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1)
江重威剛受傷不久,眼睛還蒙着紗布,甚至紗布上還透着血色。剛剛失明的人是如此痛苦,比早做多少年瞎子的人還要痛苦。若是一生下來就是瞎子,幾十年長大成人早就接受了這樣的事實,可江重威這樣武功高強、江湖赫赫有名的人物突然成了瞎子,武功發揮不出,地位一落千丈,沒有發瘋自殺已經是心志堅定之輩。
“抱歉。”可我不得不來。陸小鳳嘆息一聲,後半句話沒說,但陸小鳳和江重威都明白。
“無妨。”江重威被江輕霞扶着坐在蒲團上,靜靜重複了一遍事發的經過,輕聲道,“我知道的就這麽多。我沒有看清繡花大盜的相貌,交手只在轉瞬間就讓他刺瞎了。”
“你說王府庫房的鑰匙就你一個人有對嗎?”陸小鳳問道。
“對。”
“而你也确定沒有遺失過鑰匙。”
“是。”
“你發現府庫失竊的時候并沒有見到繡花大盜,府庫有八百衛士分兩撥,每撥又分六隊日夜巡防,絕不可能有人悄無聲息的潛入,是不是。”
“是,就算是司空摘星可不可能。”
“繡花大盜作案的時候府庫門是反鎖的,是嗎?”
“是。”接連重複回答了幾個問題,江重威沉重嘆息道:“陸小鳳,你不必問了,府庫四周都是鐵板,屋頂拉了鐵絲網,有護衛日夜巡防,有高手坐鎮,還有我貼身帶着鑰匙。我失明之後一直在想繡花大盜是怎麽進府庫偷明珠的,到現在都沒理出頭緒來。”
“看來你真的沒有隐瞞我了。”陸小鳳喃喃自語道:“那我能問最後一個問題嗎?”
“你問。”
“江輕霞的帕子怎麽會在繡花大盜手上?”
江重威意思語塞,不管薛冰怎樣詭辯,不管江重威怎樣相信她,可她的帕子出現在繡花大盜手中的确是鐵證。
薛冰一時都不知說什麽為江輕霞開脫,江輕霞卻輕輕柔柔的笑了起來,“是啊,我的帕子為什麽在繡花大盜手中,我也不知道呢。素聞陸小鳳你心細如塵、聰明絕頂,你能幫我查一查我的帕子為什麽會在繡花大盜手中嗎?我一個弱女子,寄身庵堂,哪兒有能力查訪。你也看見了,一模一樣的帕子在我這裏多的是,也不知哪個随手拿了一塊嫁禍與我呢。”
Advertisement
還是江輕霞腦子轉得快,轉眼睛步步緊逼的陸小鳳把自己套了進去,仿佛一切都與江輕霞沒有關系。
“江姑娘真是會說話,你說不知,我是不信的。江總管只有你一個親人,他素來機警,也只有你能悄無聲息的拓下鑰匙模子,恰巧又在現場找到了你的帕子,你說自己不知情,說不過去呢。”
“就算你說的有道理,可你卻忘了最重要的一點,我不會刺瞎自己的兄長!”江輕霞指着痛苦的江重威道:“哥哥遇上繡花大盜的時候,他已經成功盜寶,為什麽非要刺瞎他?這分明是與他有仇之人所為,我絕不會這麽做!”
江輕霞斬釘截鐵道,是的,帕子算物證,鑰匙算作案條件,可動機呢?動機才是作案的源頭,江輕霞為什麽要傷害自己唯一的親人。
陸小鳳長嘆一聲,道:“若你是江總管的妹妹,自然就沒動機了,可我知道你不姓江,你不是他妹妹,你是他未過門的妻子……”
“你怎麽知道?”江輕霞臉色煞白的後退,這是她隐藏多年的秘密,陸小鳳怎麽會知道。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我總是知道很多不該知道的。”陸小鳳沒有洋洋得意,反而痛苦問道:“因愛生恨?夫妻反目?你為什麽要假扮他妹妹!”
