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
八個月前《湖中公子》演出成功之後,鸠白工作室就被好幾家風險投資基金給粘上了。
他們看上鸠白工作室的原因很簡單:如今文娛産業雖然風生水起,但在二次元這個版塊中,符合現代企業管理制度的工作室少之又少,股權結構上的混亂,給風險投資的進入造成了很大的不便。
但鸠白就有點神奇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雖然挂着工作室的名號,背後卻有着非常清晰的股權結構,俨然就是一家規範的小型文化公司。再加上他們做出來的舞臺劇的水準,有什麽理由不投?
在這些投資基金中,有一家名叫Se的公司鶴立雞群。Se是一家世界級的頂尖風投,能獲得Se的投資,幾乎意味着一種榮譽。不僅會獲得資本界很高的關注度,在公司管理、人脈、商業資源上面都将得到Se很大的幫助。
Se的投資經理很誠心,絲毫沒有高高在上盛氣淩人的架勢,前後三次拜訪鸠白工作室,和關九、四大神獸等人面談。
Se開出的條件也很豐厚,對鸠白工作室的估值高出每一個人的意料。
關九、四大神獸等核心人物,沒有一個人不想争取到Se的投資。
但Se唯獨有一個特別的要求:他們要簽對賭協議。
這個對賭協議的大概條款也很簡單:鸠白工作室必須從簽訂協議之日起,連續三年實現盈利,否則Se将有權要求鸠白工作室以30%的溢價回購Se所持有的股權。如果中途有核心成員出走,例如再次發生绫酒那種事件,也将有可能觸發回購條款。
這個對賭協議就像是唐僧取經取到了一大堆經書,但裏面還有一個緊箍咒。
只是這個緊箍咒,看上去也不是那麽緊。雖然鸠白工作室成立三年,就虧損了三年,但只要願意接商業項目,要扭虧為盈也不是太難的事情。
關九于是去和白翡麗商量。
白翡麗那段時間正在閉門療養,很長時間沒有給她回複。最後關九等不及了,帶着投資協議上門去催,追着白翡麗接連講了三個小時其中的利弊,白翡麗把整個瞻園裏的花木都打理了一遍,依然一言不發。
關九最後終于急了,說了句:“就算你不在意名氣和錢,也要為工作室裏的其他人想想吧?他們都年紀輕輕的,賺錢的正經工作不做走上這條路,是想靠這個活一輩的啊!大家有情懷歸有情懷,但誰想當一輩子窮鬼呢!”
白翡麗又把瞻園裏的松鼠洞都檢查了一遍,終于說道:“也好,簽吧。”
關九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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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了Se的投資,也就很快有了《龍鱗》這個商業定制舞臺劇項目。白翡麗回到鸠白工作室後,立即馬不停蹄地開始籌備。
《龍鱗》是國內數一數二的游戲公司“王者之翼”所出的一個大型競技游戲。“王者之翼”現在在電競這塊推得很猛,為了配合宣傳和擴大影響力,他們找了鸠白工作室來幫他們出官方cos、廣告短片和舞臺劇。
這就是個穩賺不賠的項目。
現在已經是十二月下旬,關九之前翻了翻工作室財務發給她的簡報,今年要實現盈利幾乎已經毫無懸念。
十月份的時候,因為工作室規模擴張,鸠白搬到了現在這個辦公室,位于市區東部的文化産業園區,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實現Se在對賭協議中要求的盈利,關九心中着實有幾分暗爽。
推開排練廳的門,只見臨窗那邊的卷簾全都放了下來,整個排練廳中都暗暗的。
空蕩蕩的大廳正中放着練功墊,背對着她坐着一人一貓。貓和人對面的投影幕布放了下來,上面正在播放着一個舞臺劇視頻,全日語無字幕,關九聽不懂,但從上面的logo和時間來看,應該是寶冢劇團上個月新出的舞臺劇。
白翡麗穿一件白色T恤,看着是純白的,背後細看卻有一條彩色的小魚,特別小,也不知道放在衣服上有什麽意義。他在練功墊上盤腿而坐,手裏拿一根黃瓜蘸豆瓣醬吃。緊挨在他身邊蹲坐着一只貓,低頭吃面前小盤子裏的貓糧。這只貓看上去是一只銀虎斑,但不知為何比一般的貓要大很多,體型十分健壯,四肢和尾巴短粗有力。
一人一貓一起吃得咯吱咯吱的。
感覺到有人進來,那只貓倏然放下嘴裏的貓糧,轉身瞪着關九,渾身散發出濃厚的“生人勿近”的氣勢。
看見那雙~飛機耳關九就緊張了。她扒着門框,試圖和它溝通:“噓——虎妞?”
