑的鼻梁,竟是依舊看不到她的一整張臉。
“那個……”
她剛要問黑妹“有什麽事”,卻是忽然就看到,黑妹的手上握着一根跟她手上一模一樣的雙蝶戲花簪子。
她眨了眨眼,正要說話,就只見那邊林巧兒拖着王小妹又過來了。
“原來你倆一組。”林巧兒笑道,卻是借着伸手來拿阿愁手上簪子的當兒,到底把胳膊從王小妹的“魔爪”下給解救了出來。
林巧兒道:“你們這個可不太好做呢。發式做得太實,只怕壓不住這簪子,可若是……”
她話還沒有說完,王小妹就猛地拉了她一把,皺眉道:“你跟她們說那麽多做什麽?她們自己不會想嗎?”
林巧兒無辜地眨着眼道:“說說也沒什麽呀,才剛你不也問了我半天,我打算要怎麽做的嗎?只可惜我還沒想好。”
頓時,阿愁扭過頭去。
林巧兒則借着還她簪子的當兒,悄悄于她的手指上狠掐了一下,以報複她笑話她的“仇”。掐完了人,她又湊到阿愁的耳旁小聲道:“其實你可以……”
她話還沒說完,便叫一直盯着她的王小妹看到了,她趕緊嚷嚷道:“你這是在教她要怎麽做嗎?這是作弊!”
頓時,阿愁和林巧兒飛快對了個眼兒,各自裝着不認識的模樣轉開頭去。
于是,等堂上衆人扭頭看向王小妹時,就只看到她盯着那林巧兒在嚷嚷着。而林巧兒則是一臉受驚的模樣,跟只小白兔似的,以膽怯的眼神看着她,似不知道她在說什麽一般。
于是阿愁聽到身後有人問:“王嬌嬌又在叫什麽?”
有看出林巧兒和王小妹手上的發簪式樣一樣的,便冷哼道:“這還不明白?她這是故意挑事,好借勢壓住巧兒呢。”
便又有人替林巧兒打抱不平道:“巧兒可真倒黴,怎麽跟她分到一組去了。”
阿愁忽地一眨眼,覺得自己有必要學一學林巧兒的這一招。且不管這一招“白”不“白”,“綠”不“綠”,管用就好。
上首,那“紅白”兩位姑姑也忍不住看着那王小妹皺了皺眉。然後洪姑姑對岳娘子道:“開始吧。”
于是岳娘子趕緊上前一步,沖着衆人拍了拍巴掌,道:“再說一遍。手裏拿着相同簪子的為一組,各自排出個先後秩序來。要求你們依着手裏的簪子做出相應的妝容發式,但兩個人做出來的妝容發式不許重複。因你們都是未滿師的學徒,也就不以行會的規矩來要求你們了,只要你們能于半個時辰內完成一套妝容,便算是過關了。還是那句話,妝容最好,用時最短者勝。”又拍了拍巴掌,指着一旁早排好的兩排長桌道:“行了,都過去吧。”
那林巧兒和王小妹是早就排好先後了,聽着一聲“開始”後,王小妹便立時拉着林巧兒于長桌邊搶了個光線最好的位置。
偏阿愁和那一直低着頭沉默不語的黑妹還沒交談過,此時她不禁盯着黑妹依舊低垂的頭頂一陣無語。
“要不,你先?”阿愁道。
黑妹的頭略擡了一下,卻是終于叫阿愁看到了她的眉。然而,也僅如此而已。她還沒能看清黑妹更多的容貌,黑妹的頭就又垂了下去。
好吧,阿愁想,就當她這腦袋的上下輕晃是點頭了。
雖然不知道王家母女到底是不是虐待了黑妹,阿愁認為,家庭冷暴力大概是逃不掉了。這般想着,她心裏對黑妹一陣同情,于是便主動伸手過去要拉黑妹的手。
黑妹卻警惕地後退了一步,那腦袋依舊垂成個九十度的模樣。
阿愁愣了愣,便于心裏默默嘆息一聲,轉身自個兒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
果然,黑妹自動跟在她的身後過來了。
