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昨晚屋裏光線暗,又礙于女子的矜持,秦蓁不曾好好打量過這個男人,模糊的覺得他身姿精壯挺拔,投壺和鋪棉被的動作很利索,那是一種骨子裏透出的靈動勁兒,不像府裏的下人,跟木偶一樣。
晨光熹微,秦蓁坐在床頭等候了片刻,見男人遲遲不醒,探究的目光就慢慢移了過去。眉骨清逸的男人挾裹在灰撲撲的打丁棉被裏,仿若一支精致的玉雕放在了劣跡斑斑的鏽缸裏。有棱分明的線條沿着下颔到脖頸延伸到起伏的胸膛,呼吸輕淺。随意橫着的手臂,都讓人感到骨骼裏一種朝氣的力量。
還記得前段時日,姜姨娘大抵是怕她到時候哭鬧逃跑,把事情鬧大,影響到秦瑟,曾去她房中若有所指的暗示過一通。其中一條她記得,是姜姨娘誇獎簫清羽話,說那真是雲山村天地靈氣蘊養出來的人兒,打着燈籠難找的好夫婿。如今看來,前半句不算誇張。
又過去了一刻鐘。怕爺奶那邊久等,冠上她新媳婦晏起的名聲,秦蓁猶豫要不要叫醒男人。就在這時,簫清羽自己轉醒,睜開眼睛。他看到床上坐着的漂亮女子,茫然了片刻。哦,他已經成婚了,準确的說,成了個假婚。
“你醒了啊。我去外邊等你,我們一起去給爺奶敬茶,你先洗漱吧。”
她正要走,簫清羽立坐起來盤着腿,叫住她:“敬茶倒是其次,出去之前得把你跟秦瑟調換先說清楚。爺奶年紀大,他們看到你變了個人,肯定會吓一跳。你先等着,我去跟他們說。”
秦蓁進退不是,嗯了聲,走到一旁窗戶邊去了,背對着他。家家戶戶的雞鳴喚醒了整個村子,透過這個窗戶可以看到後院的菜畦,有黃瓜、絲瓜、豇豆……都是春季時令的蔬菜,它們不像躺在家裏廚房裏一樣幹幹淨淨,纏繞着繁密的藤莖葉子。秦蓁低頭望了眼自己沒碰過農活的手,有些茫然。
等簫清羽回來叫自己去堂屋,秦蓁理了理絲麻做的粗布衣裳,跟他去了堂屋。
剛踏進門,就被一個婦人撲上來握住她的手:“天吶,怎麽會有這樣的父母,壞了閨女一生的幸福,這可是婚姻大事!好在我們簫家是個家底殷實的,不曉得秦小姐肯不肯留下。”
長幼有序,秦蓁先沖婦人微笑示意,繼而先走到兩位老人面前請安:“爺爺好,阿奶好,我是秦蓁。清羽已經将我的事告訴你們了,你們還有不懂的,可以問我。”
關于這個家,她自己知道不少。爺爺叫簫振,奶奶馮紫蓮馮氏,大房是簫弘光、周珍夫妻倆,育有備考舉人的秀才兒子簫書翎,十六歲,和她同歲。還有個女兒簫含玉,十三歲。
二房就很孤零零了,只有簫清羽一個,父母皆早逝。簫清羽是孫兒輩中的老大,十八蘇。
雖姜姨娘不敢說簫清羽壞話,她兀自揣測,這有些孤煞的命,是簫清羽十八歲還沒娶親的原因之一,否則他會打獵手藝、皮相生得好,這個年齡該做爹了。
說罷,又一一問大伯、大娘的好。至于簫書翎和簫含玉該是來拜見她的,不過聽了這樁離奇的掉包事件,也不知該不該叫她嫂子,愣在原地沒作聲。
簫振敲敲桌面:“坐下說吧。”
秦蓁和簫清羽連挨着坐在一側的椅子上,中間隔了張沒上漆的梨花木方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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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蓁有丁點兒緊張,不過簫家人好像更緊張。鄉下人說話實誠,馮氏開口就安慰道:“孩子,這兒,你怕是住不慣吧。诶,我們女人命苦,嫁了人,一生就定下了,你怨也沒用了,好好跟這住着,短缺什麽,我們家想法子給你補。”
得知人家是城裏嬌生慣養的大小姐,馮氏生怕照顧人家不周。簫振也是如此擔憂惶恐。一貧一富,一扇隔閡的大門無形間立了起來。
秦蓁眼睛微眯,暗自揣度,這家人這麽友善嗎。要是知道一些事情後,不知還會不會這個态度。
她正琢磨怎麽回答這番好意,周氏就笑着插嘴:“娘這是哪兒的話呢,秦蓁可是秦家的嫡女,會任由一個小妾上位的繼母算計不報仇嗎?秦蓁,你爹待你如何啊,不會任由你被欺負吧?”
