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話
“宋媽,你快一點,就差那只箱子了!”
我一大早就和宋媽兩人忙進忙出,把該拿的東西分毫不差地裝進車子的後備箱,這才心滿意足地坐到車裏,但還不免朝正在屋裏搬最後一樣東西的宋媽催促。
“我的小姐喲,這才這麽一會兒功夫,瞧把你急的。”她收拾完行李,又跑到車窗邊上和我打趣一番,邊說還便叮囑了我不少話。我心裏又免不了一陣苦楚,暗道這宋媽總是這樣的不放心,生怕會把我弄丢似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我不在的這些天,你好好照料我媽媽哦!再見啦!”我關上窗戶,吩咐劉叔開車,心裏又閃過幾絲快意。
劉叔腳踩油門,車便緩緩駛出了小區,在大道上奔馳起來。五年了,我總算又可以踏上回鄉的歸程。這些年裏,雙祖雖常被接來小住,但總也是來得匆匆去也匆匆。媽媽雖然明面上不做過多反駁,但心裏也不願意再放我回去,怕是擔心我這好不容易培養起來的文氣在回去一趟後又變得野性十足。
汽車從水泥路上慢慢開進了黃泥小徑,這麽多年,仿佛也只有故鄉這片土地,不管外頭的塵世如何變遷,這兒也絲毫未有變化,依然讓我熟悉。村道上不時就有鄉人駐足凝視我們的小汽車從身邊駛過,随後揚起一陣沙石。來村裏的外客本就不多,騎摩托車的人在這小鄉村裏就依然稀奇,更別說是小轎車這種稀罕玩意兒。
我在不遠處就看見雙祖已在老屋前翹首觀望,見車子在他們前頭停下,趕忙迎上來接我。劉叔幫着把東西帶進屋裏,雙祖留他下吃了頓便飯後,他道了別就又沿途回城。我挨坐在雙祖中間,一手被一人拉着,環視這間祖居,周身的一切都不曾改變,一切都還是從前的樣子,一切也都還在。門庭上挂着我小時候為數不多的幾張照片,那時候照相都還不普及,更別說是這個小鄉村裏,但是爺爺每年過節都會帶我去鎮上的照相館裏照一張相,每次拿過洗好的相片他總會自己動手過膠,省那幾塊過膠錢。門角上照常擺的是各種掃撒工具和務農農具,窗臺上放置着栽蔥盆,陽臺上立着幾個大甕缸,竈臺上放着大紅燭,窗邊放了幾把小木椅和幾個小板凳,家具農具無不出自爺爺雙手,就連當時村裏拉電燈都是爺爺自己裝的燈頭。
“這個,那個,還有那一些,都是我給你們挑來的,你們要不要現在試一試呀?”我眨巴着雙眼可喜地問着。
“哎喲,你買那麽多來作甚!咱這地方也不缺啥。”奶奶操着一口方言,對我好一陣說。想當時我也是每天每時的嘴裏都講着方言,但到了容城就硬生生的被灌輸了普通話,倒不是忘了家鄉話,這一番下來我卻對家鄉話反而留了更深的印象,抹也抹不掉。
“都是我買來的新衣服啥的,爺爺你別穿那老舊的黑夾克了,只管換了我買的新的,穿着也洋氣。”我也顧不得其他,轉化了鄉音就上口說來。
“哈哈哈哈,真是我的乖孫,爺爺會穿的!”他伸手把那新衣接過,仔細地摸上了一摸,“看着料子,這麽的厚實,可得穿上個三五年。”
“老頭子呀,你看咱孫女買的鞋子,一些個都不磨腳。”
“可不是呢老婆子,你看着毛衣……”
我看着這二老有一腔沒一調地搭着話,就這架勢應該是對我買的禮物喜歡得很。我十分歡喜,告了聲便獨自溜出去,那麽些年,也不知道那小子究竟還住不住在那兒。
我下了青石板路,繞過泥地走到那通道臺門前的石階下,慢悠悠地一步一步跨着臺階,看着右邊粗糙的前面和從前我與那小子留下的塗鴉,不免低頭傻笑。只可惜了經年的風水雨打,早就模糊了那原本的畫印,只留下零零碎碎的一些痕跡。跨過最上面一階橫着的門檻,穿過一條小道,左手邊這間就是那小子的家了。我管那小子叫阿七,他是我們一群人裏,最後一個入我的“組織”的,也不知道怎麽喊他,我便霸道地只管“阿七阿七”地叫了。他人長得胖乎乎的,這手勁卻是小的不得了,每每村頭孩子們掰手腕,他總是第一個敗下陣來的。那回他對上我,我哪管他是男是女一上場就立馬贏了來,誰成想他那肥嘟嘟的小手居然是個軟趴趴的擺設,如此便更把他當個小弟一樣,帶着到處瞎轉悠。這時間一長,“阿七”被我喊的越發順口,一塊兒玩耍的夥伴們便也依我一起叫他阿七了。
