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1)
可闫佳似乎沒接收到辛晚成拒絕的信號, 直接進了房間, 沒一會兒拿了一堆套套出來, 一屁股坐回地毯上,當着辛晚成和商瑤的面, 将手中的套套像展撲克牌似地展開, 用下巴點了點辛晚成:“選一個。”
辛晚成和商瑤都驚了。
她倆從沒見闫佳帶男朋友回來過夜, 怎麽套套的囤貨量這麽……驚人?
“快點呀,別磨蹭了!”見辛晚成遲遲不動手, 闫佳等不及了, 直接從一把套套中抽了一個出來, 直接扔進了辛晚成擱在單人沙發的挎包中。
闫佳見商瑤還盯着茶幾上這堆套套走神, 挑眉問:“你也來一個?”
商瑤連忙擺手:“不不不我暫時不需要。”
“行,那有需要的時候找我。”闫佳把剩下的套套全收了回去, 繼續吃小龍蝦。
辛晚成在勵志和沖動間拔河半天沒個結果, 憤懑地直錘抱枕:“不行啦!我萬一真霸王硬上弓,他絕對把我開除。我不能為了個男人把工作丢了……”……就算這個男人她喜歡到不行。
商瑤仔細琢磨了下, 也覺得不妥,但很快退而求其次:“沒讓你真把他睡了,但是,把他灌醉, 套個話總行吧。萬一他真是那兒受了傷, 那方面不行,你也好趁早斷了對他的念想。”
闫佳吃了商瑤買的小龍蝦,自然是點頭附和:“是的沒錯, 那方面不行的男的,其他方面再優秀都不能要。”
辛晚成拎起一只小龍蝦塞闫佳的嘴,可讓她別再說了。
……
然而辛晚成什麽都還沒做成,就出事了。
之前她拍的那位章毅,自殺未遂住院了。
就在in studio和許安寧聯合策展的攝影展《明天》開展的第二周。
許安寧拍的紀錄片也叫《明天》,攝影展作為紀錄片的聯動,本意是為了幫助更多人了解PTSD這個群體,可誰也沒想到,這些好意,因為章毅的自殺,一切都變了質。
章毅的母親要求許安寧以及葉南平銷毀章毅的所有影像資料,并要求賠償,不然就要告他們。
所有人這才知道,章毅的PTSD壓根沒有痊愈,章毅急着重新投入新生活,背着父母和心理醫生停了藥。
許安寧态度很堅決,她之前答應過章毅,一定會讓紀錄片上映,作為祝賀章毅回歸正常生活的禮物,如果章母提出的這一切要求并非出于章毅本人的意願,她有權拒絕。
章毅曾在紀錄片的采訪中透露過,他從小就生活在母親的嚴格管控下,雖然他知道這一切是源于母愛,但母親對他的過度保護令他窒息,他覺得他之所以比那些和他同樣目睹了槍擊案的同學們脆弱那麽多,幾年都走不出陰影,和自己母親從小到大的過度保護脫不了幹系。
這段采訪,後來在章毅的要求下删除了,沒有剪進片子裏。
誰也不知道章毅這次自殺究竟是因為什麽,章毅人在醫院,聯系不上,章母也拒絕他們探望。
章母一怒之下,把事情曝光在了網上。許安寧的堅持,遭到了網友的口誅筆伐,覺得她的紀錄片是建立在PTSD患者的痛苦之上。
之前看過攝影展的一些路人,出事之前,還在紛紛感慨攝影展立意深刻,在這之後風向也變了,開始發文發照片,譴責攝影師這種吃人血饅頭的行為。
攝影展上章毅的那些照片,全是辛晚成拍的。攝影師一欄寫着辛晚成的名字,竟還有人翻到她的微博,罵得實在太過難聽,她只能把評論關了。
辛晚成的朋友們好些都看到了新聞,包括向衍,前幾天都特意打電話給她,問她有沒有受影響。
辛晚成只能回以一聲嘆氣:一言難盡。
現在只希望她爸不會看到新聞。她換工作的事一直瞞着她爸,可不能因為這事兒露餡。
其實嚴格算來,分攤到她身上的這一點點火力壓根不算什麽,因為大部分網友都跑去罵葉南平了。
In studio的官微也公衆號下,全是給葉南平點蠟的。
葉南平六年前在敘利亞拍攝的照片也被人翻了出來,直指葉南平既冷血有不要臉,當年為了普利策獎見死不救,如今為了辦展,害人自殺。自殺的應該是他,而不是可憐的章毅。
這一來二去,章母站上了道德制高點,提的要求就更過分了,之前還只是要求删掉章毅的影像,如今直接改口,要求許安寧銷毀所有素材,紀錄片永久不得上映。
許安寧那邊,辛晚成很久沒見到她了,但葉南平,似乎并沒有受到任何影響,還在照常開工,辛晚成被罵了幾條就忍不住關了微博評論,納悶他怎麽抗壓能力就這麽強,莫非他壓根沒看網上那些罵聲?