虎妞見她非但不走,還試圖說話,頓時渾身的毛都炸開來,拱起腰身,眼神兇殘,一副随時準備撲上來将關九撕碎的架勢,嘴裏還發着嗚嗚的低吼聲。
關九吓得渾身汗毛豎起,叫道:“白翡麗!收好你的貓!”
白翡麗背對着她一勾手,把虎妞拎進了懷中。這貓被他一抱,整個人就溫順了,舒服地在他肚子上蹭。
關九小心翼翼在他身邊坐下,看見他的T恤胸前,是那條小魚的另一面。
關九問:“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能不帶虎妞來上班?來了三個月,我倉鼠都被吓得早衰了。”
白翡麗仍目不轉睛地盯着投影屏幕,說:“快了,我姥姥姥爺聖誕節回來。”
關九低頭看了眼手機,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二號,聖誕節是二十五號,也就是說再過兩天,虎妞就可以不用來工作室了。她長長舒了口氣。
這只貓的到來,最早是在九月九號。關于這件事,白翡麗的官方解釋是“姥姥姥爺要去日本某大學做一個學期的客座教授,虎妞一個貓待在家裏會得抑郁症,所以帶到工作室來上班。”
但鸠白的每一個人都知道,白翡麗這個人冠冕堂皇的官方解釋之外,必然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真實故事。
大家一致認為,白翡麗此舉是為了婉拒工作室中一個對他展開熱烈追求的姑娘。
那個姑娘是《龍鱗》項目上新來的一個唱見,模樣兒和绫酒不相上下,為人更乖巧可愛些。她每天殷勤地給白翡麗端茶倒水,給他買禮物、送花,還不時拿着劇本去請教他,有一次甚至還在排練中佯裝不經意地抓了白翡麗的手。
工作室裏的每個人都看得出,這個姑娘對白翡麗很有意思。
有老成員心疼這姑娘,隐晦地拿绫酒的前車之鑒去勸這個姑娘不要重蹈覆轍,說當年绫酒剛進鸠白工作室的時候,作為一個新人,也是用這些招數去追白翡麗。那時候白翡麗還在國外念書,绫酒便在網上向他請教很多東西,包括出cos、唱歌、古風戲腔,等等。那時候白翡麗的脾氣還不像現在這麽溫和,為人喜怒無常、忽冷忽熱。但盡管如此,也沒吓退绫酒。
那一年绫酒過生日,全工作室的人都在YY頻道上給她慶祝,她卻折騰了好大一個意外出來——在她許生日願的時候,她帶着哭腔向白翡麗表了一個很長的、很真心實意的白。
她說話的聲音顫抖,誰都聽得出,她鼓足了很大的勇氣。如果白翡麗當時不答應的話,她一定會毫無懸念地哭出來。後面還會有什麽後果,誰都不知道。
那會的氣氛很緊張。YY裏都沒人敢講笑話。
白翡麗沉默了很久,說了一個字:好。
绫酒費盡心思把白翡麗追到手了,但這又怎樣呢?到底是強扭的瓜不甜,最後的分手,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白翡麗,可不是吃一塹不長一智的人。