他本身其實安靜得很,但我那會兒在村子裏可是個孩子王,看着他這個悶騷的手下敗将不免眉頭一皺,便順道把他拉進我的隊伍裏來,成天讓他跟在我的屁股後頭帶來帶去的。但他偏偏是個悶性子,沒了我去家裏喊他,他就不會主動來。我總要巴巴地去喊他這座大山來,然後在小夥伴們面前耀武揚威的把他拉走。
也不知為什麽,他總是顯得不那麽合群,哪怕我硬是叫了他一起玩耍,他也是默默的一個人跟在大隊的後頭,也不愛和人講話,問一句才抛一句,不情不願的。在我記憶裏,他真正融入進村小隊,或者說是他和我變得熟絡起來,算是我“救”了他一命。
那是有一次,我又帶着一群孩子去河裏摸螺蛳,阿七自然也被我拉得同去。一群孩子紛紛跳下水,獨留了他一人在岸上和我們面面相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淺岸上的孩子們拿水撒他,死拽他下岸,他也是一動不動。我想着他這是怎麽又如此大力了。也不知是哪個淘氣的,見他不樂意一起玩耍,上了岸把他猛地推進河裏,也許是他體積太大了,濺起的水花飛的老高,潑了我們一臉。他似乎又不懂得游水,拼了勁地在水裏胡亂撲騰,抖得岸上河裏的孩子們捧腹大笑,都來不及提醒他水淺到足以讓他自個兒站起來。
我心頭無奈,游水過去,把他拎了起來。我當時心裏暗想,怎麽會有這麽傻的小胖子,雖然他笨拙了點卻讨得我不甚喜歡。
那以後,他倒是不再扭捏着和我一道兒玩,漸漸地就和我開始親近起來。我也樂得帶上他,幾乎每天我們都一起在田野上瘋玩。兒時的感情也許就是那麽純粹吧,有一個能一起哭笑玩鬧的人就心滿意足了。
我穿過甬道,那朱紅的大門竟緊閉着。這有些奇怪,因為阿七家的大門總是敞開着的,即使沒有全開着也會半掩着。我上前叩了叩,沒動靜,又再大膽敲了敲,還是沒有動靜,到最後我重重拍了幾下,依然沒有任何人來應答,反倒把對門的煙大爺驚動了。
“小姑娘別敲了!老付家人都走光了。”
“啊?!什麽時候走的?”我聽了這話,心裏頭泛起波瀾,我走地匆忙沒給阿七留下只言片語,這次他離開了也沒給我留下什麽,難道這是意味着我再也聯系不到他了嗎。
“嗳,反正他們也不是咱們村的人,遲早要走的。”煙大爺安慰道:“怎麽個,我看着你倒有幾分眼熟呢,你是江貓子他家的孫?”我聽爺爺說起過,因為他早生的緣故,生下來時不足四斤還通身都皺巴巴的,所以村子裏的老一輩人都叫他貓子。
“是啊,您還記得我。”
“怎麽會忘,你滿月那會兒,我還去貓子那兒讨過酒喝呢!”
又和煙大爺寒暄了幾句,我就打道回府了。實在不知為何,這裏就一下地人去樓空了。我才剛跨進門,奶奶就大喊起來,她向來嗓門高的很。這會子又在竈頭上做晚飯,嗓音更響亮了。
“才一回來就往外頭跑,怎麽都關不住你!”說着還往我嘴裏送着那新鮮的紅果子,我兒時聽故事時最喜歡吃的閑嘴小玩意兒。
“就去轉了一圈,才發現好多人都搬走了,人影也沒見這幾個。”我又往嘴裏扔上幾個,酸甜的果汁兒瞬間溢口,想了想又問道:“奶奶,臺門上那家的小胖子到哪裏去了?啥時候搬走的?”
“哦,臺門那家老付啊!前幾年就帶着他那胖兒子到城裏賺錢去了,這一走就一直沒回來過,也不知道在做什麽生意。”
“這樣啊,居然也搬到城裏去了……”會不會也到容城去了,我心裏暗自琢磨。
“你可不知,那小胖子臨走前硬是不願搬,還跑咱家來躲他老子呢!可這種事咱們哪裏好随便說數,你爺爺就只好又勸着他回家去了。”奶奶大勺一鏟,又一碗農家小菜出鍋。
原來你并不願意走,是想等我回來告知一聲的麽。阿七,到如今這村子都變得與我們兒時戲耍那般的情景大不相同了,多多少少都變了一些。從前的小夥伴們走的走,散的散,即使有留下的都變了模樣,也還是生分了不少。那麽,若是現在你在,随了這歲月的變遷,你我的情誼又是否也消失殆盡了呢。也許注定的分離要比相見時的無言更适合保留下我們純真無邪的童年吧。我摸了摸手上的七彩石手鏈,冰冷冰冷的。
我轉而蕩到露臺上,看着那頭的麥田,一絲一絲的回憶都像流水般湧進我的腦子裏來。回想起來,自己又不免給自己徒增幾分感傷,早已物是人非,我卻還揪着那幾許兒時的天真情分不放,再來相見時,卻曲終人散了。
我收集了幾年的精致車具再也沒了要送與的人。
“阿七,你生日快到了吧?”