不等江輕霞說話,江重威就站了起來,把江輕霞護在身後,道:“是我的錯,是我讓她扮成我妹妹的。我的身子早就廢了,不能為人夫更不能為人父,是我欠她的,所以我把她當成妹妹一樣照顧。我信她,她絕不可能是繡花大盜。”
好像真說得通,一切又好似回到了遠點,疑惑都被解開,陸小鳳是被誤導的,江輕霞是無辜的。
江重威看着沉默的陸小鳳,确定他已經無話可說,慢慢回身往後堂走去,江輕霞就在他身邊扶着他,不是夫妻,也能做兄妹,兩人之間攙扶相伴彌漫着溫情脈脈。薛冰站在旁邊,心裏羨慕,若是有一天,她落魄了,陸小鳳能像江輕霞一樣扶着她走,她就此生無憾了。
突然,陸小鳳大喝一聲,“等一下,為什麽你的僧鞋有一道紅色的鑲邊?”
江輕霞吓一跳,下意識把腳往僧袍裏縮,在層層青灰白色僧袍中,紅色是那樣的顯眼。
“你的僧袍不夠長,你躲不過了。”陸小鳳篤定道。
江輕霞見瞞不過,當機立斷把江重威往陸小鳳這邊一推,意圖逃跑。陸小鳳又豈能讓她如願,以太極之勢接住江重威,輕柔把他推到蒲團上,飛身和江輕霞鬥在一起。
江輕霞穿着一身寬松輕便的僧袍,動起手來沒有絲毫累贅,而且在發現赤手空拳打不過陸小鳳之後,江輕霞飛快解下纏在腰間的軟鞭,兩米長的鞭子在佛堂大殿逞兇,擊打在地上發出啪啪的巨響,周圍燭臺、神龛被抽倒,木屑橫飛,燈油四濺。
陸小鳳的身手在江湖上是數一數二的,江輕霞可不是他的對手,只見陸小鳳一個神龍擺尾,一腳把江輕霞踹飛,在地上滑行數米,撞在供桌上才停下,供桌上的東西落下來打在她身上,她卻只能呻吟,無法動彈。
陸小鳳拂了拂下擺,這真是他做過最不憐香惜玉的事情了。陸小鳳慢慢走上前,想問一問她究竟是不是繡花大盜。
陸小鳳還未走近,一個香爐突兀向他襲來,香灰灑在空中,擋住陸小鳳的視線。原來江輕霞抛香爐吸引陸小鳳的注意力,人已經飛向窗外。
陸小鳳反應之快令人贊嘆,他猿臂一展就抓住了江輕霞的腳。可惜,江輕霞的鞋子太大了,陸小鳳一拽把鞋拽下來,江輕霞卻去勢不見撞破窗戶,逃了出去。
說時遲那時快,筆墨形容自然累贅,江輕霞和陸小鳳說破、回身、相鬥、逃脫不過一瞬間,等江重威從蒲團上爬起來的時候,佛堂中就只剩下一地狼藉了。
“陸小鳳,有你沒有事?”薛冰緊張得跑過來拉着陸小鳳,着急問道。
“沒事。”陸小鳳冷淡的揮開薛冰,拉着江重威問道:“現在你還相信她不是繡花大盜嗎?”
江重威長嘆一聲不說話,陸小鳳拿着手裏的僧鞋道:“我剛剛看見她的鞋子了,本該穿僧鞋的她卻穿了一雙紅鞋子,繡貓頭鷹的紅鞋子。”
“你是什麽意思,我尊重她,愛護她,真把她當妹妹看待。原本是我拖累了她,讓她在這庵堂青燈古佛的受苦,一雙紅鞋子而已。”江重威狼狽的掙開陸小鳳的手,癱坐在地上。江重威還在嘴硬,剛剛江輕霞毫不猶豫拿他做擋箭牌的時候他的心已經開始滴血。
“事到如今你還要包庇她嗎?”陸小鳳問道。
“不是我包庇她,而是我确定她不是繡花大盜。”江重威嘆息一聲,道:“我畢竟和繡花大盜交手過,我與輕霞也相識多年,絕不會認錯。”
“你們的确自小相識,可你有多久沒見過她了,你确定自己不會認錯嗎?”