但很快,葉南平的其他工作也受到了牽連,幾個原本已經敲定、就差走合同的拍攝項目,幾乎在一夜之間都因為雜七雜八的原因,被擱置了。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甲方們突然集體出問題,是因為網上愈演愈烈的風波。
春節假期臨近,葉南平索性讓大家提前放假。
闫佳贊助給她的套套,辛晚成都沒從包裏拿出來過,就被打發回了家。
從之前忙得腳不着地,到現在突然閑得冒泡,辛晚成還沒來得及适應,網上就鬧得更精彩了。
不知哪來的正義人士,闖了攝影展,直接對展出的照片潑墨。藝術館的工作人員也受了牽連,被墨潑了一身,視頻傳到網上,引來多方叫好
藝術館不得不暫時閉館,策展的工作群裏發來這些消息時,辛晚成正在家裏收拾行李,她已經買了票,準備提前回老家過春節。她今晚上約了向衍吃飯。向衍之前約了她好幾次,她都推了,欠他的這頓飯,正好今晚補上。
可藝術館的事一鬧,辛晚成哪還顧得上這些,當即放下剛疊好的牛仔褲,點開轉載到群裏的視頻,視頻底下點贊最高的一條評論:“面對不要臉的人,就該這麽做,解氣。”
辛晚成氣得差點把手機摔了。
再看群裏,所有人都氣得跳腳,唯獨葉南平沒有吱聲。
難不成他當年因為一張敘利亞的難民照,已經被罵出經驗了?不然誰能做到這麽淡定?
辛晚成就做不到,她在群裏私敲了展館運營,問他那些照片要如何處置。
運營回複她:還能怎麽辦?只能扔了。
那些照片裏可也有她的心血,辛晚成不甘心,裹上外套出門,直奔藝術館。
到藝術館時,天已擦黑。
大門緊閉,辛晚成趴在玻璃門上,沖裏望了一眼,裏頭空無一人。
運營給了她門禁密碼,她輸密碼開門,走過空落落的前臺,來到展廳,開燈的那一刻,眼前的一幕牽住了她的腳步。
那幫正義人士就是這麽踐踏別人的心血的?
這不僅僅是In studio和許安寧的團隊心血,從選片,租場地,策展,美工,布景到宣傳,所有人的心血,如今卻只剩一堆被扯得亂七八糟的幕布,被潑了墨的牆,被砸壞的相框,以及破損的照片。
章毅的那組人像照是被破壞最嚴重的,清潔工暫時把它們掃到了角落。辛晚成蹲在這堆照片前,慢慢拾起一張。因為相紙的折痕,照片中,章毅的大雪初霁般的笑容都被扭曲了。
辛晚成試圖把相紙展平,可越是用力,相紙越是扭曲。
辛晚成還記得自己當時是怎麽逗笑章毅,抓拍下這個瞬間的。
她試圖把相紙上的墨跡擦掉,也是越擦越髒。
眼前一熱,就這麽被氣哭了。
這比傷心哭了還難受,辛晚成一屁股坐在地上,咬碎了牙齒都忍不住。
身後響起腳步聲。
腳步聲的主人應該是看見她了,在辛晚成倒吸鼻涕的時候,停下。
辛晚成狠狠抹一把臉,還是氣得不行:“你們都不知道把場館打掃幹淨了再走嗎!”
