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交易(一更)
翌日上班,幾個同事和老板湊在一塊七嘴八舌, 唾沫星子橫飛, 老板的5.5英寸手機屏如衆星捧月被人供在辦公桌上, 一齊圍觀。
“是不是這男的?”
“像,真像。”
“你們是沒看見那車牌,我回去查了,就是他。”
……
他們一向如此, 江北不感興趣, 坐到自己位置上準備開始手裏未幹完的活兒。
“江北,你過來。”老板喊他。
江北一面系着圍裙,一面朝那堆人走去, 骨骼上的瘦弱,使他與那統一定做的均碼工作服極不相稱,不是軀幹支配衣服,而是衣服在支配他的如柴軀幹。
也就是在此刻, 衆人才得空打量起江北:這個平時最愛笑的男人,似乎比剛來的時候更瘦了。
“啥事啊?”江北笑着問老板。
老板怔了一怔, 而後從江北的身上移開目光, 指着屏幕上的沈慕南問他:“昨天來接你那男的,是不是這個人啊?”
江北特地觑眼端詳了一遭,然後笑了笑,“可能是吧,我記得他好像說過自己是個什麽企業家,估計是哪裏的包工頭吧。”
其中一同事接過話, 心直口快道:“什麽包工頭,哎,我說你這個人就是眼皮子太淺。”
江北佯裝起詫異:“是嗎?那我還真不知道。”
“哎?你咋認識的啊?”
“我們不算特別熟,那人追求過我小半年,我一直沒當回事,以為就是有幾個臭錢,瞎顯擺。”江北一本正經,抻着脖子想要再看看那屏幕上的照片,“聽你們這麽一說,我得重新考慮考慮了,長得還挺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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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初聽這話覺得別扭,卻也咂摸不出別的味道,就覺得江北這人挺欠揍的,挺能瞎顯擺,有股拿着豆包愣充幹糧的勁兒。
“行了,都幹活兒去吧,江北,你跟我到辦公室來。”
“哎。”
老板給他沏了杯茶,帶綠尖兒的龍井茶葉,香氣四溢,茶水清澈。
“來來來,坐。”
江北輕輕吹了吹浮起的一層茶葉,小抿了一口,“老板,這茶挺香啊。”
“我那好幾罐,晚上下班你帶兩罐回去。”
“不用了,追我的那企業家送了我一大箱這玩意兒,我就随便喝喝,當飲料喝。”
老板搓搓手,有些話不知從何說起,定心想了想,忽然有了點想法,“咱們工作室不是還空了一間屋子嘛,明天我去買張桌子椅子,你以後就搬到裏頭去工作。”
江北訝異:“這不合适吧。”
“我說合适就合适,搞藝術的嘛,就得有自我思考的空間,我看出來了,小江,你是個能在這條路上走得長遠的人,不能被環境耽誤了。”
“謝謝老板,我會好好幹的。”
老板會心一笑,自我感覺辦成了件大事,行色間多有得意,“好了,就這事,你下去忙吧。”
江北和顏悅色地離開了老板辦公室,手機适逢響了一下,一條短信躍進視線——
[我說的話當然算數,晚上有空嗎?見個面。]
江北的指尖摩挲起那一個個連綴成句的漢字,在冰冷屏幕上留下一點屬于人類的溫熱——
[哪裏見?]
[凱德廣場三樓卓越咖啡館。]
這是一筆買賣交易,當年他走投無路,有人找上了他,時至今日他還是無路可走。每年的秋末冬初,他都要坐火車回傻大個的老家,去他墓地看一看,火車穿過隧道迎來黑暗之際,也曾無數次地在心底自問:我這麽傷筋動骨地折騰,那個老實人在黃泉下能安心嗎?
念頭只有一瞬,等過了那個當口,火車穿出隧道,他往往會鄙夷地嗤笑自己:人都死了,哪裏還有知覺?能在陽間折騰的人,如今只剩了他,也只有他,還能想到給傻大個去讨一個所謂的公道。
等到晚上下班,江北坐公交去了約定好的地點,那人已經到了,休閑打扮,大背頭,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點着桌面,心情看起來不錯。江北進了店,他就注意到了,簡單地招了招手,“這邊。”
江北摘下圍脖,走了過去。
“喝點什麽?”
“随便。”江北在男人對面坐下。
陳新宇招來服務員,“兩杯藍山。”
“沈慕南聯系你了?”陳新宇不加掩飾地打量起江北,從眉毛觀到下巴,濃濃的玩味。
江北長話短說:“最近接觸過幾次。”
陳新宇笑道:“他這幾年風頭正盛,想爬他床的人不少,這麽有自信啊。”
“那就要問你了,你為什麽偏偏找上我?”
