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向南星偷摸從帳篷裏抱出了急救箱。
商陸的T恤粘在了傷口上,只能剪開。再看這凝血的程度,他起碼受傷超過三個小時。
卻壓根就沒人知道。
向南星小心翼翼地幫他消毒清創,麻藥用完了,他疼得直冒冷汗卻一聲不吭,可越是安靜向南星越是心慌意亂得不行:“怎麽回事?”
多少有點責備的意思。
她平常那麽毛手毛腳一人,到這兒之後都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确保自己不受傷,他倒好,平時看起來如何如何嚴謹,卻成了如今這副模樣,還瞞着不說。
真讓人讨厭。
“被鋼筋劃傷了。”
他回答得倒是輕描淡寫,苦了向南星還得把記憶都搜刮一遍,這才想起來今兒下午,有個大爺跑回破房子裏拿銀行存折結果被天花板上的石磚掉下來砸了腿,商陸是第一個沖進破房子裏救人的,卻是最晚一個出來的。
大概就是那時候被殘垣上的鋼筋劃傷了。
整個團隊就他一個人受了傷,也難怪他沒臉告訴其他人。
或者……沒臉告訴鄒然?
小學弟非得在學姐面前裝大頭蒜……
向南星揮蒼蠅似地揮揮手把這念頭趕走。
手上越是小心翼翼,嘴上越是不留情面:“學長還說要把我栓褲腰帶上帶着不然不安全,現在看來,該被栓褲腰帶上的人是你才對。”
商陸垂着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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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真聽蔣方卓的話,走哪兒跟哪兒,小跟班做得格外稱職。
“放心,我不跟你搶學長的褲腰帶。”
向南星清完創面才發現切口還挺深,必須縫合。可當下手邊已經沒有了新的一次性吻合器,庫存都在他們之前住的賓館裏放着。
向南星放下工具,轉身摘了挂在帳篷口的那串鑰匙,扯下其中一把:“你在這兒等我,我回趟賓館拿東西。”
轉眼就騎着摩托車消失在了泥濘的盡頭。
就近處其實還停着輛陸巡,但小鎮的路況壓根開不了大車,這幾天向南星抽空教會了團隊的老外們騎自行車,至于她是怎麽學會開摩托車的——
感謝學長的手把手教學。
但那手把手教學的畫面,商陸并不想回想。
商陸收回目光,低頭瞧瞧被晾了一桌的急救箱,傷口陣陣鈍痛,心情倒是不差的樣子,他順着眉眼看手表,等她回來。
這次受傷确實是他自己的疏忽。
他是第一個聽見大爺奄奄一息的呼救聲沖進那間破房子的,壓在大爺胫骨上的磚半米見方,必須一次性擡起不然會造成二次傷害,蔣方卓随後沖進來,二人很快合力把磚擡走。接下來其實只要把人擡到安全的空地上,處理完傷口上完固定支架直接送去醫院就行了,向南星偏偏這時候跑進來送急救箱。
房子本就是危樓,眼看天花板上又在往下掉磚,商陸急忙起身推她出去,就這麽忙中出錯,被殘垣上的鋼筋劃傷。
蔣方卓後來也教育了她,先确保自己的安全再去救人。
學長的話她倒是聽的,開始嚴格按照這句指示行事。
學長的那一套她也學得賊快,見他最後一個走出危樓,她竟也擺出學姐的架勢:“怎麽這麽磨蹭?危樓裏待這麽久,萬一出事了怎麽辦?”
商陸懶得搭理。
他一輩子都不會認這麽笨的人當學姐。
鄒然都知道裝中暑歇一陣子,誰也不會要求一個姑娘拼盡全力,就她,哪危險往哪鑽,笨死了。
然而還不等這個笨蛋回來,原本寧靜的夜就這麽被突如其來的電話打斷。
地震局預警了四到五級餘震,帳篷內所有人都第一時間被叫醒。
上一次餘震發生時他們還在趕來的路上,算是完美避開了,這一次碰上的卻是近期預警過的最高震級的餘震。以現有的監測水平,誰也不知道餘震具體會在什麽時候發生,短則幾秒,長則十幾秒……
商陸哪還顧得上傷口?套上沖鋒衣連忙給向南星打電話。
鈴聲卻從放着急救箱的簡易桌上傳來。
笨蛋把手機落這兒了。
商陸咬着牙關挂了電話,地面在這一刻開始劇烈晃動。
蔣方卓緊繃但有條不紊的嗓音從帳篷裏傳來:“所有人都先待在帳篷裏,有部隊負責當地居民的疏散,我們一切聽他們指示。”
說完又用英文重複了一遍:“Everyone stay here waiting for……”
商陸的耳畔還是蔣方卓的餘音,人卻已摘了帳篷口挂着的另一把摩托車鑰匙。
等蔣方卓聽見摩托車啓動的聲音,探出帳篷卻只見那道車尾燈迅速消失在夜色下。
賓館離這兒不到十分鐘車程,車速卷着夜風在商陸耳邊迅猛地刮着,他充耳未聞,只是抓着車柄的手越發青筋暴起。
如今他的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第二次餘震別來這麽快,再多給他幾分鐘,再……
腳下的地面卻再一次晃動起來。