這一地的狼藉,一地被踐踏的心血,辛晚成剛吸回去的鼻涕又流了下來。
她一摸包,沒有紙巾,鼻涕都快流到嘴裏,辛晚成氣得把包也摔了。
正摔到一雙白鞋前。
白鞋的主人在辛晚成身側蹲下。
遞過來一包紙巾。
辛晚成這才擡頭看對方。
不是場館的工作人員。
一地狼藉之中,坐着一個狼藉的她,眼淚鼻涕都挂在臉上,看着葉南平。
“葉老師……”
“擦擦鼻涕。”
辛晚成頓了三秒,接過紙巾,把鼻涕擦了。
“他們太過分了!”辛晚成終于有個人可以告狀,不那麽氣了。
他卻沒有指責任何人,只告訴她:“你要習慣,這個世界,不會溫柔對待任何人。”
說完,也抽了張紙巾出來,幫她擦臉上蹭到的墨水。
辛晚成看着他的手,看着他沒有情緒的臉,他說,這個世界不會溫柔對待任何人,他卻那麽溫柔地,對待她。
……
辛晚成站了起來,還是不甘心:“那我們就這樣任他們胡作非為?”
她可不信什麽世界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的鬼話。可葉南平那麽平靜,辛晚成真怕他不當一回事。然而在她雙目直勾勾的鎖定下,他一笑:“誰說我打算放過他們?”
“……”
“我來這兒,是等律師一會兒過來,調監控取證。”葉南平扭頭,示意了一下各個角落的監控,“他們來這兒破壞他人財産,不要以為打着正義的旗號,我就拿他們沒辦法。要告一樣告。”
這答案确實解氣,可辛晚成想了想,先慫了:“那你不怕網友又因為這事罵你?”
他斂了笑:“你覺得我在乎嗎?”
……
律師一會兒趕到,取證,報警,一樣沒落下,辛晚成幫不上忙,先撤了,抱着一堆破損的照片回了家。
in studio被黑得工作都停了,她也必須得做點事。
章母一直不讓他們接觸章毅,可章毅一直不露面,這個事情就沒完。所以當務之急是找到章毅。
辛晚成大晚上抱着一堆殘破的相紙回了家,闫佳出了房門吓一跳:“你這是上哪兒撿垃圾去了?”
“這是我第一次參展的攝影作品,我得留個紀念。”
辛晚成帶回家的是章毅的這組人像,底片已經被章母銷毀了,攝影展上的這些照片成了絕版,即便破損成這樣,辛晚成也沒舍得把它們扔進垃圾桶。
但她現在暫時顧不上修複照片,一回家,連卧室門都沒進,就抱着電腦、盤腿坐在沙發上,把章母這段時間受訪的視頻都找了出來。
其中有幾個視頻的背景一看就是在醫院,辛晚成想着,把那家醫院找出來,應該就能順藤摸瓜找到章毅。
闫佳湊過來幫忙,辛晚成讓她別給自己添亂,闫佳卻胸有成竹:“交給我。我抓男朋友偷腥,可是福爾摩斯的級別。”
辛晚成這才半信半疑地把她從視頻上摳下來的醫院圖發給了闫佳。
闫佳直接把醫院圖群發給所有所在地在北京的微信好友,不僅自己轉發,還發動朋友們轉發。
正等着答案,辛晚成手機響了。辛晚成一只手還在反複劃拉章母的受訪視頻,另一只手摸過手機。
是向衍發來的微信:你人呢?
辛晚成一驚。
這才想起來,今晚約了向衍吃飯。
……
辛晚成一咬牙,奢侈了一回,直接打車去了藍色港灣。幸好他倆約的餐廳還在等位,她到的時候,前頭還有五桌。
向衍坐在店外的塑料凳上,拿着排號單,辛晚成小跑過去,他擡頭見到她,直接起身,把塑料凳讓給她,嘴上卻沒饒她:“您可真忙,我都提前一周預約您了,吃飯這事你還能忘得一幹二淨。”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近水逆,倒黴得要死。”他讓出來的凳子,辛晚成沒坐,直接把他摁坐回去,“這頓我請,賠罪行了吧?”
“你請啊?”向衍摸摸下巴,突然又站了起來,“那去隔壁牛排家吃。藍蛙比較貴。”
“可別可別!”辛晚成連忙又把他摁了回去。
為了打消他吃貴的念頭,辛晚成讨好:“我去給你買杯喝的。想喝什麽?”
周末,哪哪都排隊,辛晚成好不容易買了兩杯奶茶從負一樓回來,摸出手機看了看,向衍還沒給她打電話,看來還在等位。
她剛來到餐廳門外五米處,手機就響了。
還以為是向衍終于等到位子了,掏出手機一看,卻是闫佳的來電。
辛晚成趕緊接通。
闫佳還真的找出了章母受訪的背景是哪家醫院——
阜立第一附屬。
辛晚成沒想到闫佳的朋友圈這麽管用,忍着興奮,趕緊追問:“是不是章毅在哪個病房,也能查到?”