江重威好像受到莫大的冒犯,渾身發抖的說道:“當然,那是我妹妹!我每年生日她都會來看我,怎麽會認錯。”
江重威已經在爆發的邊緣,陸小鳳卻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那就好,那就好,我也認為江輕霞不可能是繡花大盜,她的武功雖然不錯,可也沒辦法在交手的瞬間刺瞎常漫天的眼睛。”
“所以你剛剛是故意放她走的。”江重威問道,眼睛瞎了,耳朵就會格外靈敏,他聽着是有些不對勁。
“是啊,放長線釣大魚。”陸小鳳自豪道。
“你确定她沒有隐藏武功嗎?”江重威再問。
“隐藏武功的意義是隐瞞身份,她的身份都被我道破了,還有什麽隐瞞的價值?人死了,再多隐瞞都無用,生死關頭都沒有出手,她肯定沒瞞着的了。”陸小鳳耐心解釋道。
江重威點頭,不知是信還是不信。江重威矛盾極了,他知道江輕霞有問題,可又不忍心揭破。看她參與其中,又覺得她該受到懲罰,只盼着這懲罰不重。
既然陸小鳳要放長線釣大魚,那江輕霞的性命暫時沒有危險。放松下來,江重威又重新想起剛剛被當作擋箭牌的事情,心中五味交雜,苦澀難言,摸索着慢吞吞往後堂走去。
陸小鳳想送他,江重威卻擺擺手示意不必,現在他只想一個人待着。
薛冰看庵堂就只剩他們兩人,磨蹭着走過去,拉着陸小鳳的袖子撒嬌道:“陸小鳳,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難道我不該生氣嗎?你為什麽把帕子給她。”
“那塊帕子于你已是無用,卻是輕霞姐的寄托,我就想還給她。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想輕霞姐的東西流落在外,她肯定是被冤枉的,你幫幫她好不好?”
“你和她關系很好,姐妹相稱,那你知道她為什麽穿着繡貓頭鷹的紅鞋子嗎?我總覺得在其他地方見過這樣的鞋子。”陸小鳳問道。
“鞋子有什麽奇怪的,女孩子的鞋子不是大紅就是粉紅,你們男人懂什麽。再說,我和她都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認識有什麽奇怪的。”薛冰嬌俏道,嘟嘴跺腳,撒嬌賣萌。
“有名的美人,我看是有名的母老虎吧!還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都喜歡咬人耳朵。”陸小鳳調笑道,看着薛冰美麗的臉龐,陸小鳳覺得自己有什麽氣都該消了。
薛冰跺腳不依,欺身上去就要咬他的耳朵報複。
陸小鳳邊躲邊笑,等薛冰跑累了就一把把她拉到自己懷裏,用嘴巴堵她的嘴巴。
兩人溫存時刻就不适合繼續看了,庵堂外竹子上朱厚照收回千裏眼,嘟囔道:“陸小鳳是個傻子吧,薛冰擺明了有問題,他還親得下去。”
“表弟啊,下去再說,你很重,你知不知道!”嚴立德咬牙道,他們一路尾随陸小鳳出來,陸小鳳進了庵堂他們就上了竹枝,朱厚照這三流功夫,一直都是嚴立德摟着他腰才勉強站好,聽陸小鳳分析半天、打鬥半天,手早就酸了。
朱厚照把寶貝千裏眼揣進懷裏,反手摟着嚴立德的腰肢示意自己準備好了,嚴立德才飛身從竹梢上下來。這些日子朱厚照的臉皮已經磨練得刀槍不入了,摟腰算什麽,關鍵時刻貼身他都幹!
“回吧。”一落地嚴立德就大步往前走,深更半夜的,好想回去睡覺啊。
“怎麽就走了,我們不去提醒陸小鳳嗎?”
“不走,你要在竹林裏過年嗎?”嚴立德沒好氣道:“陸小鳳是老江湖了,用不着你提醒。站在旁邊好好看,有意見憋回去!”