周氏眼睛立散發着兩束貪婪的光芒,這話也其心昭昭。秦蓁垂眸,為人子女不該在外道父母的不是,她避重就輕回道:“我爹是個和善的人,他也是個精明的商人,不會把事情搞得糊裏糊塗,想必這兩天會來找我說清楚。”
“哎呀,可不就是這樣嗎,到時你又能當回秦家小姐了。雖然陰錯陽差,你可上外打聽打聽,我們家清羽是村裏最孝順最能幹的,一定配得上你。真是歪打正着了!”周氏掩飾不住笑意,邊拍巴掌邊笑。
這是娶了一座金山回來啊!秦家經營茶葉、絲綢刺繡一類生意,在阜陽縣乃至整個金陵城,都是商家中的翹楚,聞名遐迩。
從她一聽侄兒說這樁事,她就知道這次不止得那十兩銀子,老天給了簫家更大的一份禮物。
腦子不停盤算的周氏,忙叫一雙兒女過來喊大嫂,給她奉茶,恨不得将這樁婚事定得死死的,讓秦蓁沒有反口的餘地。
這一個上午幾乎都在周氏的阿谀奉承下度過。
午飯簫家居然殺了一只母雞做主菜,周氏叫簫含玉去後園子裏多摘些蔬菜,跟辦宴席似的做了六菜一湯。要知道簫家的勞動力只有簫清羽,和一個年邁的簫老爺子,大伯是在私塾教書的文人,平日即便早歸家也不願下地。所以簫家的吃穿用度尚需節儉,像這類豐盛菜色需是逢年過節、或者老人家過壽、辦喜事之類才有的。
周氏并不心疼,只想把秦蓁伺候周到,屆時她就跟着沾光,等當上了名商之女的大娘,過着錦衣玉食的日子。
吃得肚子有幾分飽,秦蓁想找些事做來消食,看到簫含玉在推磨,就過去想幫忙。這個家還挺偏袒的,簫書翎一個年滿十六的男子不來做這個,把重活兒交給一個女孩,無非因為簫書翎是簫家看重的寶貝疙瘩,簫家只讓他念書寫字等着考功名,其餘一概都不讓他做,吃完飯也只讓他自己去散步,不讓他沾染任何農活。
手剛抵上磨子推杆,就被一道驚詫的聲音叫住。
“別動別動!秦蓁啊,這哪兒是你能幹的活,”又是周氏,風風火火跑過來,将秦蓁拉走,并厲聲訓斥了簫含玉:“臭丫頭有沒有點眼力勁兒,人家大小姐跟你這身糙皮子能比嗎,刮擦到人家金貴的身子我們可賠不起。”
“大娘,別說含玉了,是我自己湊上去的。我也是家裏的媳婦了,幹活是應該的。”秦蓁搖晃她的手,打斷讓她別說了。
這是她親女兒,都舍得這樣說。看來真相揭露以後,休想指望這個人還待她這般客氣。
“喲,秦蓁真懂事!行了,這裏什麽活都不用你幹,你就回房休息,要不就出去走走,認認人兒。”
簫含玉不領秦蓁的情,被娘臭罵一頓憤然不已,趁周氏轉身就沖秦蓁做了個鬼臉。
秦蓁沒辦法,在這裏暫時确實太多餘了,她就回了東屋後院。她蹲在菜畦地邊上,兩手撐腮。一早上就這樣恍恍惚惚過去了,沒有她預料的艱苦,簫家人的冷漠,而是在一種虛幻的吹捧中度過了。
這裏沒有‘采菊東籬下’的菊花,‘畫闌開處冠中秋’的桂花,‘曉迎秋露一枝新’的紫薇花,高雅的生活逸趣都變作生活實實在在的糧食,青菜葉子味彌漫在空氣中,透着一股淡淡苦澀。
發了會呆,秦蓁還是想找些事情來做,就去屋裏搜刮簫清羽的衣服來洗,她帶來的衣服都是幹淨的,暫時洗不到。