甚至比幾分鐘前那一次更加劇烈。
商陸本就剛學會開摩托車,根本無法在如此颠簸的情況下掌控好方向,眼看車頭一歪,他就要連人帶車順着泥濘栽下去,商陸趕緊減速,摩托車載倒在路邊,商陸顧不上肩側的擦撞,起身拔足狂奔而去。
周遭矮樓裏的居民嘈雜聲有之,尖叫聲有之,所有人都在忙着往屋外跑,商陸逆着人流的方向,不敢有半刻停歇。
喘息聲幾乎淹沒了耳畔的一切。
唯獨一個聲音越來越明晰——
她不能有事。
直到商陸站定在賓館門口,看見不遠處的殘垣下壓着之前被向南星開走的摩托車——
摩托車的車身已經徹底被壓變了形。
商陸腦子瞬間一片空白。
臉上同樣。
原來當前所未有的恐懼來襲時,人是會傻住的。
賓館的牆體已經震出了肉眼可見的裂縫,仍有住客在拼命往外逃,商陸站在那兒,被人撞着了肩膀竟也感覺不到疼。
直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攙着一位老人家從賓館裏匆匆逃出——
這一老一少在商陸面前打眼而過的那一刻,商陸的臉上依舊是還沒緩過來的一片空白,唯獨指尖,不自禁地顫了下。
向南星只顧悶頭把老太太扶去了一旁空地,絲毫顧不了別的。
老太太拉着她說方言,向南星緊着耳朵聽也只聽懂了最後一句——
老太太想把屋裏的財物也帶出來。
向南星不禁想起下午那個回家拿存折結果被壓斷了腿的大爺,只能勸這位老太太:“您就別管什麽財物了,保命要緊。”
不成想老太太竟被她一句話說哭了,情急之下拉着向南星不撒手。
向南星左右為難之際,只能硬着頭皮回頭瞅一眼賓館。
牆體看着還挺堅固,而且應該……
不會再有餘震了吧。
向南星這才改口答應了老太太,老太太喜極而泣,放開她的手催她趕緊,向南星揉着被老太太抓了一道又一道的胳膊,不得已悶頭就又往賓館裏沖。
卻被人一把逮住拽了回來。
向南星那胳膊本就快被老太太抓破了,如今又被這麽一拽,剛要龇牙咧嘴,就對上商陸的臉。
向南星剛起了個龇牙咧嘴的範兒,如今又是詫異地一皺眉,表情糅雜在一塊兒要多醜有多醜。
難怪他看着她時,眉頭皺這麽緊。
向南星剛要問他怎麽在這兒,被他搶了先:“你瘋了嗎?還想着進去幫人拿東西?”
向南星下意識地梗了梗喉。
這還是商陸頭一回這麽兇她。
平常他連罵人都懶得罵,頂多一記眼神讓你自行領會。
向南星擡眼一瞅,他雖嘴上兇悍,表情倒像……挺擔心她。
向南星也就忍不住嘴欠了:“那老太太哭成那樣,我有什麽辦法?再說了,這賓館挺抗震的,你看——”
向南星回頭示意他也看看她所言非虛,卻在回頭的那一刻,賓館的外牆一角突然沿着裂隙轟塌。
飛沙走石僅在一瞬間,向南星當即被那聲音吓得縮了脖子。
見商陸再一次把手伸向她,看樣子是不想理論了,只想把她拽走,心有餘悸的向南星這回倒是肯配合了,沒躲。
他卻沒有拽走她。
只是……
一把抱住了她。
事發突然,向南星心跳一滞。
他卻收緊了胳膊,将她緊緊摟在懷裏,緊到向南星都能聽見他脈搏的跳動聲。
“向南星。”
“……”
“接下來幾天你再擅自行動,我就宰了你。聽到沒有?”
到底是他的擁抱更令她窒息,還是他的威脅更令她窒息……
向南星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聽到了。”
可……
她都說了“聽到了”,他怎麽還不撒手?
向南星被他抱得真的快要喘不過氣,終于忍不住掙了一下。
可她這微小的抗争下一秒就化在了他越發收緊的臂彎裏。
“別動。”
“……”
“讓我抱一會兒。”
前一句還是警告,後一句卻倏忽間低到像在嘆氣。
向南星不動了。
卻不是因為他。
而是因為被那尾音萦繞得頭皮發麻,仿佛被電流擊中。
動彈不得。
切身經歷過一場餘震之後,向南星确實小心謹慎了不少。
作為學中醫的,她之前從未站在過臨床一線,總覺得自己離死亡還很遠,但如今每一秒可能會發生的意外都在告訴她,生命到底有多脆弱。
而能夠挽救一個人的生命又是多麽的偉大。
好在接下來的幾天都沒再發生什麽緊急情況,所有人得以緩口氣,團隊裏唯一的黑人小姐姐卻病了。
這段日子的過度勞累導致所有人的抵抗力都在下降,黑人小姐姐皮膚過敏不能再睡大通鋪,向南星本滿心為對方擔憂,可到了晚上向南星發現,她也該替她自己擔憂擔憂。
黑人小姐姐原本一直睡在她與商陸中間,猶如天然的屏障,如今屏障一走,向南星睡的鋪位倒是寬敞了,可——
也變成她緊挨着商陸了。
對此商陸倒沒什麽反應,晚上到點就睡。
幾天的連軸轉下來,能安穩睡個好覺不容易,向南星确實也很困,可——
如果不曾有過餘震後的那個擁抱,她或許真的能和他一樣閉眼就睡着。
偏偏如今一閉眼,向南星就仿佛能聽見某個人的脈搏聲,沉着而有力地敲擊着她的耳膜。
向南星倏忽間睜眼,周遭明明極其安靜。
安靜到她一時沒忍不住,偏過頭去。
眼前的商陸平躺着睡,呼吸明明很輕淺。
她剛才聽見的那一聲聲擾人清夢的脈搏聲到底從何而來?