老成員勸那個姑娘一句話:關九一早就說過,“關山千重此人,只可遠觀而不可亵玩焉”。
那姑娘卻偏生不信這個邪,放話稱她和绫酒不一樣,她堅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也相信再冷的冰塊,也能被她給捂化喽。
見初生牛犢不怕虎,孺子不可教,老成員們搖頭長嘆,只能退後一步,作壁上觀。
果然,不出一周,虎妞隆重登場。
這貓極其地粘白翡麗,白翡麗去哪它去哪,連去洗手間也要跟着。十七八斤的巨大一只,卻身手敏捷,最喜歡往白翡麗肩膀和背上跳。對生人總是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看到有人靠近白翡麗五米以內就撲。
尹雪豔一開始不信這個邪,根本不在乎這只貓的恐吓,走過去拍了一下白翡麗的背。結果就在他的手碰到白翡麗的那一瞬,就被那只貓撓出了五道深深的血痕。
白翡麗背對着他,淡定說我這貓從小打針的不要緊,但還是給了他七百塊去醫院打狂犬疫苗,說算工傷。尹雪豔欲哭無淚。
但尹雪豔那次回來之後,信誓旦旦地說,白翡麗帶這只貓來也很慘,我聞到他身上的味兒都變了,以前是崖柏香氣,現在變成麝香龍骨止痛膏的味兒了。你看他動不動就揉後頸,肯定是被那只貓騎出頸椎病來了。
但無論如何,那個姑娘真的再也沒能靠近過白翡麗。
不光是那姑娘,整個工作室的人都沒能再靠近過白翡麗。
關九抱怨了句:“養這麽一只貓,就算是餘婉儀回來,只怕也會被吓跑。”
剛才一直盯着屏幕看的白翡麗,這時候忽然橫了她一眼。
這一眼有點深,有點銳利,關九一時間竟覺得有些抵擋不住,拿手遮着臉說:“別這樣看我,大夥兒都看出來了,怕你面子上過不去不跟你說。《湖中公子》下半部也不排了,跑去人家住的地方問不說,還偷偷去把北京戲校和劇團裏所有年齡相符的女演員都查了一遍——偏偏就是查不出來。還記得那天晚上在Y市,我把你從醫院花壇裏撿回來的時候你有多喪嗎?還以為人家真死了,啧啧,談個戀愛談得腦子都沒了,丢人!”
白翡麗放出了手中的貓。
關九尖叫一聲,彈簧一樣地跳了起來。“白翡麗——”
白翡麗又收了神通。
關九坐穩在墊子上。終于有機會把打印出來的郵件拿給他看。白翡麗暫停了視頻,開亮燈,掃了郵件一眼。
關九道:“你看看,‘王者之翼’提的意見都沒你多。你就別對馬放南山他們吹毛求疵了吧?大家都已經盡力做到最好了。”
白翡麗不置可否,他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他拿起來看,挺長的一條信息。過了一會,他問關九:
“繕燈艇是什麽地方?”
