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20)
然而下一瞬,那尖銳的疼痛就像千萬根冰棱一樣從內而外刺穿她的肚子和脊背,讓她一下就失卻了力量,雙腿一軟跪坐在地上。
這時候,一直停滞的車流開始了移動。
☆、尾聲 · 夢見獅子
仿佛這個世界向前運作的機器忽然崩掉了一顆細小的螺帽, 掉在地上, 發出幾不可聞的一丁點聲音,沒有一個人發現異樣。
車輛如同鐵殼怪物, 瘋狂地鳴着喇叭,紅色的車燈刺目閃耀。一輛車從餘飛身邊繞了過去,白翡麗終究還是飛奔而來, 擋在了餘飛身邊。那輛車的車頭剛剛好抵上他的身體, 把他撞得向前一個踉跄。
司機從車窗伸出頭來:“找死啊?兩個傻~逼!”喇叭聲震耳欲聾。
白翡麗在餘飛面前單膝蹲下來。餘飛的右手也去捂住左腰,急切地說:“看什麽看!你快走啊!比賽要來不及了!”她發現自己的聲音竟極其的微弱。
然而他的目光卻死死地盯着她的手。
她的手太小了,又怎麽按得住那朵在她雪白羽絨服上急劇綻放的業火紅蓮?
她看到白翡麗的臉色驟然變化, 就連舞臺妝都掩蓋不住他此刻臉色的蒼白。
豆大的汗珠瞬間濕透了他漆黑細軟的頭發,他的身體在顫抖,仿佛不屬于他自己。
他瞪着一雙眼睛,嘴唇咬出血來, 一雙手僵硬地向前伸,穿到了她的背下和膝下。
她看見他鼻尖上的汗粒冒出來,用了一下力, 然而他的雙臂竟是渾不着力似的,将她稍稍擡起來了一點, 卻又洩勁地落了下去。
後面那司機仍把喇叭摁得山響:“走不走啊?操~你~媽!
周圍車輛流動的速度加快了。餘飛感覺暈眩,撐不住自己, 身體的重心不由自主地靠落在了白翡麗的左臂上。
她低低地喚了一聲:“白翡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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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痛苦地低低鳴泣了一聲,像是極度痛恨自己。
餘飛說:“你別怕……就一點點小傷,真的……”她想伸手去碰他, 看見自己滿手的血,又縮了回來。
白翡麗流下淚來,漣漣不止。他的頭別向一邊,忽的從喉嚨中發出一個極壓抑的聲音,就這樣保持着她的姿勢未動,生生将她抱着站了起來。他的手兜着她的身體,沒讓她的傷口動到分毫。
餘飛的頭緊靠在他肩頸邊上,感覺到他身上冰冷的汗,将他的衣服都浸透了。
鮮紅的血液順着她的羽絨服沁過來,又順着他雪白襯衣的經緯絲絲縷縷地向上爬,宛如爬山虎的腳。
他昂着頭沒有看她,喉結從脖頸上突了出來。可她知道他能感覺到那種血液的觸感、氣味,他太熟悉了。她聽到了他急促而艱難的呼吸聲,聽到了他牙齒間格格的摩擦聲。
從馬路中穿過綠化帶到對面路邊,不過十來步的距離。
可這十來步,餘飛感覺他抱着她走了有好幾年那麽長。車輛在他們身邊飛馳而過,留下模糊的屬于時間的幻影;寒風吹過,樹上的葉子紛紛揚揚地飄落,路燈發出六芒星般的光。他們仿佛走向漫長的時光深處。
他的心跳聲像重擂的鼓點,急切地響在她的耳邊,餘飛的視野也漸漸模糊了起來。
她輕輕地說:
“阿翡,你是阿翡是嗎?我知道的,每次我叫阿翡,都是你。”
她說:“我愛你啊,很愛很愛。阿翡,白翡麗,無論哪一個你,無論你的哪種樣子,我都很愛。”
她嘟囔着說:“你那一櫃子的衣服,很美……”
他忽然停下來,晃了兩晃。餘飛仰着頭看到,他那一雙極美的眼睛裏,有許多閃閃發亮的東西紛揚墜落下來,在這黯淡下來的天色裏,像極了漫天的星星。
他的頭發在暮色中揚起,可不正是她夢中的獅子麽?