因她們都是沒有滿師的小弟子,每個人都還沒有自己專屬的妝盒,雖然可以用各家師長們的妝盒,可各家梳頭娘子們的妝盒裏,多多少少總有些不能為外人所知的商業秘密,乃至于一些獨家小“武器”。因此,為了公平起見,會裏早決定了,這次統一用會裏提供的妝盒。
阿愁于桌邊坐下後,黑妹打開她們面前的妝盒,然後便開始給阿愁拆起頭發來。
她于阿愁身後動作着時,阿愁則盯着那妝盒一陣打量。
這妝盒,是市面上最為常見的那種妝盒。妝盒裏沒有鏡子,也不像莫娘子的妝盒那樣,外面配着一個櫃門和鎖頭,只簡簡單單三層抽屜而已。那最上面的一個抽屜裏,放着各色梳子。中間一層,放着一些修眉修臉的工具,以及一些胭脂水粉眉黛等化妝之物。最下面一層,則是一些瓶瓶罐罐,應該都是香膏頭油面脂類的東西。
除了妝盒外,會裏還給每人提供了一個用于梳洗的銅盆。
當黑妹于阿愁的頭發上動作着時,阿愁發現,她的動作極是輕柔,便是梳子劃過頭皮,也只是輕輕的,一點兒也沒有扯到她的頭發,或者傷到她的發根。此時阿愁很希望面前能有一面鏡子,好叫她看一看黑妹是如何動作的。而因看不到黑妹,阿愁便只好轉着眼看向別人。
她先看向王小妹。就只見王小妹的動作幅度頗為豪邁,以至于林巧兒的五官時不時就扭曲一下,顯然是常被扯到頭發的。在王小妹的旁邊,是一個她不認識的女孩。女孩穿着一件棗紅色的大襖,其梳頭的動作看着竟似有種舞蹈般的韻律,不僅流暢,且節奏一致。阿愁心頭一動,不由就盯着那個女孩的動作出了神,心裏則默默對照着莫娘子教她的那些東西。
她這裏若有所得時,黑妹已經給她通好了發。當看到黑妹從那香膏瓶裏挖了太多的香膏時,阿愁忍不住就側了側身,扭頭間,二人對了個眼。于是阿愁看了一眼那香膏,再看向黑妹。黑妹愣了愣,便将手裏的香膏又往回抹了一點。想了想,再抹回去一點,然後開始給阿愁的頭上依次抹過香膏、頭油,再梳順了發絲,然後開始盤發。
梳好了頭,阿愁轉過身來,閉着眼,任由黑妹于她的臉上折騰着。當那絞面的絲線絞過臉頰時,阿愁突然發現,于前世裏并不怕痛的她,這一世裏似乎對疼十分敏感。那絞着汗毛的疼,直叫她額頭都冒出了冷汗。
等終于被上完酷刑,她眼淚汪汪地睜開眼時,就發現,似乎這絞面的程序,并不是所有人都在做着。有些人并沒有給別人絞面。于是她趕緊趁着黑妹回手換着工具時,往上首那三位看了過去。
就只見岳娘子的眼來回在她們這些小徒弟們的身上穿梭着,那眉頭忽地收緊忽地放開。那“紅白”兩姑姑則全然對這邊的動靜沒個反應,只坐在桌邊壓着聲音悄聲交談着。便是偶爾擡眼往她們這邊看來,臉上也看不出個什麽對錯贊貶。
阿愁忍不住就咬了咬唇。她原還想着,便是她于這一世裏學藝不精,靠着後一世做了三十多年女人的經驗,再于這考場裏現學個幾招,她應該可以應付下來的。如今一看,她則才發現,原來這一行當裏的考試,可跟前世的考試不同,是沒個标準答案的……
這般想着,她擡頭看向黑妹。
憑心而論,黑妹除了長得黑黃瘦了些,五官輪廓倒是不錯。鵝蛋臉,濃眉大眼,透着一股質樸的鄉土氣息。只是,她眼眸裏的郁氣,以及那總耷拉着的眉眼,卻是破壞了她臉上的線條,使得她整個人看上去都極陰郁。
想着那造型過分活潑的雙蝶戲花簪子,再看看眼前透着一身死寂氣息的村姑,阿愁忍不住一陣犯愁——不好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