“這個嘛……”闫佳頓了頓,“我可以試試,但應該沒那麽快。”
辛晚成激動得雙手扶着手機:“社交女王,拜托拜托!”
在她和闫佳通話的工夫裏,向衍那邊終于等到了位子,給辛晚成打電話讓她趕緊回來,電話卻提示占線。
服務生已經準備領向衍進餐廳,向衍起身同時四下一張望,正好瞧見五米開外的辛晚成。
向衍當即起身沖辛晚成招手。
姑娘正雙手扶着手機,不知正開心些什麽,壓根沒注意到他。
向衍不得不讓領路的服務生等一等,自己先去拉辛晚成。
他走到辛晚成面前時,辛晚成剛挂電話,眼裏的興奮勁兒還沒消。
向衍拉她:“趕緊的,輪到我們了。”
話音剛落,辛晚成就跳了起來,給了他一個很突然的擁抱。嘴上還念念有詞:“太棒了!太棒了!”
雖然這個擁抱短暫到可以忽略不計,辛晚成半秒後就撒開了手,直接朝餐廳走去,向衍卻生生愣在了原地,半天沒動。
只是等到了位子而已,她至于……這麽開心?
……
三天後,闫佳把章毅的病房號發給了辛晚成。
不枉辛晚成為了多留幾天,回老家的高鐵票都改簽了。
章毅住院的近況,闫佳也替她打聽到了。章毅的事鬧得沸沸揚揚,醫院的醫護人員都有所耳聞,章母又強勢,很快就在住院部出了名,護士們輪班時碰到章母,都格外小心翼翼。
章毅洗完胃之後沒什麽大礙,已經可以出院,騰床位給別的病人,但章母死活不依,必須留章毅住院觀察,也不允許任何人探望章毅,聽說章毅的女朋友上回來醫院,都被章母趕走了。
辛晚成把章毅的房號轉給葉南平,葉南平沒回,辛晚成等不及,自己先行動了。
可惜她還沒進病房,就被章母攔下。
章母和她在攝影棚有過一面之緣,當即認出她來,辛晚成吃了閉門羹,倒沒走,反正她現在有的是時間,在住院部守了一個下午,好不容易等到章母去食堂打飯,她趕緊進了病房。
是兩人間的病房,但另一張床上沒有人,辛晚成見章毅正睡着,有些急切,怕一會兒章母回來,便作勢咳了一聲。
沒成想這一生咳嗽就把章毅喚醒了。
章毅睜開眼,看見她,愣了一下:“早上在門口被我媽罵的人,是你?”
辛晚成也頗為訝異。原來早上她被章母罵得那麽難聽,他都聽見了,只能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替我媽向你道歉,她脾氣就那樣。”章毅比他媽懂事多了。
辛晚成下午其實是帶着果籃來的,可惜被章母一通罵,果籃也被章母扔了,如今只能空手。
剛才辛晚成進門時,章毅其實是在裝睡,他是被她媽繳了手機,什麽也幹不了,又不想聽她媽罵人,只能兩眼一閉圖清靜。
辛晚成沒時間多寒暄,趁章母回來前,想趕緊把事了了,便直接進了正題:“你看了網上的新聞麽?”
“沒有。我的手機,電腦,都被我媽繳了。”
原來章母所謂替兒子發聲,并沒有征詢過兒子的同意,辛晚成簡單說了下最近的風波,章毅聽完,眉頭緊鎖。
辛晚成試着問了句:“真的是因為拍攝紀錄片,逼你反複回憶槍擊案,你才……”
“自殺?”
章毅替她把這難以啓齒的兩個字說了出口。
辛晚成點點頭。
章毅笑了笑,可他眼裏是悲泣的,“其實我也不想死,可我真的也活不下去了。”
“你別這麽說……”
章毅打斷了她。
對于一個人生平順的姑娘來說,她是體會不到這種絕望的。
“你能想象嗎?”章毅喉間哽了一下,“每天一閉眼,就看到我自己,是怎麽躲在我的同學,和朋友們的屍體下活下來的……”
辛晚成站姿病床前,被他的話震懾到了。
确實,沒有親身經歷過,她再怎麽感同身受,也不及他痛苦的萬分之一。
“可我不能跟任何人說,尤其是我媽,她天天把我鎖家裏,不讓我和外界接觸,怕我想起這些,但越是這樣,我越走不出去。”
“……”
“還有我的女朋友,我跟她在一起,是很開心,可我知道我一旦失控起來,會有多可怕。她可以遷就我一個月,兩個月,可當一年、兩年過去,我還是走不出陰影,她該怎麽辦?”