“是啊。”
“嘿嘿嘿,那你要啥禮物。我可以用壓歲錢給你買哦。”
“想要小汽車,可是那老貴了。不過我生日有你陪着就好了,嘻嘻嘻。”
“好吧,不過我可以用稻草給你編一個。”
“這……哪裏算是小汽車了,明明是只笨狗!”
我還想着阿七那只肥嘟嘟白嫩嫩手拿着那小玩具的情形,一下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阿七,你現在到底在哪裏呢,你現在可也有想着我?
“瘋丫頭!……”
“做什麽做什麽!我被你吼得,果子都灑了!你看看,你看看!明天去山腳下採一籃賠我!”
“你,你要去容城了嗎?”
“……”
“那,你什麽時候回來呀。”
“……我,我也不知道,也許暫時不回來了吧。”
阿七,是不是當時我那句“不回來了”讓你聽得心灰意冷,以為我就這麽走了再不回來?所以你抗拒了一番後也只得選擇妥協?選擇和我一樣轉身離開?
“瘋丫頭。”
“嗯?”
“這串手鏈是我用河岸邊的七彩石串的,你要一直戴着,這樣就算你不再回來,我去找你的時候也可以在陽光下看到它的閃光認出你了。”
“容城那麽大,你找得到嗎?”
“我認識七彩手鏈,不怕。”
“這個是我求着爺爺拿來的小魚銅板,挂在脖子上,這樣我也可以找到你。雖然……你這碩大的身形就足以辨認,但也算我的一份心意吧。”
“瘋丫頭!”
“幹嘛啊!”
“你是想和我打一架?”
這一會兒間,奶奶就來喊我吃晚飯了,我嚼着大鍋燒出來的米飯心裏十分愉快。用柴火做出來的飯自然是城裏的小電飯煲比不得的,香甜可口,讓人十分懷念。美味的田間小菜更是錦上添花,這一頓我吃得滿滿足足。可又想到從前都有阿七在一邊和我搶着吃,這滿足感又削減了幾分。
我坐在小桌邊上,看着一同收拾飯碗的二老,心頭一絲酸味兒拂過,卻不知怎麽眼睛濕噠噠的,我俨然把淚水生硬地憋回去,低下頭吃着奶奶給我卷的鍋巴,生怕他兩人看見我這模樣也跟着傷感起來。我在漸漸長大,爺爺奶奶也在慢慢變老,不論我心裏又多麽不舍,說到底,誰都回不去那滿載最好時光的歲月,我們只能被動地任時間這位渡劫者驅趕,走向屬于每一個人的獨特卻又相似的終極。
這小住的幾日裏,我跟爺爺天天去河邊釣魚,第一次來的時候就發覺了那原本寬闊的大河居然退縮了許多,岸邊的人家拼命的把河水填埋就圖個把自家能占到的土地再擴充一擴,再看如今這河都只能說它是個小河了,不能與當初那瀚汪洋作比較。如此這一來河道裏的小魚自然少了不少,能釣上來幾條也是不容易。
河上駛過一只汽船,我見那人拿着通了電的魚叉在河裏穿刺着什麽,只不過幾番下去也不見得叉上來多少魚兒。他似乎是看見了立在岸邊的我們爺孫倆,朝我們揮了揮手,一嗓子喉過來:“江老可別拿竹竿釣了,這魚兒要不就不願意吃你那餌,要不就被我這電叉給電暈啦!”
“哈哈,咱釣魚也就圖個樂呵,沒說非要釣上來幾條,要是釣不到,我倆就收拾收拾回去了!”
我舉着釣竿,嘟着嘴悶聲不吭,待那人将船開遠了,我才狠狠說道;“爺爺!為啥人家能拿通電問玩意抓魚,我們還要舉個竹竿子釣!”