餘飛在滴滴答答的儀器聲中醒了過來,她在一個雪白的病房中,窗外一片漆黑。
傷口處感覺脹脹的,沒那麽疼了。
轉過頭,白翡麗正倚坐在旁邊的空病床上,看一本書。他眸光低垂,臉上被病房的燈光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靜谧而美好。
修長手指按着的書封上,一個老人駕一葉舟,一只鯊魚正高高躍出海面。
不知為何,她忽然有一種脫胎換骨、重獲新生的感覺。
白翡麗見她醒來,便從床上下來,坐在了她身邊。
餘飛還挂着吊瓶的手被他輕輕覆住,溫暖她因為輸入藥液而變得冰涼的手背。
餘飛望了他一會兒,問:“今晚有沒有鑽綠化帶?”
他垂眸而笑:“沒有。”
餘飛說:“真的嗎?我會不會已經昏迷了好幾天了?”
他把手機上的日期時間給她看,确實還沒有進入新的一天。
餘飛又擡起眼睛來看他,他臉上沒有妝,衣服也換了。
“那……你的比賽呢?”
“我退出了。”
餘飛“啊”了一聲。
“導演想讓我補錄,我想,我也不是要做明星和歌手,走到這一步,已經很好了,不想再去和其他選手争奪資源。”
餘飛還是覺得惋惜。白翡麗仿佛看穿她心中所想,說:“導演邀請我去做總決賽的返場演唱嘉賓。”
餘飛擡起手來碰碰他的臉頰,“你真好。”
他低下頭來吻吻她,問她:“你困嗎?”
餘飛搖搖頭,說:“我想喝水。”
白翡麗去拿了一瓶農夫山泉過來。他之前放了好幾瓶在醫院的暖氣片上,被烘得熱乎乎的。
他揭開餘飛的被子,看着她包紮起來的傷口,小心翼翼地把病床搖起來了一些,方便她喝水。
白翡麗擰開蓋子,餘飛口特別幹,單手拿着瓶子一氣灌了大半瓶。她瞥見他的書擱在旁邊的櫃子上,還放着一支紅色中性筆。
她問:“你哪來的書呀?”
白翡麗有些讪讪,“一個護士認識我,拿給我看的。”
餘飛“哦”了一聲:“粉絲投喂的呀。”她想起白翡麗之前做直播,直播他看一本書看了半個小時,那本書似乎是叫《乞力馬紮羅的雪》。
她說:“你的粉絲,還真會投你所好。”
白翡麗:“……”
餘飛賭氣地拿那紅色中性筆在農夫山泉的瓶子上塗塗畫畫。
白翡麗好奇地問:“你畫什麽呢?”
餘飛不給他看。
過了一會兒,餘飛畫完了,把瓶子遞給他。
瓶身上“農夫山泉”四個字,已經被她塗塗改改,變成了另外四個字。
白翡麗看清了,“啊——”地叫了一聲,雙手捂住了臉。
他說:“你就不能忘了嗎?”
餘飛認真地說:“不會忘的,什麽都不能忘,一輩子都不忘。”
白翡麗放下手,望着她,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她。
彼此都已經見過了彼此最卑劣的部分,彼此都是彼此的勇氣與铠甲。
此後的人生,還有什麽可畏懼的呢?