“……”
“我不想把所有人都拖進和我一樣的深淵。他們應該有正常的生活。”
辛晚成聽到這裏,終于堅定地搖頭。
“可萬一你真的死了,才是把她們拖進了和你一樣的深淵。她們甚至會比現在的你更痛苦……”
辛晚成能感覺到,他因她的這番話,生生怔了一下。
可辛晚成剛想繼續說下去,病房門卻被人敲響。
連章毅都因此一慌,辛晚成當即噤聲,連退幾步,直接躲到了隔壁病床,拉上簾子縮在角落,大氣都不敢喘。
敲門聲響起後的一瞬,病房門被推開。
進來的卻不是章母。
辛晚成雖隔着簾子,但聽那腳步聲不像是高跟鞋發出的,也意識到了,不是章母回來了——
也确實,章母若是進病房,根本不需要敲門。
可惜,剛才情況緊急,她壓根沒想那麽多。
難不成進門的是護士?
辛晚成正要從簾子後探出個腦袋,卻被章毅的聲音打斷:“葉先生?”
……
随後傳到辛晚成耳邊的,确實是葉南平的聲音:“不好意思,這麽貿然打攪。”
他的聲音,沒有起伏,沒有情緒,像個冷血,确實有些讓人讨厭,章毅對他的态度,俨然沒有剛才對辛晚成那麽友善:“你也是來問我為什麽自殺的?”
“也?”葉南平蹙了蹙眉。
章毅笑了下,沒解釋。
葉南平也沒追問。本就不是為了這個來的:“我不會問你這個問題,因為我很懂你是怎麽想的。”
章毅不相信,笑得有些輕蔑,以及苦澀,“你怎麽會懂?”
躲在簾子後的辛晚成,不由得咬了咬手指甲。生怕葉南平把章毅惹惱了,她做過功課,PTSD患者一旦暴躁起來,很容易失控。
她想着要不要從簾子後出去,暫時把葉南平支開。葉南平的聲音,卻先行,郁郁地散開:
“想不想聽聽我的故事?”
葉南平說。
這話令章毅安靜了下來。
辛晚成的想要拉開簾子的手,也收了回去。
“……”
“六年前,我一腔熱血做了戰地記者,我的發小,也跟我一起去了戰場,我自以為這是在實現我的新聞理想,但結果和我想得完全不一樣,我認識的人,在我面前死去,我的發小,因為我斷了一條腿。”
“……”
“好端端的一個女孩子,因為我,沒了一條腿。我對她很歉疚,她卻不需要我的任何補償,甚至開導我,可我那時候什麽也聽不進去,自責,暴怒,失眠……你吃的那些抗抑郁藥,我都吃過。”
“……”
簾子後的辛晚成,已經驚惶得說不出話來。
腦子裏明明是懵的,簾子外的聲音,她卻聽得一字不落,那麽明晰。
“可我剛剛有所好轉,我拼死拍下的照片,就又一次把我推了回去。”
照片……
難不成是那張……
辛晚成下意識地拳頭抵着唇。
“我拍到了難民被槍殺前的一瞬間,沒有人透過照片看到了我想表達的反戰觀念,沒有人認為這是個意外,我的動機被人質疑,被人口誅筆伐,覺得我只是想出名,想拿獎。那時候的我和你一樣,滿腦子想的是,我這樣活下去還有什麽意義。”
他的聲音裏,甚至帶着一絲笑,一絲自嘲。
“……”
“我有一次喝多了,拿酒瓶割脈,其實我并不想死,只是那一刻,真的覺得自己活不下去了而已。橫着割,沒死成。我發小笑我,說橫着割壓根死不了,有本事豎着擱,順着動脈,一刀下去,再想活,可活不成了。”
“……”
“所以後來,我就去紋了這個紋身。”
從指尖,順着動脈,一路蜿蜒而下的紋身。
辛晚成記得這個紋身。
第一眼見到覺得很酷,很A。
卻不知道,原來背後都是痛苦。
葉南平卻很輕描淡寫地,把過去的痛苦翻了出來:“那之後,我每次快抗不下去的時候,看到這個紋身,就會提醒自己,其實我不想死。等你和我一樣,熬過每一個想輕生的夜晚,你會慢慢好起來的。”
“……”
“……”