☆、唯唯獅子大菩薩
白翡麗把車停在了佛海邊上。
一出車門, 佛海上仿佛夾雜着冰碴的寒風迎面割來, 白翡麗立即打了個噴嚏。
白天飄了一陣子的雪現在又開始四面亂飛,他拿紙巾擦了擦鼻涕, 感覺自己眼看是要感冒。
但是沒辦法,老爺子交代的事,不做不行。
已經是晚上九點半, 天色一片漆黑, 不見星月,佛海周圍處處亮着古樸的燈籠,淺紅連片, 映照出飛舞的細小雪片,恍然有一種穿越今古的感覺。
相比什剎海荷花市場、酒吧街的繁華,佛海這片地方雖然也算個文化旅游景點,卻冷清多了。
這裏是明清時期遺留下來的古建築的聚集區, 周圍有文殊院、名人故居、老舊胡同和一個王府。古木參天,蒼松翠柏冷香撲鼻,不太平坦的地面由許多镌着字的古舊斷碑所砌。一切都還保留着最古老的模樣, 沒有受到太多現代商業文化的侵蝕。
越過漠漠的泛起冰色的佛海,遠遠可以看到一座巨大的石舫。石舫上一座坐北朝南的三層老戲樓子, 卷棚歇山頂,起翹小挑檐, 自內而外透着明光,飛雪裏亭亭而立,玲珑剔透, 好似佛海上漂着的一盞青燈。
那便是繕燈艇了。
此時正值好戲散場,三三兩兩看戲的觀衆從佛海邊上的道路上走了出來。白翡麗逆人流而行,沖繕燈艇走去。
白翡麗很少來佛海。他來北京這麽多年,只曉得長安大戲院、梅蘭芳大劇院這些個知名的看京劇的地方,但從來沒有聽說過繕燈艇。
關九跟他說繕燈艇在京城戲曲界的名氣很大時,他才突然想起來,這個名字之前應該也被姥姥姥爺提及過很多次,只是聽起來實在不像一個劇場的名字,他也沒怎麽上心。
關九在學校的時候上藝術類課程,做過北京戲劇場的研究。繕燈艇作為一個保留着大量梨園遺風的“戲班活化石”,唯一還在不使用電燈和擴音設備的古戲樓中演出的體制外劇團,自然成了她的重點研究對象之一。
關九同他講,繕燈艇這個戲樓有來頭,是光緒年間一群來自廣州府的官員、士紳,還有商號集資興建起來的。她說白翡麗作為Y市人,應該知道那邊唱粵劇的人又被稱作“紅船子弟”,早先粵劇戲班外出表演,都是坐一艘漆成紅色的船。當時興建繕燈艇時,為了體現廣州府的特色,就在石舫上建成了一座船的樣子,并稱之為“繕燈艇”。
白翡麗走上石舫,只見戲樓匾額上題“繕燈艇”三個古樸剛勁的大字,落款是“岑春煊”。果然如關九所言,匾額題字人是光緒三十一年,時任兩廣總督的岑某某。
戲樓門大開,裏頭夾道林立着長長的素紙燈籠,燈籠外隔着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花盆,大多草木已經凋零,只剩了形狀怪異古拙的枝幹。還有些羅漢松和崖柏峭然而立,蒼勁挺秀。
這一路走過去,草、木、盆、石,無一不透着歲月磨蝕的痕跡。石頭和磚塊砌就的地面顯然反複用水沖刷過,北京灰土那麽大,這裏竟然連地面竟然都能夠一塵不染。石磚被長年累月地踩踏,磨出了一層藍色的包漿,溫潤發亮。
走到正廳裏,中堂上挂一幅巨大的人像,是一張民國時期的老照片。關九說過,這個人就是繕燈艇的開山祖師爺,“倪派”大家,倪舸。
倪舸最擅旦行,畫像中的他容貌豐麗,着西裝領帶,笑容中有倜傥韻味。
倪舸的畫像下方,又是一副昔日兩廣總督岑春煊的題詞:梨園繕燈,佛海慈航。
白翡麗琢磨着這八個字,想到這漆黑佛海上的一座繕燈艇,隐約覺得甚有意味。
一路穿過去都不見人,他一直走到裏面戲臺,才見有兩三個穿着對襟夾襖的中年男子前前後後地收拾戲臺,穿着碎花布襖的幾個女孩子則在打掃地面,擺正桌椅。
戲臺共有兩層,二層的戲臺兩側各有廊橋與二樓過道相連接,一樓的戲臺兩側,則有一個類似碼頭一樣的長臺,直直深入池座之中。整個空間裏,點綴着許多燈燭,卻不見一盞電燈。除了一個電子屏幕,也沒有任何擴音設備。
戲臺前面的兩座柱子上,則左右挂着一幅對聯,寫着:
世事本浮沉,看他傀儡登場,也無非屠狗封侯,爛羊作尉;
山河供鼓吹,任爾風雲變幻,總不過草頭富貴,花面逢迎。
他聽見那幾個女孩子在低聲交談:
“最近的人越來越少了,今天的上座率才三分之一。”
“天氣越來越冷了,今天又下雪,誰想出門?”