他們擠在這一張小小的病床上入眠。
這夜,餘飛又夢見獅子。
當年四月,餘飛三年誓言到期,登臺演出新《鼎盛春秋》,一唱成名,得名“餘老板”。
在此之後,《鼎盛春秋》全世界巡演兩百餘場,成為新一代京劇傳承與創新的标杆。
五月,白居淵因經濟犯罪獲有期徒刑五年,緩期一年執行。樓适棠在準備飛往海外時在機場被檢方緊急抓捕,以介紹賄賂罪、行賄罪、非法經營罪等罪名提起公訴,此後,獲刑二十年,并處罰金,沒收個人財産。
六月,鸠白工作室成功完成Se定下的三年盈利目标,《幻世燈·II》赴海外展演,大獲成功。《幻世燈》系列舞臺劇,最終成功打響了國漫和二次元舞臺劇的名號,将更多年輕人吸引入劇場,成為一代人心中的青春記憶。
九月,餘飛與白翡麗婚禮。婚禮誓言中,餘飛稱呼白翡麗為:
我的獅子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這本書到這裏,就應該和大家說再見了。後面的确還有三小章,今天會陸續放出來,但是不太建議大家看了,那是寫給我自己的,不怎麽積極向上,也可能影響大家對這篇文的觀感。
這篇文我又重新找回了幾年前最初寫文的感覺,和大家一起在評論區和群裏吵吵鬧鬧。其實寫這篇文初期我還帶着《以眼淚,以沉默》時候的壓抑,但是寫到中途突然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一堆小天使,慢慢的我自己的風格也跟着變了。這篇文是和大家共同完成的,從大家那裏得到了許多啓發。
非常、非常愛大家,寫這篇文,我又快樂了起來。
這篇文的在寫作技巧上的初衷,是想一雪《以眼淚,以沉默》完成度太低的前恥。這本于我而言的确完成度很高了,不過也有很多遺憾的地方,例如節奏的問題,例如缺乏一個痛痛快快的爆發點(本來設置得有,寫着寫着就沒了),例如沖突和高~潮沒有把控好,比如結尾之前明明想得很好,寫來卻缺乏想要的感覺等等。
這已經是我第五篇完結的文了,仍然稱不上一篇自己的代表作,我略微有一些傷感。但無論如何,我還在往前走,非常、非常感謝大家陪伴我成長。
可能很多讀者還是會覺得有些東西我沒有交代清楚。
但其實我覺得該交代的都已經交代得很清楚了,隐晦可能就是我一貫的風格吧。
比如說很多讀者應該仍然糾結白翡麗到底是什麽病,其實我覺得這個已經不重要了。如果非要我說明的話,他不是雙重人格,更像是一個人的兩面,兩種性格,只是在受到刺激時,會更多體現“弱水”的脆弱的一面。但在最後的這一章,即便是會哭的、脆弱的弱水,仍然是最強壯勇敢的獅子。
如果很多讀者仍要深究的話,我回頭會在微博上寫一篇比較全面的後記,也權當是自己做一個記錄。書單和歌單也會做出來。
看來很多人不知道“農夫山泉”這個惡趣味梗啊。“農夫山泉”是可以塗改成“一大口尿”的,這本來就是第二次相遇梗。這麽明說,可能有讀者說我粗俗。但愛情從彼此之間的光環都要走向日常起居的,餘飛和白翡麗兩人一開始就彼此之間毫無保留,毫無光環。
紙質書是白馬時光出版,計劃今年11月份上市。
最後,祝各位風荷,都能找到自己的獅子麗麗,天天風和日麗。
☆、番外 · 倪麟
他眼睜睜地看到劉軍把那一把折疊小刀捅進那個孩子的左腰, 那個他放在心頭上十六年的孩子。這孩子叫餘飛。
他也眼睜睜地看到另外那個年輕人飛奔過去, 用自己的身體給她擋住了後面飛馳而來的車。他叫白翡麗。
他在他十七歲那年遇見餘飛。
如果時光可以重來的話,他寧可沒有遇到過。
那一年是他叛逆心最重的一年。
憑什麽他姓倪, 就一定要傳承倪派?好端端一個大男人,為什麽要扭扭捏捏地去學姑娘戲?
都什麽年代了?還戴着假的木頭小腳, 學古代的女人纏足走路?
父親咳嗽着說:你再不學, 倪派就死了!
他向父親大吼:倪派這種僵屍,怎麽不早點死?!
父親氣得渾身發抖, 一大口血嘔出來。
那年的夏天, 佛海邊上的知了叫得最響的時候, 師兄帶回來一個蓬頭發的小姑娘,讨好似的對他說:師弟你看,咱們繕燈艇以後不光有乾旦, 也有坤生了。這姑娘一看就是個唱老生的好料子, 以後,就讓他陪着你唱戲吧。
他冷冷一笑。
陪他唱戲?這樣粗鄙的鄉野丫頭,頭發一根根又粗壯又雜亂, 野草似的, 走路還總低着頭,一聳一聳,坐着也不知道并攏雙腿,惡心不惡心?