後院的井沒有安轱辘,光提起厚重的木桶放到井裏去時,秦蓁就感到有些吃力。等木桶在井底吃滿了水,她徹底擡不上來了……
秦蓁将系桶的麻繩的另一端在纖嫩的手臂上纏繞幾圈,勒緊自己的皮膚,扯着繩子往上生拉硬拽。
拉不上來,秦蓁轉個身将繩子坎在肩膀上,朝井口的反方向,使出吃奶的勁兒往前拉纖。臉正憋得發紅,屋檐轉角驀地走出來一個人,這副模樣太狼狽,當即吓得她滑脫了手,身子反被繩子往後拽。
“喂。”
簫清羽快步疾跑過去,單手攏住秦蓁的腰,另一只手拉住往下掉的繩子。等秦蓁穩住後就松開她,兩只手去拉繩,三兩下将大木桶給拉了上來。
盯着滿滿的一桶水出了會神,簫清羽拿起嬌小姐勒破皮的手腕看:“受傷了啊,我房裏有藥。”
秦蓁抽回自己的手,一臉氣鼓鼓,別過頭看遠處。
簫清羽微愣,繞到她身前,擡腳踩在井沿邊:“大小姐,還要我拿藥出來給你敷?”
秦蓁沒說話,眼淚珠子一顆顆滾了出來。
或許是嬌小姐昨晚投壺的英勇形象還印在腦海裏,也不是那麽嬌弱,簫清羽覺得跟她開開玩笑也無妨,誰知這就哭了。
“我,對不起,真疼了?你別哭,站着別動,我去給你拿藥。”
秦蓁扯住他袖子,搖搖頭:“我就是覺得好狼狽好丢人,你不會不出現嗎。”
“我要是不過來你就掉井裏了。”簫清羽環着手臂,不明白大小姐的古怪心思:“再說這有什麽好丢人的,我有時去山上刮了一身的傷回來,你這點小傷,比起我的來算什麽。”
秦蓁低着頭,哭腔音還很重:“不是這個意思。我連水都拿不到,以後豈不是得渴死。”
洗衣燒飯什麽都要水,她還想踏踏實實在這過一段日子,現在連最基本的都做不到。
看向那一桶滿當當的水,簫清羽無聲的笑了。
等秦蓁擡起頭時,他忽然靠得極近,近在眼前,長睫刮刷到她臉頰。像是還要前進在她耳邊說什麽,然而被她這麽一盯,就停住了。兩人對視片刻,呼吸淺淺拂過對方。
從未跟異性相處過這麽近的兩人,心口均微微一跳,下一刻,默契般的往後拉開了距離。
這是一種本能的,胸中鼓塞又不知所措的行為,心頭微微發癢的感覺難以捕捉的一閃而逝。他們均是沒有母親的,秦蓁的父親又沒有管過她。什麽男女之道夫妻之道壓根不懂。
簫清羽本想調侃大小姐一通,經這麽一下,他出口變得老實起來:“大小姐,你看看那水桶有你人的一個半大,還是盛滿的,你能提起這麽高,已經驚到了我。”
他看到她有些微紅的臉頰,別過自己也有些莫名發熱的臉,“那水桶全家只有我一個人用,我每天都會把廚房裏的兩大缸水裝滿,你要用水去那裏取就是了。”
秦蓁鬧了個大紅臉,原來如此。
簫清羽想了想,怕她自己随時要取水有特殊需要,又道:“如果你非要自己取水,用大木桶裝一半,或者去廚房拿小木桶過來裝。幹嘛非要冒把自己拽井裏去的險,是吧。”尾音染上調侃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