“我覺得還是票價太低,幾十塊就能買到,觀衆想不來就不來了,也不心疼那幾十塊。”
“唉管他們來不來呢?票錢又不會退,賺到了就行。”
“你們想得太簡單了。我聽朋友說,這幾天天橋劇場演音樂劇《歌劇魅影》、海澱劇院演開心麻花的舞臺劇,國家大劇院演田導的新話劇,沒有哪場不是爆滿。我看還是看京劇的人越來越少了。”
“就是,現在連《盜墓筆記》和《仙劍奇俠傳》都開始演舞臺劇了,什麽人都擠進來搶這碗飯,誰還來看京劇嘛……吃國家飯的都過得不容易,更何況我們……”
白翡麗聽這些女孩子們從京劇聊到話劇,又聊到二次元舞臺劇,不由得凝神去聽。忽的聽見有人叫他:
“你是哪位?”
聲音溫沉,好似玉中水色,一聽便知是靠嗓子吃飯的,也不知這嗓子的水色,細細琢磨溫養了多少年。
白翡麗回頭看,只見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着一身月白長衫,身姿潇灑清榮。
這人看見白翡麗,隐約的眉頭一皺,只是他逆着光,白翡麗也瞧不大清楚。
白翡麗自然不知道是自己一身不大尋常的打扮出了問題,仍然客氣地問道:“您好,請問這裏有一個叫餘飛的人麽?”
白翡麗來這個繕燈艇,正是為了打聽餘飛的事情。
姥爺白天裏給他發了一條信息,讓他給他們買兩張繕燈艇《游龍戲鳳》的戲票,時間越近越好,并指名道姓要餘飛主演的。
他查了一下購票網站,發現繕燈艇确實有《游龍戲鳳》的演出在賣,但主演并沒有餘飛這個人。
他告知了姥爺,過了一個多小時,姥爺給他打電話了,說問了認識的票友,道是餘飛已經不在繕燈艇了,也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兒。姥爺讓白翡麗跑一趟繕燈艇,親自去問問,還特意跟他強調,這個餘飛是個女孩子,別弄錯人了。
姥爺是個急性子,說讓他跑一趟,那就一定是今天跑一趟,不能是明天跑一趟,更不能是後天跑一趟。
白翡麗下午參加《龍鱗》的排練結束吃完飯,又被關九拉去打了兩個小時的網球,待他換完衣服出來,已經過了九點,才想起還要給姥爺問餘飛的事。
這時候,就算雪再大,就算他再畏寒,這一趟都是非跑不可的了。
那男人說道:“你找餘飛做什麽?”言語間有幾分隐約的高傲和嚴厲。
白翡麗心想要是還給他解釋姥爺讓他問人這一遭,未免太麻煩了,何況他根本不知道姥爺怎麽突然心血來潮,要來聽這個叫“餘飛”的人唱的戲。于是他化繁為簡,說:“之前聽過餘飛的《游龍戲鳳》,現在看她不演了,就想來問問。”
那男人“哦”了一聲,說:“你喜歡她的戲?”
白翡麗心想這人的問題還挺多的,不過還是耐着性子回答說:“是的。唱得很好。”
那男人道:“你喜歡她唱的李鳳姐?”
白翡麗下意識想,這餘飛既然是女的,唱的自然是李鳳姐了,他問這麽多做什麽?便點了點頭。
只見那男人冷笑了一聲,說:“謊話連篇。餘飛早就不在這裏唱戲了,繕燈艇收場不留外人,你走吧。”
白翡麗怔了一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裏露了破綻,卻仍不放棄地問道:“她為什麽要走?您知道她去哪兒了麽?”