他嫌惡至極, 說:駝背, 沒戲, 送回去吧。
但這孩子沒走。
此後的兩年,他沒正眼瞧過着小姑娘。但這并不妨礙這小姑娘仰慕他。她看向他的眼睛,總是水汪汪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沒有親人的緣故,她特別黏他,就算他三番兩次地轟她走,甚至拿鞭子趕,她也是當時跑了,過一會看他氣消了又回來,還總是偷偷在他房間裏塞一些從隔壁文殊院折來的柏枝。
就像一只讨好人的野貓。
文殊院的方丈,最是珍愛草木,一花一樹,都不許攀折。
為此,他沒少向老方丈登門道歉。
繕燈艇裏的人很快就看出來了。
這小姑娘性情耿直單純,佛海上的人都愛拿她當開心果,總喜歡逗她——
“飛飛,你最喜歡的人是誰?”
“最喜歡師叔!”
“為什麽最喜歡師叔呀?”
“他最美!”
每每聽到這樣的對話,他都覺得無地自容、極為羞恥。
他把餘飛叫來,拿着戒尺壓着她的手心教訓她:以後不許說喜歡他。
小姑娘眼淚汪汪的:為什麽不許呀?
因為我是你師叔。
梨園行,最重師徒輩分,我是師,你是徒,一輩子都不能說喜歡二字。
小姑娘似懂非懂,眼淚汪汪地點頭。
後來又聽到有人問她——
“飛飛,你最喜歡的人是誰?”
“都喜歡!”
他放心地點了點頭,這孩子,還算得上孺子可教。
“那你第二喜歡的人是誰呢?”
“第二喜歡素雞哥哥!”
他吓了一大跳!這孩子來北京時日不算太長,平舌翹舌還有些分不清楚。
“哈?文殊院的恕機小師父嗎?”
“嗯嗯!”
“為什麽第二喜歡恕機小師父呀?”
“他第二美!”
他頭疼欲裂。
第二天,他讓餘飛去文殊院的戒律堂跪了半天。
小姑娘眼淚汪汪的:我覺得素雞哥哥美,所以我喜歡他,有什麽錯呢?
他是僧人,僧人就不能有七情六欲,你也不能亵渎佛門,你知道嗎?
小姑娘抽抽搭搭:我覺得菩薩低眉最美,我不能喜歡菩薩嗎?
不能。
他當時很是生氣,這小姑娘,小小年紀,就情思太重,長大了還不鬧得天翻地覆?
但他後來才知,他一直沒懂這小姑娘的意思。
十歲那年,小姑娘生了一場病。師兄把她送去醫院,他竟然心中竊喜,覺得耳根清淨了。
然而這小姑娘一去不回。
師兄從醫院回來,愁眉苦臉地說,這孩子可能活不下來了。
他心中猛然一陣失落。
後來又有了轉機,小姑娘的生父出現,救了她一命。
他第一次聽說了這孩子父母親的事情,他忽然覺得,自己過去,對這孩子實在不好。
但她竟然沒有不高興過。她好像每天都是開開心心的,還喜歡打架。
小姑娘這次病得真的是很重,很久都沒有回來。
但他也無暇顧及她,父親的病已經茍延殘喘了很久,時日已經不多。
老父親在病榻上憂心忡忡地拉着他的手:繕燈艇上下,除了你,還能有誰來傳承倪派呢?跷功這個東西,整個國內還有幾個人會?倪派的東西,又還有幾個人知道?你不傳,難道讓它跟着我進棺材嗎?我不甘心!
二十歲這一年,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倪姓的意義。
這一年佛海冰封,每天天邊剛剛發白時,他便獨自一人,在佛海的冰面上練習跷功。
冰面極滑,他穿着木跷,起初每每剛一站起來,就摔倒下去。
那時候他總記得,繕燈艇的其他弟子練功,都練得直哭,唯獨那小姑娘,總是笑嘻嘻的,小小年紀,揮髯口揮得特別帶勁,一天上千次,胳膊都擡不起來了,她也不喊累。
別人問:“飛飛,你這麽喜歡揮髯口?”