辛晚成屏着呼吸,聽見簾子外的章毅,長久的靜默後,沉重地嘆了口氣。
那一刻,辛晚成慶幸自己剛才沒有沖出去把他倆隔開。
他倆才是真正能對彼此感同身受的人。
“還有,我剛才提到的那個發小,你也認識。許安寧。”葉南平說。
“許導?”章毅的聲音,低沉而驚愕。
“她遠比你、我失去的都更多,她卻很堅強地挺到了現在。而你的母親,現在正在持續地給她潑髒水,想讓她和我們一樣崩潰,活不下去。”
“……”
“我相信她不會這麽脆弱,她連一條腿都失去了,還有什麽能打垮她的?可我不想她再經歷這些,所以希望你,能說服你母親……”
葉南平的聲音,平靜之中帶着力量。
卻沒能說完,被“砰”地一聲,門撞到牆上的聲音堪堪打斷——
章母站在門外,冷冷看了葉南平一眼,沖了進來。
“你們能不能放過我兒子?!”章母氣憤地将葉南平往外推。
不僅如此,章母還四處張望着,“還有一個呢?藏哪兒了?”
遭章母推搡時眉都不皺一下的葉南平,卻被這句話問得,眉心一緊。
躲在簾子後的辛晚成渾身一僵的同時,簾子被章母一把掀開。
被逮了個現行的辛晚成,就這麽瞪着眼睛看着章母,以及章母身後的,葉南平。
……
辛晚成只來得及與葉南平打個照面,就被章母連人帶包拽下了隔壁病床,章母一路提着她,把她往葉南平身上推。想把這倆人一起趕出去。
章母一松手,辛晚成腳下便不自覺地一趔趄,被身後的葉南平扶穩。
辛晚成回頭看看葉南平。
葉南平看她的目光,特別嚴肅。
辛晚成琢磨着既然被章母逮個正着,不如當着章母和章毅的面,把事情攤開來說,可她剛開口說了句:“章阿姨,你能不能先聽我……”就差點被章母打了。
葉南平一把将她護到身後的同時,病床上的章毅終于忍無可忍:“媽!你瘋夠了沒!”
“……”一出鬧劇,終于,戛然而止。
……
葉南平把辛晚成帶出了病房。
松開她胳膊的同時,迎上她直勾勾的目光。
葉南平看出了她目光中的欲言又止,索性雙手一抄:“有什麽高見要發表?”
辛晚成咽了口唾沫。
千言萬語沖到喉間,卻只剩一句不痛不癢的:“我不是故意偷聽的。”
葉南平垂下胳膊,沉了口氣,終是什麽都沒說,走了。
辛晚成趕緊跟上去。
一路無話。
直到跟到露天停車場,她才終于喊住他:“葉老師!”
葉南平這才定住腳步回頭,條沒看她:“跟着我幹嘛?”
“……”
“難不成要我給你一筆封口費?”
“當然不是!”
“……”
“我只是……只是……”安慰的話,現在也不适合說出口,再說,他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安慰,辛晚成支吾半天,“葉老師你餓不餓?我請你吃飯?”
說出口就後悔了。
上回她要請他吃飯,結果還是人家付的錢。
葉南平面無表情地看了她幾秒,忽地笑了。
趙子由曾建議他養寵物,可他沒有時間照顧狗,又不喜歡貓,每天都是獨來獨往,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身後就跟了這麽條動不動要請她吃飯的小尾巴?
他斂去笑:“是有點餓了。”
辛晚成一聽有戲,瞬間心生了個折中的辦法:“要不我給你做飯吃吧?”
……
辛晚成的廚藝不錯。只不過她是成都人,做的菜都挺辣,提議的當下沒想那麽多,等真的站在偌大一個廚房裏,卻有些不知如何着手了。
她在來的路上已經在網上買好了食材,到家時,食材也送到了。她把肉擱水裏解凍,想着水煮牛肉不放辣能吃麽,手機就響了。
是闫佳發來的微信。
“你晚上回不回來吃?”