那男人卻不理他了,手一伸,示意他出門。
白翡麗見這男人身上長衫質地甚佳,他出現之後,那幾個灑掃女孩子也登時不敢說話了,都躲得遠遠的,便知道這男人在繕燈艇中地位不低。
他正琢磨着別的辦法往外走,忽的聽見吱呀一聲,回頭一看,戲臺的門關了個嚴實。幾乎是同時,前面的幾扇廳門和廂房門也都關了。這時候一個提着鐵制氣死風燈的老仆人過來,他忙問道:“老伯,您這兒是不是有一個叫餘飛的姑娘?”
老仆人點點頭:“是啊,但是被艇主趕出去喽。”
“為什麽?”
“不聽話,犯了艇規呗。”
“那她現在去哪兒了您知道嗎?”
“這我哪知道?”
白翡麗心想起碼是明白怎麽不在了,謝過老仆,準備回去。走了兩步,忽然心中一動,想起一件頂頂重要的事,又快步折返回去,問那老仆:
“老伯,您這兒有一個叫餘婉儀的會唱戲的姑娘嗎?二十多歲,喜歡穿旗袍,頭發這麽短——”他比了個長度。
老仆人搖搖頭,斬釘截鐵說道:
“從來沒有這麽一個人。”
白翡麗在風雪中走,一邊走一邊打噴嚏。這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經開始積起來了,迎風走路都覺得艱難。
他心中覺得失落。起初得知繕燈艇是戲樓的時候,他心中忽的騰起了一線希望。之前他連老舍茶館、梨園劇院這些有京劇表演的地方都查過了,沒有餘婉儀的存在。這繕燈艇竟是一條漏網之魚。
然而剛才那個灑掃的老仆,顯然在繕燈艇中已經待了許多年,和夾道兩邊的草木盆石都有融為一體的氣韻。然而他那麽确定地否認了有餘婉儀這個人,讓他心中燃起的那一星希望之火再度熄滅。
他想,緣分這種東西,要是再靈一次,哪怕就一次也就夠了。
在Y市的那五天,他和她的緣分濃稠到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然而到最後,就是那麽一念之差,就讓這緣分過去了。
大風呼啦啦地吹着,吹得枯枝幹桠唰喇喇地響。臨着佛海邊上的成串的燈籠随着狂風大雪上下擺動,沿水道路上空無一人。
他走着走着,忽然遠遠地看到他的車旁邊,站了一個佝偻着背的身影,鬼鬼祟祟的左顧右盼,然後手裏拿了個不知道什麽東西,開始從他的車尾沿着車門向車頭劃。他劃出“嗞——”的聲音,隔這麽老遠白翡麗都能聽到。
“靠——”任白翡麗教養再好、如今的性情再溫和,碰到這種被劃車的倒黴事,還是忍不住罵出了聲。
他朝自己的車飛奔過去。跑了幾十米遠,他忽的頓下了腳步,停了下來。
他看到車邊又跑過去一個穿着長羽絨服的女孩子,拿了書包奮力地砸那個猥瑣的男人,一邊打一邊放聲大罵道:
“你這個變态!今天又讓我碰到你!你還劃人家車!變态!!!快滾!!!”