小姑娘說:“美!”
“一小姑娘,戴胡子有什麽美的?”
她理直氣壯:“就是很美!”
她就是天生來唱老生的。
他其實有些嫉妒她。為何讓他長了這樣一副唱旦角的樣子,內心卻這麽不認同呢?
但他下了決心的事,也沒有做不到的。
練到最後,他能着木跷,在冰面上做工,如履平地。
有一天旭日初升之時,他忽然聽到一個有點兒陌生的聲音——
“師叔,你真的好美。”
他驀然回首,看到了一個已經出落成小小少女的餘飛。
她坐在石舫的邊上,仍然披散着頭發,蓬松不羁,只是長了許多,直至腰間,象牙白的臉龐上還遺留着一絲絲病後的虛弱。
旭日的光芒下,少女的臉上有一種蓬勃的生命力,耿直而單純的,就這麽突如其來地撞進他的心裏。
他這一天忽然明白,她一直以來說的“美”,并非簡單的與“□□”相關的美,而是一種純粹的對美好事物的欣賞。
她是真正的一塊璞玉,或許正是因為缺乏嚴謹而正規的教育,她的天性并未受到世俗條條框框的束縛。她生來便追逐“美”,而她對“美”的欣賞,沒有任何偏見,也沒有任何隔閡。
所以她熱愛他扮演旦角的美。
所以她後來會愛上白翡麗。
只是他當時,明白得已經晚了。
父親已經去世,他一個人得撐起整個倪派,整個繕燈艇。
梨園行,最重師徒輩分,我是師,你是徒,一輩子都不能說喜歡二字。
她是一個真正會欣賞他的所有的人,但他們注定要錯過。
他看到那個叫白翡麗的年輕人試圖在車流中抱起餘飛。
他聽南懷明說過那孩子的過去,他知道那孩子暈血。那孩子抱了餘飛幾次,都沒有抱起來。暈血的人,看到血,四肢都是軟的。
他看到那孩子落下眼淚來。
旁邊傳來喧嘩的叫喊聲,劉軍被抓住了。
白翡麗與餘飛身後的車在拼命地按喇叭,後面好幾輛車追上了尾,一片混亂。
他要過去嗎?
他應該過去嗎?
那一年,餘飛連夜追來向他陳情,是他親自把她鎖在門外的。
餘飛又哪裏知道,繕燈艇的生存危機,早在那一年,就已經開始了。
他是倪麟,他不來擔這個責,誰來擔?他不來傳承倪派,誰來傳承?
梨園行,最重師徒輩分,我是師,你是徒,一輩子都不能說喜歡二字。
他要了她餘飛,倪派就沒了,繕燈艇,也就沒了,而她餘飛的未來,也沒了。
他已經錯過一次。
那一年師眉卿初次懷孕,胎像很不穩定,她的情緒也不穩定,他便在家照顧她。繕燈艇中,為了撐住場面,餘飛一天兩場地唱,連唱一個月,鐵打的人也要累到散架。
那天他回繕燈艇,艇中無人,他走到化妝間,只見餘飛蜷在長凳上睡着了,長發淩亂,疲憊不堪的樣子。
打從他對餘飛動了心開始,他那一顆真心,就捂得嚴嚴實實的,比海還深。十二年來,竟是一絲一毫也沒有表露出來過,沒有任何人知曉。
但那一刻,繕燈艇中一個人都沒有,餘飛又睡得極熟,他看着餘飛的那一雙鳳眼眼底的淡青色,終于不忍。
他伸出手來,輕輕地撫上了她的臉頰,拇指指腹滑過她的殷紅的嘴角。
他這一生,妄念過無數次,只觸碰過她這一次。
他碰了,他就大錯了。
那天,恰巧師眉卿臨時有事,也跟了過來。
他又怎麽能同餘飛說,他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告訴餘飛,這件事,是因他而起,與她無關。
他可以說後半句,卻斷不可能說出前半句。
他卻萬萬沒有想到,這件事成了餘飛心中解不開的死結,成了南懷明口中她的“魔障”。
他看餘飛唱伍子胥,唱得再好,心底仍有一絲不自信,一絲的卑怯。
可他要如何做?他什麽都做不了。
那十年,她每年都在他生日的時候給他寫一句話:師叔,我要和你唱一輩子的戲,少一年,一個月,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
她戀得有多苦,他忍得就有多苦。
她心底的魔障有多深,他心底的愧疚就有多深。
他聽到身後已經有人在喊:“倪老板!得進去化妝了!時間很緊了!”