嚴立德心裏一陣兒火,深更半夜被鬧醒,若不是朱厚照撒潑打鼓的要來圍觀,他怎麽會來這兒喂蚊子。
“起床氣……”朱厚照嘟囔道,不情不願的跟着回去了。
也不知兩人是怎麽走的,比後面出發的陸小鳳還慢,等他們到別院的時候發現陸小鳳已經在嚴家別院門口等着了,兩個大紅燈籠高挂,散落一地燭光,門前只有陸小鳳孤單徘徊的身影。
陸小鳳上下打量兩人,長出一口氣道:“暗中跟着我的人果然是你們。”
“你怎麽看出來的?我自認隐匿得不錯,用的是千裏眼,眼神也沒有壓迫性,你怎麽發現的。”嚴立德挑眉問道,他是真好奇。雖然朱厚照厚臉皮來鬧,可沒有絕對把握他是不會冒險的。
“就是發現了,我知武功不如你,可冥冥中就感覺有人觀察,大約是我背後長眼睛了吧。”
“不是背後長眼睛,因為你是老天爺的親兒子,第六感就是他賦予你的金手指。”嚴立德嘆道。
“第六感?金手指?”陸小鳳又從嚴立德口中聽到兩個新鮮詞。
“嗯,聽覺、觸覺、味覺、嗅覺、視覺之外的感覺。鑲金的手指,老天爺額外賞飯吃。”
嚴立德說的是實話,陸小鳳顯然當玩笑了,哈哈大笑起來:“真是多謝老天爺啦,看來陸小鳳絕處逢生大難不死都是老天爺垂憐啊。”
“明日我與薛冰一起去找蛇王探聽線索,嚴兄、張小兄弟要一起去嗎?”陸小鳳邀請道。
“不用了,你去忙吧。有什麽需要的,我和表弟再去。”
“那好,兩位早點休息,陸小鳳告辭啦。”陸小鳳利落的抱拳告退,他沒問為什麽嚴立德兩兄弟要跟着他,其實陸小鳳根本不介意查案的時候有人跟在身邊,尤其是嚴立德有自保和保護朱厚照的能力。正大光明跟着辦案不好嗎?可嚴立德拒絕之後,錄下佛鞥就識趣不再勸說,陸小鳳有那麽多性格迥異的朋友,他交朋友的秘訣之一就是“尊重”。
嚴立德也沒有承諾不會繼續跟着他,他對破案沒興趣,只是想給中二少年找教學教材。兩人短短幾句交談之中,已經确定了不會妨礙對方,自然不用說出口,從容告辭。
“陸小鳳不生氣嗎?咱們明天還跟不跟?唉,我問你話呢,你走那麽快做什麽?”朱厚照在後面呼喚,嚴立德愁得直掉頭發,熊孩子可怕,精力旺盛的熊孩子更可怕。
“睡覺!”嚴立德硬邦邦丢下兩個字,回房把自己摔在床上,沾枕頭就着,瞬間進入夢鄉。
第二天陸小鳳就帶着薛冰往黑街找蛇王了,陸小鳳被嚴立德和花滿樓連番提醒薛冰有問題,自然對她有所疏離。這在薛冰看來就是陸小鳳不夠愛他,這個浪子已經開始厭倦她了,自然更緊緊纏着陸小鳳,這不,就連肮髒混亂的黑街,薛冰都跟着來了。
嚴立德的一天卻是從美食開始的,昨晚被怼了的朱厚照不敢來吵他,早上睡到三竿,吃了閩地有名的早點,躲在樹蔭下懶洋洋地曬着太陽。
這才是生活啊,對比奔波勞累的軍中操練,或是勞心勞力的朝廷鬥争,一壺清茶、一張躺椅才是人生享受啊。
“表哥~~~”朱厚照湊過來,谄媚叫道,波浪線都要具現化了。
“有話好好說,什麽事兒?”嚴立德抖抖身上的雞皮疙瘩問道。
“嘿嘿,不是說陸小鳳今天要去黑街嗎?我們不跟着?”
“黑街不适合你去,省省吧。我已經交待護衛沒我的陪同,你不許出門。”
“知道,所以才來找你。”朱厚照嘟囔道,若是可以出門,他早就跑掉了。朱厚照悶悶不樂抱怨道:“出來玩兒又不出門,待在別院發黴嗎?”
“閩地有許多特色吃食,我帶你去?”嚴立德不甚誠懇的建議道。
“好啊。這兒有許多海物,我可要吃個夠!”朱厚照打蛇随上棍,興奮拉了嚴立德出門,在吃了諸如蝦餃、魚丸之後,把嚴立德拉到了黑街的入口,“不是說好吃的都在小食鋪裏嗎?聽說這條街有許多好吃的。”
嚴立德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裝瘋賣傻的朱厚照,道:“是啊,很多好吃的,龍虎湯是蛇肉和貓肉炖的,還有活活悶死的狗,不放一滴血,美其名曰原汁原味的狗肉煲,還有油炸的老鼠和知了,一碗粥吃着鮮美,保證你不想知道裏面放了什麽。”
嚴立德想方設法打消他的注意,朱厚照卻興致勃勃,即便被打擊了,還是想來黑街見識一下,“不是有表哥你嗎?”