這聲音偏低,兇惡又憤慨,帶着十足的咒罵和恐吓的意味。
但在他聽來,竟是悅耳勝過任何一支曲子。
那一瞬,他就定在那裏,心中只有十個字: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這時候,文殊院鼓樓催僧人就寝的鼓聲敲響,醒鼓敲了鼓邊再敲鼓心,聞見鼓頭和尚頌唱道:
“佛日增輝——法~輪常轉——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一句一槌,又唱《大悲咒》。
白翡麗想,他應該去文殊菩薩面前,去還一個願了。
作者有話要說: 前一章換了關九視角重寫過。
給不想看的總結一下上一章的修改:
1、換成關九視角,白翡麗和绫酒的過往以後再交代。
2、增補小芾蝶這條線。
3、更改完善鸠白工作室的事業線,和投資人的“對賭協議”+《龍鱗》項目。
字數還不夠……再更一章吧,寫到十二點,有多少發多少
不要問我為什麽女主恰好就在這裏出現了。一切巧合背後都有原因。我不會寫純屬巧合的事情,除了他們倆的第一次相見。
不要問我男女主之間究竟是怎樣的感情。邏輯上比較複雜,我會努力慢慢說清楚,但是情感的過渡我一向寫得不好,将就着腦補一下吧……
不要問我石舫上沒有地基怎麽建戲樓,我也不知道。本文純屬胡扯。
《大悲咒》就是講獅子法身的,如章節名。這可能真的是一個巧合。
☆、容身之地
白翡麗看到的那個“女孩子”, 的确就是餘飛。她正拿了書包, 狠勁去砸那個劃車的男人。那書包很沉,看得出裏面裝了不少書, 把書包頂出了堅硬的尖角。
那個男人狼狽地用雙手護頭,佝偻着腰躲躲閃閃,看起來特別慫的樣子。突然, 他特別雞賊地伸手一拽, 把餘飛的書包整個兒抱在了懷裏。餘飛和他搶奪之間,他扯開書包的拉鏈,抓着裏面的書往外亂扔。
書包裏除了書, 還有一些單頁,被那個猥瑣男扔得四下飛散,盤旋的疾風一吹,更是吹得到處都是。餘飛眼見有幾張單頁就要被吹到佛海中去, 慌忙撒開抓着書包背帶的手,去追那幾張飛頁。
白翡麗這時候已經跑了過來,一個箭步上去, 抓着餘飛的書包,又一腳把那人踹翻在地。那人看似形容枯幹猥瑣, 身手卻極是敏捷,見又有人來, 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爬起來,撒腿就逃。白翡麗還想追,聽見那邊餘飛悶哼一聲, 扭頭一看,她踩着一塊冰在佛海岸邊摔了一跤。眼看她就要滾下佛海,他三步并作兩步沖過去,一把抓住餘飛的胳膊把她拽了上來。
餘飛狼狽不堪地趴在地上,雙手按着地面擡起頭來。湖邊挂着一溜兒燈籠,明晃晃的燈光下,白翡麗見她換了個頗學生氣的發型,齊齊的劉海搭在額前,長發漆黑及背。只是她的頭發不但多,而且又粗又硬,沒有專門拉直過,怎麽都算不上清湯挂面那種,這會兒亂糟糟的,又像雞窩又像頭被吹散了鬃毛的獅子。
白翡麗單膝蹲在餘飛面前,欣賞她的表情有如石化。他撿起地上剛才被餘飛奮力保住的幾頁紙,只見是畢業證和學位證原件,還有加蓋公章的畢業學校成績單。上面的學校白翡麗沒有聽說過,是大專畢業,專升本拿到了學士學位。
另外還有一張打印的準考證,報考中國戲曲學院全日制碩士學位研究生。準考證上的照片,就是她現在的樣子,劉海整齊,沒有化妝的面孔有一種純樸的清秀,甚至還顯出幾分乖巧出來,和他八個月前見到她的嚣張勁兒判若兩人,但那頭叛逆得不聽使喚的長發,還是洩露了她的本質。
餘飛盯了眼前的人半天,确信她不是在做夢,也不是半夜走路撞到鬼,眼前這人,真真切切就是黃粱一夢白翡麗。
八個多月不見,他的樣子沒怎麽大變,倒像是更豔麗了一些。眉眼間黛色分明,若含明光。頭發又長長了不少,索性梳了個偏分紮了起來。半邊長劉海随着臉型彎成一個柔和的弧度,中間挑染出幾縷淺到近乎白色的淡藍。左耳上仍戴着耳環,只不過換成了小魚,餘飛覺得細長細長的秋刀魚似的,還是兩條。只是這兩條金屬絲折成的秋刀魚雖小,魚腹上還鑲嵌着教堂花窗一般的薄彩馬賽克,配合着他的發色,極其精巧。
餘飛恍惚地想,他要是這副裝扮在繕燈艇,準能給打出來。
白翡麗的手指慢慢劃過準考證上白紙黑字的名字,餘,婉,儀。
身份證號開頭的數字和他一模一樣。
他擡頭,笑得人畜無害:
“你叫什麽名字?”