他看見白翡麗把餘飛抱了起來。那個暈血的年輕人,那個他曾經嗤之以鼻的年輕人,搖搖晃晃地把餘飛抱了起來,像抱着最珍貴的東西。
白翡麗抱着餘飛,在車流中行走,每一步都像人魚踩在刀刃上,看得他揪心。
他把師眉卿交給身邊的一個弟子照顧,道:“劉軍捅了她一刀,我過去看看,立即回來。”
他穿過往來的車流,跑到綠化帶邊上,看見白翡麗已經将餘飛抱到了醫院門口。
院內立即有人發現了他們,醫護急救人員飛快地沖了出來。
他們将餘飛從白翡麗手中接走的那一剎那,白翡麗終于是昏在了地上。
他在綠化帶邊怔立許久,直到一輛救護車開過,尖銳的鳴笛聲将他徹底驚醒。
他轉身往回走,走到馬路對面,師眉卿問他:“怎麽樣了?”
他淡淡一笑:“應該沒事了。”
有人喊他:“倪老板?進去了吧?”
他道:“好。”
他知道,餘飛應該不想讓他去看她了。
放下了,了結了,魔障也就沒有了。
以後,便是一個新的餘飛。
他後悔嗎?
梨園行,最重師徒輩分,我是師,你是徒,一輩子都不能說喜歡二字。
不後悔。
他在心裏想。
傳承的人是他,而她,注定要去開辟一條全新的路。
“倪老板,上場了——”
☆、隐藏版結局
“這一眼, 餘飛記了許多年。
“許多年後, 她覺得自己的記憶力快要衰退時,去學了油畫。”
為什麽會這麽說?
因為白翡麗先餘飛很早就去世了。
所謂是情深不壽, 慧極必傷。
他去世時,餘飛的弟子們都記得, 他們的師父似乎沒有很明顯的悲傷。
她只是寫了十六個字, 燒在了靈位前。
彼蒼天者,殲我良人。如可贖兮, 人百其身
弟子們以為, 他們相處了三十年, 朝朝暮暮,情分當已經沒那麽濃烈。
然而此後,有弟子親眼看到, 餘飛深夜在戲臺上, 獨自一人唱《香夭》。
她唱過了驸馬周世顯,又唱公主長平,唱來唱去, 愈唱愈是悽惶, 愈唱愈是絕望,唱到最後“帝女花,長伴有心郎,夫妻死去樹也同模樣”時, 終于哭倒在地, 她仰頭, 高聲厲喊道:
“此生無人,再與我唱《香夭》!”