向南星的目光不知不覺從他的唇擴散至他整個側臉。
面前的輪廓在一片昏黃燈暈下顯得格外立體,像個被淩厲的刀鋒裁過的剪影。
向南星忍不住伸手碰一下他的鼻尖。
卻在成功碰到的前一瞬,他突然側過身來睡,向南星趕緊縮了手,慌忙閉眼假寐。
心跳如雷。
半晌,周遭再沒有動靜,向南星才再一次睜眼。
商陸這麽一側睡,越發的近在咫尺了。不得不說從點到面都這麽好看,線條分明但又不會太過鋒利,向南星忍不住又多看了兩眼。
她是什麽時候發現他這麽看不膩的?
似乎就在前晚,他終于結束那個師出無名的擁抱,而她擡頭的那一刻——
就在向南星滿腦子遐思的那一刻,面前這雙眼睛,竟幽幽地睜開了。
“……”
“……”
向南星就這麽再一次看見了他眼中的自己。
那個半夜不睡覺,偷窺他被抓了個現行的自己。
“我……”
她總得解釋下她為什麽大半夜不睡覺在這兒偷看他吧?
話到嘴邊卻想不出來下一個字。
商陸的表情分明已睡得迷糊,眼睛卻那般清亮,就這麽湊過來——
親了親她。
向南星瞬間渾身僵住。
他的聲音卻霧氣氤氲:“睡吧。”
說完就翻個身背對她,繼續睡去了。
留向南星一人愣怔着始終反應不過來,他剛才是……
親了她?
直到最後一天,所有人踏上成都飛北京的航班,向南星也沒琢磨過來那晚到底是怎麽回事。
莫非他睡迷糊了,親了她卻不自知?
眼看商陸就跟沒事人似的,向南星想問都開不了口。
那明明不是他第一次親她,她的心煩意亂有口難開,卻實實在在是第一次。
不過等落地北京一開手機,向南星就不得不把一切統統抛諸腦後——
比商陸棘手一萬倍的事情已等她多時。
向南星關機的這段時間,遲佳給她來了四十多通電話以及二十多條短信,向南星都不需要看完全部的二十多條短信,光是第一條的內容,已夠她吓破膽——
“你爸媽發現你不在我這兒,他們現在都趕來我家了,你下了飛機也趕緊過來。”
向南星連和其他人告別的時間都沒有,行李也不取了,直接打車去找遲佳。
路上一個勁兒給遲佳打電話遲佳也不接,向南星都沒辦法事先和遲佳通通氣。
歷來大妞範兒的遲佳俨然成了小媳婦,給向南星開門的時候話都不敢說,只一個勁兒朝向南星使眼色。
可任遲佳使盡了眼色,向南星進屋之後,面對坐在沙發上嚴肅得不行的父母,依舊一個字都編不出來。
向大夫還想着給女兒一次坦白從寬的機會,趁老婆發火前,趕緊提醒女兒:“說吧。”
向南星倒是想說,可她能說些什麽?
她壓根就不知道她和遲佳究竟做了什麽,才會令原本完美的騙局穿幫。
直接告訴父母她跑汶川去了?
大概會被打斷腿。
沉默到底?
更要被打斷腿。
橫豎都是同一個結局,就在向南星為難得不行時,遲家的門鈴又響了。
遲佳可受不了如今的氣氛,趕緊躲開跑去應門。
随即客廳裏的這三人就聽見遲佳揚聲一句:“商陸?”
遲佳此言一出,客廳裏的幾個人也愣了。
循聲看去,只見商陸推着他和向南星的行李一道,從門外走了進來。
只是來送行李的商陸擡眼一見向南星父母,懵了。
向媽一看商陸手裏那熟悉的行李包,臉瞬間綠了。
不可置信的目光很快回到向南星身上:“你們倆……”
向南星都還沒明白過來她媽是什麽意思,向大夫已神情複雜地起了身,邁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商陸。
嘆着氣拍了拍商陸的肩,千言萬語化作一句:“女大不中留啊……”
作者有話要說: 向媽:自家白菜被豬拱了嗚嗚嗚
向爸:自家的豬竟會拱白菜了嘻嘻嘻
白菜:……
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