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在很久很久以前,蠶是為自己活的。
它們從桑樹上出生,在枝葉上成長,吐絲、結繭、羽化,完成圓滿的一生。
小時候的虞筝也一直這樣以為,直到她被白馬的馬皮卷走,化為了這世上第一條桑蠶。從此,許許多多的蠶被引入百姓之家,它們存活的意義就是為了讓人們穿上絲綢。
虞筝從來就不想做蠶。
如果不是她信誓旦旦、對不起白馬……
如果白馬能寬恕她、不把她變成一條蠶……
這已經是那麽久遠的事了啊,可是每每想起的時候,還是覺得悲從中來,萬箭穿心。
像她這樣人不人、蠶不蠶的活了這麽久,還要被馬皮包裹着、永遠不能和它分開……
這是虞筝心裏解不開的一道心結,更是她千百年來都邁不過去的坎兒。
絲潋的毒誓,恰好擊中了虞筝最痛的傷痕。虞筝袖子下的手在一瞬間攢緊了帕子,她勉強維持住平靜無瀾的表情,努力掩蓋住眼中欲要翻騰的水霧。
她近乎咬牙說道:“暮辭公子,虞筝這便回房面壁思過去了。”
暮辭望她片刻,說:“也好。絲潋好好休息,不要影響明日的早課。”
“是。”絲潋抹着眼淚,從地上爬起來,單薄的身子在油燈的光暈下,就像是一層纨紗。
幾乎一出房門,虞筝支撐出的淡定就垮了下來。她頹然望着木板鋪成的走廊,突地用手裏的帕子捂住嘴,掩住喉中漫上的哽咽。
這聲哽咽夾雜着淚意,被虞筝硬是堵在帕子裏,可眼眶卻紅了,淚水也在眼睛裏打轉,越積越多。
這時,身後傳來清淺卻規律的腳步聲,虞筝猜到是暮辭來了。她忙快步朝前走,強忍着不讓自己嗚咽出聲,回到自己的房間,匆匆将門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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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辭就立在她的門外,隔着一扇門,彼此看不見對方的表情。虞筝靠在門邊,終于忍不住低低的哭出來。
她聽見暮辭在門的那頭對她說:“筝兒,今晚的事你都忘掉吧,早些休息就是了。”
虞筝小聲清了清嗓子,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帶着哭腔:“暮辭公子你不是說,要我面壁思過嗎?”
“快休息吧,不要再想今晚的事情了。”
“暮辭公子,讓我靜一靜,可以嗎?”
門的那頭安靜下來,過了許久,才聽見暮辭溫柔的低語:“筝兒,早點歇下,一切都會過去的。”
他似是又在門口站了會兒,才走,離去的腳步顯得黏滞,約摸是一步三回頭。
直到徹底聽不到他的腳步聲了,虞筝奔到床榻上,一頭栽進枕頭裏,悲痛的大哭起來。
***
翌日早課,虞筝和絲潋都來晚了。
兩個人都頂着紅腫幹澀的眼睛,沉默不語。
暮辭照舊站在一旁,監督他們做早課。而這堂早課,無疑是這麽多天來最沉悶、最尴尬的一堂。
虎妖之事仍舊沒有眉目。
據說兩位長老親自出馬,帶着幾個道法高超的弟子,在整座岘山範圍內搜索虎妖的下落,均是無功而返。
另一方面,被安排在拂靥那裏的柞蠶,繼續給虞筝傳遞心靈感應,彙報拂靥頻繁的趁夜外出。
就這樣又過了十來天,終于有一天,山下出事了。
岘山下面有好幾個村落,住了不少村民。在這些村民眼裏,岘山門的人都是神仙下凡,平日裏他們要是遇到什麽難解決的事,會全村備下厚禮,爬到山上來,請求岘山門的人施以援手。
五年前的時候,他們就請求岘山門能夠為他們帶來降雨。當時是夙玄長老接下了這個任務,在岘山最高的接天臺上,擺八卦六爻,做法祈雨,這才解了山下的旱災。
可這次,山下的村民跑上來,不是來求岘山門辦事的,而是來找岘山門讨說法。
村民們悲傷又焦急的說,這幾天他們村裏連續失蹤了三個人,都是白天出去幹活,就再沒回來。有村民在田地裏看到過他們曾和一個穿着岘山門弟子道服的姑娘說話,待這幾日人失蹤了,村民們互相一碰口供,都覺得那個姑娘可疑。這才鬧到岘山門,請掌門和長老徹查,給他們一個說法。
掌門慈祥和藹,不擅辯解之行,所以,由六位長老中最圓滑的寧直長老負責接待村民。
岘山門的弟子們全都在私下裏讨論這件事,事情傳到了虞筝的耳朵裏,心驀地一陣顫抖。
她下意識的覺得,村民們口中的那個姑娘,很可能就是拂靥!
想到這裏,虞筝很後悔沒有早點揪出拂靥。那三個失蹤的村民有可能已經死了,這是關乎人命的事,如果她能早點揪出拂靥,那三條性命也許就不會消逝。
她必須立刻行動!不能再拖了!