“小丫頭,別瞎嚷嚷,那大叔是拿了村子的證明書來捕魚的,有批文能用電來抓魚,咱沒那個。”
“那為啥人家就能拿到批文,為啥那沿岸的還能把河都填了來造自家的院子!”我指岸邊的那一棟棟像樣的小別墅,憤憤不平。這大範圍裏的鋪填,還把小時候常玩的地界都給填了,連阿七落水的那個地方都全沒了蹤跡。
爺爺這次沒接上話,只在一邊重重的嘆了口氣。
我在家鄉小住的這些日子裏,左不過就還是同兒時那般一樣,該吃吃該喝喝,下地的時候下地,納涼的時候納涼。只是這會兒鄰居來院子裏聊天的倒是少了很多,而我再喝奶奶釀的酒時,也沒醉的那麽快了。
又閑置了幾日,爸爸派劉叔來接我,還托他帶了話來說是要念初三了,可不能在家鄉野一個暑假再回來,回去就得好好補一補英語,中考的時候也能上一中,省得我到別的區讀書去。
這樣一來,我也就沒辦再在家鄉拖沓着不回家了。二老聽了這幾句話也急急的催我回家讀書去,就這半來個月他們覺得住也住夠了。這天下午,奶奶就收拾好了東西,把我帶上劉叔的車,囑咐我回家就得變乖了,不能夠再像在村子裏這樣無拘無束的。我這次回去只是書包一只,行李箱一個,其餘的東西統統留在了家鄉,都是些給雙祖的物什我也就沒了要再帶回去的道理。所幸奶奶又準備了一籃子家鄉貨,我才不情不願地揮手離去。
夏日的大下午,村子裏走的人很少,就連看家的土狗在車子駛過的時候也頹的懶得叫上幾聲。
“劉叔,我們這就回家了嗎?”看着路邊的景致已是城裏的模樣,我由不得心裏落寞上幾分,卻還是小有悸動地問了一下。
“是的,先生太太還等着我們。”
“別這麽快回去吧,瞧着現在已經到了晚間,江邊的微風吹着正熏人,我想去那兒走走。”
“可是……”
“你放心,我會和爸爸說的,是因為我想去。”見劉叔有所動搖,我連忙湊上去向他保證。劉叔素來對爸爸很是誠心,倒是平常對我的小叛逆确有些許包容,他同宋媽兩人在我回家之前就已經在了,想來定是我們家裏的老人了。媽媽平時也總對我說讓我別拿他們當外人看,我們就是一家人。
劉叔是成了家的,有個女兒叫做南南,現在在我的母校讀二年級。原本因了劉叔兩口子并非本市人,他女兒是要回原籍上學的,要是想留在本市的學校讀書,就得付上一大筆入學費。劉叔攤上這事什麽法子也沒有,又不好開口和爸爸說,正欲和老家親戚商讨此事時卻接到了黃校長的電話,就是那校的校長。她表示願意留下南南,學費也可以另作商量,劉叔知道這必然是爸爸的安排,那黃校長純屬是買了爸爸算是個學校不大不小股東的面子,這入學費到了最後也就不算是個事兒了。那天晚上他接到這通知,特意從家裏趕來,我在他那黝黑又樸實的臉上分明看到了兩道淚痕。他送來劉嫂做的糕點和桂花酒,爸爸休息在家時也總好酌上那麽幾口。
“小姐心裏是有什麽煩心事?”劉叔不知在何時已從車邊走到了我身後。
我揉了揉臉,開口淡淡說道:“是啊,這次回家鄉才發現小時候的那些印記消失的居然那樣快,全然捉摸不到蹤跡。”
劉叔聽着也不做聲,我就又自顧自的說下去:“我最好的玩伴兒沒來得及給我留下只言片語也離開了。”
“小姐是在想那個玩伴?”
“是啊,這幾天想得很,怕這層聯系斷了就真的再找不到他這個人了。”
“小姐如果想找他,也許我可以幫幫忙。平時跟着先生接觸到的也有那麽幾個帶了些本事的,找個人應該了得。”
“真的?”聽他說這話,我心裏快活了不少,可又回想起什麽,眉頭一皺再別過臉去,“不行的,我連他去到了哪裏都不知道,容城那麽大,可要怎麽找。”
“那麽,我至少在本市裏尋尋?”
“要是這樣就太好了。”
我一面和他說,他一面領着我走回車裏,把阿七的一些體貌特稱都告訴了他,這一會兒劉叔也已把車子掉了個頭,重新開上路。
“我只記得這些了,他應當是姓做付的,那個叔叔村子裏的人都喊他一聲老付。我也沒有他的照片,全然只憑那小小的一枚魚銅板去尋人,恐怕是大海撈針了。”
“那我就照着這幾條找找看,小姐畢竟想念他。”
說話間,車子已經在停在了院子前,我朝立在門口東張西望的宋媽揮了揮手,她便三步并做兩步地上來接我。我輕喘一口氣下了車,折騰了一番總算到家了,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