陳新宇哈哈大樂,一雙桃花眼挑得更加往上,像被人撕扯住眼皮一般,“行,我就當你給他下蠱了。”
偶有客人進來出去,牽動起門口的一串貝殼風鈴,江北的視線被它吸引了過去,木然地看了許久,他忽然說:“這事跟他沒關系,我不想害他。”
“美人計使過了吧,喜歡上沈慕南了?”
服務員端着咖啡走過來,小心翼翼地放下杯子,江北跟她說了聲“謝謝”,視線重新投向那串叮鈴作響的風鈴,沒有理會陳新宇剛才的話。
陳新宇不屑地搖搖頭,纨绔公子那點挑撻的臭毛病在他臉上活靈活現,他譏笑道:“我可提醒你一句,他是個連婚姻都能拿出來當交易的人,不是被甩過嘛,怎麽還不長記性?”
江北把手攏在咖啡杯兩側,低垂着眉眼,睫毛落下一片憂郁的影子,他這兩年過得并不好,仔細看,能看出瑣碎操勞後的痕跡。
陳新宇不愛男人,自然是無法欣賞那點苦難後的殘缺美,他只是順着江北說:“放心吧,就憑咱倆搞不垮他的,我就是從中撈點便宜。”
說完撇下一個厚厚的信封,點了點桌面,示意江北打開看。
江北疑惑地看了陳新宇一眼,撕開黃皮封口,裏頭是一疊照片,每一張都是殺人犯的醜态嘴臉,墊底的幾張甚至還有那人的不雅猥-亵照。
“這什麽?”江北問。
陳新宇點火燃了一支煙,諱莫如深:“你喜歡的。”
“你從哪兒搞的?”
“姓鄭的在他們那個圈子,名聲很臭,專挑新人演員下手。有錢能使鬼推磨,拿着吧,随你怎麽弄,咱倆就當先剪個彩。”陳新宇往煙缸裏磕了嗑煙灰,“合作愉快。”
陳新宇起身欲走,臨了想到了一件事,腳步倏地立住,“哦對了,你那小叔子真他媽能惹事,讓他安分點,下次沒人給他擦屁-股。”
江北的喉嚨動了動,啞了似的,半天才擠出一句話,“這次又是多少錢?”
陳新宇揮了下手,“你不用替他還,這錢對我來說不算什麽,我就當賣你個人情。”
一年多前,周洋為逃避外債躲到了江北家裏,筋骨被那幫催債的打傷了,在江北那兒躺了兩個多月,大老爺們哭哭唧唧地求江北看在他哥的份上,好歹幫他一次,等傷好了他就回老家找份工作重新做人。
江北把銀行裏攢的兩百多萬全拿了出來,替他還了債,好不容易把人送上了回老家的火車,結果兩個月後他又跑回了北市,這次更是變本加厲,在賭場裏套了五百萬都不止。周洋這麽個剛畢業的窮學生到底哪來的錢?江北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可他始終不得要領,直到後來陳新宇找上了他,他才把前因後果給捋順了。
江北一個人默默呆到了打烊時間,走出廣場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他把圍脖在脖子上多纏了幾道,沿着人行道走到了對面公交站臺。
站臺上還站着一對等車的小情侶,女孩一直在跟男孩抱怨天太冷了,男人體貼地給她捂手哈氣,嘴邊還咧着憨憨的傻笑,“這樣不冷了吧。”女孩嘟哝了一句什麽,江北沒聽清。
101路來了,那對小情侶坐上公交車,很快那車便消失在了江北的視野中,他掏出手機給他媽打過去電話。
“媽,是我,你看看家裏還差點什麽年貨,明天家樂福有活動。”
江母快人快語:“把錢省着吧,也沒幾個親戚,你上次托你同事買的那個燕窩現在還是那個價嗎?要是便宜的話,給你小姨送兩盒去。”
江北的手冷得發顫,放在嘴邊哈了哈熱氣,“應該還那個價,我去問問。”
“怎麽說話哆哆嗦嗦的,你這會兒是不是在外面?”
“剛跟朋友吃飯的,在等公交。”
江母在電話那頭輕輕喟嘆了聲,也許是江北聽岔了,“天這麽冷,打個車回去吧。”
“哎。”
哪有當媽的不心疼自己的兒子,去年正月裏,江北生了一場重病,在醫院呆了整整一個月,江母全天候在兒子身邊,只偶爾回家做頓飯或者洗個澡,江北當時那種死氣沉沉的狀态,她是一刻也不敢離開。
別的病友家屬有時會私底下問她,“你兒子是怎麽了,看他一直不說話?”她答得輕巧,“我兒子失戀了,沒緩過神來。”
但每每背轉過身,這個六十多歲的女人會偷偷抹一把淚。
江北最後還是等來了公交車,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默默地觀望着人間市井裏的夜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