她最近放假在家,都和闫佳一起吃外賣,今天只能放她鴿子:“不回。我在外面吃。”
“你該不會和章毅媽媽一起吃吧?”
闫佳知道她今天去醫院了。辛晚成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坦白:“是和我老板。”
果然闫佳歪腦筋一堆:“你這跑道轉換的挺快的呀!001你帶了沒?”
辛晚成頓了頓,才明白過來她說的001是什麽意思。上次闫佳硬塞給她的套套,似乎……真的還在她的包裏。
辛晚成晃了晃腦袋,不準自己瞎想,也不準闫佳瞎想:“你瞎想什麽呢?我只是來給他做頓飯。”
闫佳的表情包籌備實在驚人,當即發了一張發生在廚房裏的黃圖。
辛晚成懶得回她,把手機往料理臺上一擱,琢磨菜色去了。
一個小時,三菜一湯,辛晚成随意地紮着的馬尾有些散了,她一邊解了重新紮,一邊走向客廳。
葉南平正坐在沙發上看新聞,沒發現她已走到他身後。
辛晚成偷瞄了兩眼他的手機屏幕,原來他一直有在跟進網上對他的網絡暴力,不知道他是真的不在意,還是一切都習慣藏心裏?
收回目光,開口道:“葉老師,吃飯了。”
葉南平聞聲擡頭,看見她,收了手機,起身去餐廳。
……
葉南平見她弄了三菜一湯:“這麽多?”
“要不要叫安寧姐一起來吃?她的酒店公寓離得那麽近。”辛晚成問了句。
突然提到這個名字,葉南平眉宇間有一絲擰巴閃過,但只是轉瞬即逝:“不用。”
辛晚成“哦”了一聲,低頭吃飯。
可這半點不帶辣的菜,她真的有些食之無味。
“吃不慣?”
辛晚成低着頭,撒起謊來臉不紅心不跳:“沒有啊。廚師剛做完飯,胃口都不好的。”
剛說完,餘光就見對面的葉南平也放下了筷子。
辛晚成一愣,擡頭,才發現葉南平在搗鼓手機“你怎麽不吃了?”
該不會也不合他胃口?
他卻說:“給你叫點小龍蝦。”
辛晚成龇了龇牙。他竟然挺了解她的口味?
辛晚成磨蹭了一會兒,悄悄地舉手。
葉南平見到:“怎麽?”
“弱弱地申請,再加一件啤酒。”
跟個糙老爺們一樣,龍蝦得配啤酒。葉南平兀自搖頭,不敢茍同:“德行……”
卻默默在購物車裏又加了一件啤酒。
……
半小時後,餐廳的畫面終于變得和諧。
他吃她的三菜一湯,她吃他的小龍蝦。
她撥蝦的速度真的很快,一看就是老手,沒一會兒,兩罐啤酒,一盒小龍蝦,就被她解決了。
她又開了一盒小龍蝦,手上戴着一次性手套,不方便開啤酒,就沖對面的葉南平點了點下巴,葉南平只好幫她又開了罐啤酒。
她吃到一半,終于想起他,剝了個蝦送到他嘴邊:“葉老師,你真的不嘗嘗?”
葉南平拒絕,給自己開了罐啤酒。
辛晚成還在哄騙:“一點兒都不辣,和上海那次一樣。”
“不信。”
“真的不辣!”辛晚成直接拿着蝦肉起了身,逼他就範。
葉南平也直接起身,拿着啤酒罐,去了客廳。
辛晚成喝了三罐啤酒,性子有點撒開了,直接跟了過去:“你就嘗嘗嘛,你個老頑固。”
葉南平直接矮身坐到了沙發上,辛晚成站在沙發椅背後,沖他晃着手裏的蝦肉。
葉南平伸手擋開她的手。雖然此刻是她自上而下俯視他,但這絲毫不妨礙他擺架勢:“辛晚成,你再逼我,我要給你扣工資了。”
辛晚成撇撇嘴:“就知道拿這個威脅我。”
“不信?”
“不信。”
“好。”葉南平說着,直接掏出手機,準備給人事發微信。
辛晚成一時情急,直接把他手機握住。
“你就嘗一口,真的辣的話,你把我工資扣完,我一句怨言沒有。”
這真是他認識的,最倔的姑娘,認定了的事,死不回頭。
但很可惜的是,他也倔。
面面相觑間,就看誰倔的過誰了。
葉南平開始給人事發語音:“辛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