餘飛望着他,一怔,頓時破口大罵:“白翡麗你個辣雞死撲街!東西給我!”
白翡麗看進她的眼睛,悠悠然的,拿韻白說道:“這般與我眉來眼去,你莫非對我有意?”
他對這話記得深刻,随口說出來時,或許只是無意。他卻不知道,這句話在餘飛聽來,仿佛他當時按在阿光胸口上的那一只手,美麗的,不着力的,卻輕輕巧巧地将阿光推開,也轟然一下推開了她塵封着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白翡麗,那個在夜色裏能與她颠龍倒鳳,白天裏卻又能拒她于千裏之外的白翡麗。那個明明追過來,卻能看着她被非我工作室的人欺侮而躲着不出面的白翡麗。那個她都已經放下矜持,試探到那種地步他卻還模棱兩可的白翡麗。
白翡麗當然有他玩得起的底氣,她卻還在溫飽線上掙紮,色厲內荏,死守着那一點不怎麽值錢的尊嚴。
餘飛這樣想着,眼色漸漸的暗沉下來。雪花落在臉上沁膚的冰涼,讓她一點一點冷靜下來,清醒過來。
好在她的人生計劃中已經沒有白翡麗了。在她人生中最糟糕的那五天裏,白翡麗出現,她承認她有那麽幾個瞬間動過心。一片漆黑的大雨之中,她抱緊白翡麗,一廂情願地把他當做一根救命稻草,但很快她就明白這都是一場大夢,夢幻泡影一般虛無。
什麽獅子呀。那只是一個夢。
好在她從來沒有對他們說過真名,更沒有說過“餘飛”這個名字。母親去世了,小芾蝶對她在北京的生活也幾乎一無所知。
回到北京,她一無所有,連戲都不能唱。她厚着臉皮去找那個從來不和她說一句話的生父借錢,租了一個破舊的小房間臨時栖身,做一些臨時工維持生計。她不想放棄京劇這條路,于是開始申請戲曲學院的研究生。
因為在繕燈艇長大,她沒有受過正規系統的教育。這條路不好走,但是好在,仍有走出去的希望。
她告訴自己,不過三年而已。她還能從頭開始。
她從地上爬起來,不再看白翡麗,四處撿起那些書,裝回書包裏。
白翡麗從她的眼睛裏也感覺到氣氛淡了下來,這讓他有些茫然。他看向那些書,都是考研用的教材。被風吹開的書頁裏被畫得花花綠綠,很顯然,主人下了很大的功夫。
他問:“你要讀研究生?”
餘飛不理他。收好了書和資料,便朝佛海外走去。
白翡麗過去拉住她:“你去哪裏?”
餘飛掙開他手,道:“不關你事。”
她的語氣很是冷淡,白翡麗愣了一下,問道:“你這是又在和我生氣?”
餘飛說:“我不敢。我不認識你。”
白翡麗說:“你剛才還叫了我名字。”
餘飛冷冷撇下兩個字:“幻覺。”她繞開他匆匆向外走去。
幾十米外就是佛海那座古舊的高大牌坊,多年不曾修繕,油漆脫落,露出了木頭和石料本來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