當晚,柞蠶們又彙報虞筝,說拂靥溜出去了。
虞筝打開窗戶,朝樓下望,能看見暮辭布設的結界在黑夜裏泛着一層淺淺的月白色光芒。
她關上窗,輕步到飛穹的房門前,敲門進去。
飛穹這會兒正在觀閱劍譜,正是暮辭的那張,他借來看看。見虞筝來了,飛穹忙去迎接,“阿筝,你怎麽過來了?”
虞筝将房門關上,壓低了聲音,湊在飛穹跟前說:“我現在要出這望山樓,必須要出去,事關人命大事。”
飛穹立刻意識到事情不同尋常,“阿筝,你……可是樓下有暮辭公子設的結界,你硬闖出去,肯定會驚動大家。”
“所以我來找你幫忙,只有你可以,祁明夷和絲潋我注定是信不過。”
飛穹忙道:“我說過會聽任你差遣,當然你說什麽我就去做。”他抱拳躬身,“飛穹也要感謝阿筝的信任,飛穹畢竟是妖,阿筝貴為九天神嫔,願意信任飛穹,飛穹感激不盡!”
虞筝豎手,意思是讓他不必客氣,唇角也勾出溫靜如玉的笑,“還是先別忙着謝我了,聽聽我要你做什麽吧。”
“好。”飛穹附耳過來,虞筝低低耳語。
其實,虞筝自問,對飛穹并非多麽信任。在來岘山門前,青女就囑咐過她,飛穹來路不明,定要小心。
虞筝一直對飛穹留着心眼的,但是今晚,事情緊急,她為了要出去跟上拂靥,不得不铤而走險、信一次飛穹了。
不多時,望山樓下的結界就被強行攻破。
暮辭第一時間被驚動,推開房間的窗戶,身影翩若驚鴻,落在了樓下飛穹的身邊。
飛穹此刻擺出一副要離開望山樓的樣子,滿臉不耐的表情。
暮辭看了他一眼,淡聲說道:“夜晚的岘山不平靜,你回去休息吧,不要再想着離開這裏了。”
“暮辭公子,請允許在下出去!這些天每晚都在小樓裏憋着,實在受不住。在下只想去下面轉轉、透透氣便好,一刻鐘之內定然回來!”
暮辭道:“掌門和六位長老将你們的安危托付給我,我便要對你們負責。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這麽多天都沒有見到虎妖,它興許早就逃走了!也許它當初只是危言聳聽。”飛穹的語調充滿了郁悶,真就像是個被困在樓裏、悶壞了的人。
暮辭沒有再和飛穹解釋,而是雙手在身前結印,再度施法,将被闖破的結界修補起來。他的法術帶着月白色的光輝,清淡卻又皎潔,就和他的人一樣,與世無争又出塵若仙。
修補好了結界,暮辭準備回去樓裏,“你也回房吧,不要再硬闖結界了。”
飛穹憤懑的說:“在下不願回房。”
暮辭停步,回頭望着飛穹,不氣不急,只靜靜的看着他還要鬧到什麽時候。
這會兒,祁明夷和絲潋也下樓了。
兩人看看暮辭,再看看飛穹,大概猜到是飛穹要強闖結界,被暮辭攔下。而以暮辭的脾氣,自然不會訓誡或者教育飛穹,所以才形成這安靜僵持的局面。
絲潋走到飛穹身邊,小心翼翼的勸道:“飛穹師兄,我們承蒙暮辭公子的保護,還是不要讓他為難了。”
“是啊,飛穹,出不去就出不去呗!”祁明夷說:“大半夜的出去也黑燈瞎火,什麽都看不見好吧!”
“可是在下真的是悶壞了,就想出去走走。”
祁明夷用一副“我看你不順眼”的神情打量飛穹,哼道:“你一個男的,就這點忍受力?人家虞筝師妹都比你沉得住氣,到現在還沒下樓呢!”
暮辭聽言,眼底掠過一道波瀾,顯然是祁明夷的話提醒了他,怎麽這麽半天,都不見虞筝的人影。
暮辭當即飛起,飛到虞筝房間的窗戶外,敲着窗戶詢問。
房間裏沒有人回答他,一點聲音都沒有。
暮辭沉默片刻,腦海裏生出一道猜測來,他輕推開窗,落在了虞筝的房間裏。
果然,這房間裏沒有人,虞筝不知所蹤。
“筝兒,你……”暮辭的臉上,漸漸的凝重起來。他明白,自己被虞筝和飛穹聯手設計了。
飛穹根本不是要闖出結界,而是在為虞筝掩護和拖延時間。剛才那個突破結界的人,是虞筝,而飛穹不過是留下做個樣子,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轉移到他身上,而給虞筝争取遠離的時間。
暮辭長聲嘆息:“筝兒……”
他快步回到窗邊,從窗口飄落,直接飛出結界,去尋虞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