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過往(二)
歲月緩緩流逝,江北自從上了大學,就很少再回到這個家。
那一年大三暑假,他回家找他媽有點事,算是暫住一陣子吧,聽家裏的張姨說,沈慕南偷偷談了個小女朋友,好像是同班同學。
剛上高一的大男孩,處于荷爾蒙分泌的旺盛期,有些懵懂情愫很正常,再說了,沈慕南這樣的好皮相,他不去招惹別人,別人也得巴巴過來招惹他。
江北對此并不意外。
一條長而窄的巷子裏,一群學生模樣的男孩子聚在一起抽煙嬉鬧,如蛇信子般缭繞的煙霧中,他還是看清了倚牆而站的高個男生。
白體恤,牛仔褲,眉眼俊秀的幹淨少年,與周圍的肮髒環境格格不入。
江北把自行車停在了巷子口,慢慢探了進去,暮色在他背後漸漸收攏。
沈慕南右手夾了根煙,靠在牆後吞雲吐霧,指法的娴熟表明他已經不是第一次這麽幹了,那群混混樣兒的學生在一旁嘻嘻笑笑,嘴裏盡是些夾帶生-殖-器的髒話。
“跟我回去。”江北奪了沈慕南叼在嘴邊的半根煙,拽着比他高出半個頭的少年往巷子口走。
其中一個小混混用腳絆了下江北,痞裏痞氣地笑說:“喲,這是誰啊?”
江北往前踉跄了一下,斜眼看着使絆子的男孩,“我是他哥,你誰啊!”
“原來是哥哥啊。”小混混揚着陰陽怪氣的調調。
其他幾個小混混一齊圍攏上來。
不良少年骨子裏對這種衣衫整潔的乖乖男總有幾分無緣無故的抵觸,平常時候沒有交集也就算了,現在可是江北自己闖進了人家的領地。
小混混們圍住了江北,他們中的小頭頭把沈慕南拽到了旁邊,震懾性地威脅他,“你要想繼續跟我們混,就別管你這個傻逼哥。”
幾個人作勢要去揍江北,趁機宣洩一把無處安放的青春期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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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北被逼到了角落裏,沈慕南一聲不吭,重新掏出一根煙點燃,完全是個局外人的态度。
“你們是哪個學校的!”
小混混們笑得更加邪性了,“關你什麽事啊,管的可真寬!”
江北沒把這些小混蛋當回事,沖包圍圈外的沈慕南喊:“趕緊回家去!”
“這麽護着弟弟啊。”小混混挑頭看了眼沈慕南,眼底狡黠無比,“我看你弟弟好像不太樂意搭理你啊。”
周圍又是一陣龌龊的笑聲。
“這樣吧,我先在你肚子上揍兩下,給你弟弟看看,他要是還不搭理你,我就把他收了當小弟。”
說完話,小混混頭目揮了下手。
蝦兵蟹将往前動了動,包圍圈在一步步縮小,江北一看這陣勢,心裏是真的慌了。
就在那些拳拳腳腳快要揮舞到江北的肚腹時,十七歲的沈慕南擋在了他身前,截住了小頭頭的手腕。
擒賊先賊王,一下子所有人都安靜了。
小頭頭忍着腕部的痙疼,畸形着一張臉,“沈慕南,你什麽意思!”
沈慕南側頭囑咐江北,“回家去。”
處于變聲期的少年,聲音低啞,夏風拂過,口腔裏有股淡淡的煙草味。
“你跟我一起回去。”江北堅持。
小頭頭咬牙切齒,眼珠子四處瞄一圈,“愣着幹嘛,幹他!”
手底下的那些小混混立馬張牙舞爪,沖鋒陷陣,手腳并用地在沈慕南身上砸下悶悶的鈍擊。
沈慕南比他們都要高,個頭上的天生優勢,這些人在他身上沒讨到多少便宜。
“回去!”沈慕南再次厲聲命令江北。
小混混們看出了軟肋,一同轉了揮舞的方向,把拳頭對準了乖乖男江北。
沈慕南分身乏術,只能死死護住了江北的頭,把人按壓在自己胸口。
江北眼底一片黑,只嗅得到少年身上的洗衣粉清香,連同那若有似無的煙草味,混雜在後來的漫長記憶裏,如藤蔓一樣滋長。
暮色徹底蓋住了這條悠長的巷子,萬家燈火齊亮,隐約有米飯香從哪家的窗戶裏飄出來。
“老大,再打就要出事了。”小喽啰提醒道。
領頭小混混往地上啐了一口,暫時剎住了火氣,最後踹了一腳沈慕南,領着衆人鳴金收兵。
江北從少年懷裏掙脫出來,扶住了他,“咱們去醫院看看。”
沈慕南拂開了江北的手,眼底的晦暗深不見底,他顫顫巍巍地往巷子口走。
兩側的樓群影影幢幢,見證了少年的無限心事。
江北緊跟了上去,斜跨上自己的自行車,一腳撐住地面,“我載你。”
回答他的,只有少年那從一而終的緘默。
江北跨下了車,拖着自行車跟在沈慕南後面,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
回家後,沈慕南一聲不響地進了他的二樓卧室,江北在門口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扣響了門。
裏頭的人知道是他,沒有做聲。
“慕南,是我。”
等了很久,裏面依然沒動靜,打掃完儲藏室的張姨拿着抹布出來,見了他就問:“怎麽不進去啊?”