“在這條街上,十個人裏有八個是朝廷欽犯,小偷、劊子手、殺人犯和,所有不見光的東西都在這兒,所以才叫黑街。”嚴立德嘆道:“進入了你怎麽辦?就看個熱鬧嗎?先說好,我是沒本事讓這黑街變成白街的。”
嚴立德話下之意是,看熱鬧就不必去了,沒解決手段看了平白生氣或傷心。
“廣東布政使幹什麽吃的!廣州知府呢!就讓人治下出黑街這種東西!”
“表弟不喜歡黑街嗎?那就改叫紅街、綠街,一樣的。”
兩人衣着華貴,又有衆多護衛拱衛,站在黑街入口卻不進去,實在引人注目。黑街的人又不是傻子,他們不僅不是傻子,反而比常人更加敏銳,守街口的小頭目已經派人去給蛇王報信,且決定自己親自來試探一下。
小頭目裝作醉酒,從最靠近嚴立德兩人的酒肆跌跌撞撞走出來,嘴裏還罵罵咧咧嘟囔着什麽,走近兩人的時候,突然一個踉跄就要朝他們摔過來。
護衛的刀已出鞘半寸,自從朱厚照說要來黑街之後,護衛的神經就繃緊了。
嚴立德沒有和黑街起沖突的意思,揮手止住護衛動作,因為旁邊黑街原住民中,喝酒的大漢手已經摸着桌下的刀柄、做狗肉煲的廚子拿好隔熱抹布準備往他們這裏潑熱水,形勢一觸即發,嚴立德取出一個小金丸往小頭目肩上一彈,帶得他向後一仰,反而站穩了。
“這位壯士站穩了,小心撞到旁人。”嚴立德溫聲笑語,卻看的小頭目一身冷汗,武功這麽高,他知道自己遇上硬茬子了。
旁邊的原住民也緊緊盯着他們不放,心裏轉悠着強龍不壓地頭蛇,就算這些人再有本事,也不該來黑街找茬兒。
嚴立德能溫柔一句已經很給面子了,不肯再放軟姿态,多年上位者生活,讓他的性情變得傲慢起來。
兩方還在對峙間,剛剛派出向蛇王禀告的小家夥兒飛快跑回來,在小頭目耳邊嘀咕幾句,小頭目瞬間露出笑臉,抱拳道:“原來是陸小鳳的朋友,真是稀客啊,稀客,貴客裏面請,蛇王讓小的招呼好兩位貴客呢!”
剛剛還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松懈下來,凝固的黑街像被按下了播放鍵,又活躍起來,吆喝聲叫罵聲不絕于耳,廚子接着做菜,罵客人吃得多,上次賒的錢還沒結;酒肆客人再次懶洋洋趴在桌上,醉生夢死,遠處還有下等妓院,隐約可見紅色招幡。
“你還想去嗎?”嚴立德問道。
朱厚照走進去兩步,看了看污水橫流的街面,再看看旁邊簡陋的食鋪和帶着一層油污的桌椅,頓時沒了食欲。再看看旁邊活活悶死肉狗的舉動,坐在一旁的食客卻吃的津津有味,這算得上是虐殺了吧,朱厚照宮中也算說一不二的主兒,打罵宮人沒少過,可看到這般場景依然覺得胃裏翻騰。還有旁邊做龍虎湯的,嘔……
朱厚照再也忍不住,跑出黑街,在街角牆根嘔吐不停。
嚴立德露出不可言說的微笑,對小頭目颔首示意,:“替我多謝蛇王,今日就不去拜訪他了。”
短暫接觸中小頭目已經明白了,這是家裏小公子吵着要來長見識,兄長不肯,搬出他們來吓唬人啊。黑街在這些貴人眼裏,恐怕和秦淮河、法場之類是一個地方,肮髒陰暗,可又忍不住想去瞧瞧。小頭目自覺明白了,會意笑道:“貴人客氣了。”
貴人,是的,剛剛看見這些人衣着華貴還以為只是富貴人家貪玩的小公子,可聽了蛇王傳話,小頭目便不敢放肆。又聽說有百十號人靜靜埋伏在黑街旁邊,兄弟們去打探得到的消息卻是奉命保護貴人。小頭目就知道這些是真貴人,他們惹不起的貴人。原以為要舍些東西才能保住黑街太平,沒想到貴人只是一時興起,不進來就啥事兒沒有。小頭目笑了,認為自己為黑街阻擋了一次災難,當然,他不介意把這個功勞分一半給陸小鳳。
嚴立德轉身出去看在牆角吐得昏天黑地的朱厚照,早上吃的東西,街上吃的小吃全部吐了幹淨,膽汁都要吐出來了。
朱厚照腦袋轟鳴,眼中全是生理性淚水,眼淚汪汪的漱過口,有氣無力的抱怨道:“你怎麽不攔着我!”