宛如鶴唳。
看見的弟子,無不凄然淚下,卻無人敢去扶她。
只在十歲時大病過一場的餘飛,終于在五十四歲這一年,再度重病一場。
然而三個月後,她又再現于戲臺之上。再啓嗓時,唱腔已臻化境,前後無人可匹。
此後,她又獨自一人活了二十年。
餘生,只聞她大笑,不聞她大哭。
六十四歲這一年,她發現自己患上了阿茲海默症。
她從此不再唱戲,專心去學油畫。借助繪畫,她與疾病抗争了十年。
她有一個畫室,從未示人,就連最親近的弟子也不曾進去過。直到她去世之後,那間畫室的門,才被人們打開。
開門的一剎那,所有人都驚呆在那裏。
那麽大的一件畫室,兩百來個平方,密密麻麻的,擺滿了畫。畫上全都是同一個人,有着同一雙春水般流麗的眼睛。
畫室正中,是尚在進行中的一幅,已經完成了大半。
畫面上,是一個烏發蓬松的少女,穿着踏雪尋梅的旗袍。她昂首走在風雪之中,頭發被吹得高高揚起。
她的身後,所有人都無法無視的,是一只龐大的、遮天蔽日的獅子,鬃毛飛揚,剛猛跋扈。
那獅子的眼睛,無比熟悉,眼睛的瞳孔畫得極為細膩,閃爍着金剛一般堅定的光芒。
畫的下方寫着一句話:
今生,我未再怕過
☆、大夢版結局
餘飛這一生, 成就卓越。
人人都知道, 她後天的成就,全是一分汗水一分血磨煉出來的。似這般的京劇大師, 哪怕是餘叔岩, 在傳業授徒時都難免保留三分。
然而餘飛收弟子, 不但因材施教, 還盡皆傾囊相授。
她這一生,七十四年, 七歲時入繕燈艇學戲,二十三歲自請逐出繕燈艇。二十六歲那一年忽然一連突破三層境界, 唱新《鼎盛春秋》一舉成名,從此奠定名角兒地位。五十四歲那年,重病一場,再複出時, 一把老生嗓子渾然天成, 渾身上下無不是戲。那時候,人皆驚嘆,所謂戲人合一, 也莫過于此了。
餘飛終生未嫁, 無有子息。外界猜測極多, 有人說她受過情傷, 從此不敢再涉足情事, 也有人說她有女性情人, 只是迫于世俗壓力無法公開。業內更多是說, 她将這一生都奉獻給了京劇的傳承、創新和傳播。
但她年長些的親授弟子們知曉,餘飛其實患有極為嚴重的妄想症。她時常同他們念及,她有一位獅子愛人,世間無雙。
她的弟子們起初并不适應,但慢慢的,也就習以為常了,後來還經常配合她。弟子們本來以為,他們要習慣這件事直至餘飛終老,沒想到五十四歲那年,她告訴他們,她的獅子走了。
她認認真真地在靈堂寫了十六個字,然後焚燒,弟子們竟然覺得十分心酸。
後來她在戲臺上唱《香夭》,好些弟子心驚膽戰,以為她真的瘋了。然而三個月後,她重新出現在人前,仿佛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此後二十年,她再沒有提及過她的獅子,也再沒有出現過任何妄想症症狀。
她的弟子們都已經她徹底病愈了,也正是因為病愈,才讓她的成就抵達巅峰。
然而直至她去世,弟子們打開她的畫室,才真正被徹底震驚。
那些畫像上的畫,那麽的真實,那麽的豐富,光是吃飯飲食,都畫了許多張,神态各異,栩栩如生。
他們已經無法分辨,那個人是真實存在過,還是只存在于餘飛的臆想之中。
或許她真的能看到一個尋常人看不到的、更龐大更美麗的世界,所以她才能一再突破自己的藝術境界。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這樣的人,不是嗎?他們在常人的眼中是瘋子,其實他們是更受上帝眷顧的人。
餘飛的葬禮上,有一個年事已高的和尚在弟子的攙扶下前來吊唁。餘飛的弟子們識得,他是佛海邊文殊院的方丈,恕機大師。
恕機來到餘飛靈前,見遺像中人,是她笑得最燦爛的模樣,他亦開懷大笑:
“你這一生,一場大夢,何嘗又不是真實!
“他去世之時,你與我說,‘願此生成就,都是與他相關戲份’,你做到了。
“瘋狂又如何,妄想又如何,都是渡你的筏!獅子是佛,亦是佛法,更是彼岸。”
離開餘飛的靈堂,他回到文殊院。那一棵柏樹早已長大,結滿了藍色的、星辰一般的果實。佛海上的清風拂過,柏樹的苦香,仿佛還帶着舊人的音容笑貌。
他盤腿坐在柏樹之下,微微一笑,撷得慧果,緩緩閉上了眼睛。
佛海之上,忽然響起盤旋回複的洪鐘之聲。
“恕機方丈——圓寂了——”
《大悲咒》在文殊院中誦念了起來。
“光明,智慧,世間出離;唯唯獅子大菩薩……”
佛海上又翻騰起巨浪,古樹之梢,響起數聲渡鴉的鳴叫。
繕燈艇中,花木肅寂,那兩句古老的題詞,依然滄桑地落在正廳畫像之下,未曾褪色。
梨園繕燈,佛海慈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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