江北随便扯了個謊,“我怕他睡了。”
張姨順嘴就說:“這才幾點,你弟弟沒這麽早睡。”
張姨下了樓,江北摸向門把手,輕輕擰開了。
卧室裏黑漆漆的,沒有開燈。
“出去。”沈慕南在黑暗裏發出了沉悶的聲響。
江北杵在門口,身後是明晃晃的走廊燈光。
“我過來看看你。”他說。
“不需要。”
“別再跟那些壞學生混一起,他們不學好。”
沈慕南從床上爬了起來,江北這時才看清這人還是傍晚的那身衣服。
“你還沒洗澡啊。”
沈慕南走過去推了他一把,江北往後趔趄了兩步,手依然固執地扒着門框。
“松手。”沈慕南冷冷地說。
江北死也不松,“你待會兒洗澡,我幫你搓背。”
沈慕南冷眼瞧着那只抓得發白的手,突然下了狠力,門“砰咚”朝門框撞去。
“啊——”江北疼得嘶叫,手指軟趴趴地慫了下去。
緊接着,沈慕南“砰”地關上了門。
手指關節被夾出的紫色淤痕,火辣辣的鑽心疼,江北傻站了一會兒,垂頭喪腦地離開了。
後來暑假裏,江北撞見過一次他的那個小女朋友,就在別墅後的人造湖邊。
兩人在擁抱,親吻。
穿白色連衣裙的女生,遠遠看去,潔白無瑕,跟滿湖的白荷一樣出淤泥而不染。
江北默默繞開了,沒有打擾這對初嘗戀愛禁果的男女。
再後來,大概就是江父江母辦理離婚手續,終于結束了這段荒唐多年的婚姻。
江北随他媽離開了沈家,名字也改了,由原先的“沈羨北”改成了現在的名兒。
他們是下午搬的家,當時沈慕南還沒放學回來,江北本想留點東西給他這個弟弟,後來一想又作罷了,那人應該不會要的。
他媽幾個月之前就已經找好了新房子,地址告訴了家裏的張姨,讓她有空過來坐坐。
主仆多年,江母一直把她當親妹妹。
忙活了一下午,總算在新家安置好了,晚十點多,門外響起了一陣猛烈急促的敲門聲。
江北和他媽面面相觑,剛搬來,不該有造訪者。
江北從貓眼裏看了一眼——
少年全身濕透,冷厲的面部被雨水模糊化了,燈光映在他眼底,恍惚間竟讓人産生了一種他很無助的錯覺。
形影相吊,無依無靠。
“快進來。”江北開門把他往裏拉。
沈慕南杵着不動,用他那尚未成熟的男性眼睛盯着江北。
江北急了,使了大力,“進來啊。”
“誰啊?”他媽走過來看,臉色陡然變了,“他不許進來。”
沈慕南的發梢還在往下嘀嗒着水,一開口依然是變聲期的嘶啞,“阿姨說你搬走了。”
“把門關上,別什麽人都往家裏領!”江母呵令江北。
“媽,外面還在下雨。”
江母把江北揪了進去,不留情面地阖上了門,對于小三的孩子,她完全沒有母性方面的疼惜。
“這麽大的雨,你讓他上哪兒打車?”江北頭一回反駁自己的母親。
“你是救世主嘛,你管他上哪兒打車,洗澡睡覺!”
江北不依,拿了把黑傘推門奔了出去,半明半暗的樓道裏,一米八幾的大男孩瑟縮成一團。
“慕南。”江北在他跟前蹲下。
沈慕南垂搭下眼,緊緊抱住自己的膝蓋,低垂的眉眼隐隐泛了紅。
江北被他感染了,眼眶裏也浸潤出了濕熱。
“馬上都十一點了,你跑這兒來幹嘛。”
少年不答他。
江北站了起來,伸出一只手拽了拽少年,“起來,我送你回去。”
沈慕南紋絲不動,緩緩擡起了那雙猩紅的眼,無力地扯了扯嘴角,“你又把我丢下了。”
你又把我丢下了。
這是兩人青春時代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