這話說的!“好像我從來沒攔過一樣。”嚴立德翻白眼,他一直不讓他來好嗎?誰知道朱厚照牛脾氣上來,死倔着不肯。
朱厚照也知道是自己沒理,慢慢喝水平複造反的腸胃,不再多話。街上再多小吃美食也勾不起他的食欲,朱厚照強烈要求回別院。
“你說他們怎麽什麽都吃?”朱厚照問道。
“表弟這是抱怨還是提問?”
“有區別嗎?”
“當然有。如果是抱怨,我只需要附和,‘是啊,當地人就是這麽奇怪’就夠了,若是提問,我還要有理有據擺事實講道理呢。”嚴立德被放假半年,陪在朱厚照身邊不就為給他答疑解惑嗎?
“那就講道理吧。”朱厚照癱在椅子上,有氣無力道。
“首先,人是要吃肉的,一個成年大漢想要吃飽,有肉是兩碗飯的飯量,不給肉是四碗飯的飯量,為了節約糧食,也為了身體健康,總是要吃肉食的。百姓總說肚子裏沒油水,油水怎麽來?飼養的家禽牲畜總是有限的,且是重要財,不舍得殺來吃,自然要找野味。在深山老林有野鹿、野豬之類,表弟司空見慣可以充饑的東西,可在這些地方哪兒有。這裏蛇多,吃蛇的人自然就多,可蛇也是有限的,然後其他有肉的東西就全部上桌了。再次,移風易俗,也許老祖宗是硬着頭皮咬着牙才吃的第一口蛇肉,可子孫後代本來就是吃着蛇肉長大的,街上還有開了百年的蛇肉羹老店,自然不覺得吃蛇有什麽奇怪的。其他表弟看着稀奇古怪的東西,自然也是一樣。”還有其他常人更接受不了,更惡心的東西,嚴立德就不說了,通通用“蛇”代替。
“閩地官員……”朱厚照覺得胃裏還在造反,難道他以前接觸的閩地官員也是吃這些東西長大的?想想就惡心。
“你想到多了,這些東西都是野趣,一年半載吃一回嘗個新鮮而已,誰要天天吃?人吃不厭,蛇也經不住這麽吃啊。”嚴立德解釋道,別給閩地官員拉仇恨了,原本他們的官話就說不清楚,已經很遭皇帝們嫌棄了,再聽說吃這些東西長大,從心理上就疏遠他們了。
“都是獵奇,黑街是陰影,旁邊還有無數正門大街,那才是正道,你在街上吃的也是雞鴨魚肉,千萬別鑽了牛角尖。”嚴立德笑了,上輩子也有人對地方印象刻板,好像閩地人都是吃活老鼠長大的一樣,事實上這麽大的地盤,有一個就不錯了。多數是故事傳說,不遇災荒之年,誰會這麽幹。
“呃——還好,還好。”朱厚照長長打了個嗝,提着的一顆心終于放下了。
“雖只接觸短短一瞬,可也看得出黑街老大蛇王威望極高,陸小鳳在江湖上果然吃得開,那人一聽陸小鳳的名字,對我們就客氣許多。”緩過氣來朱厚照又開始作妖了,贊美起當機立斷的小頭目、禦下有方的蛇王來了。
唉!怕什麽來什麽,嚴立德為什麽不想讓他去黑街,就是怕他看見黑街上講義氣的一面。面對他們兩個明顯的外來者,黑街上的人無論有什麽矛盾都要一致對外的,這是他們多年總結下來的生存倚仗和規則,在沒有把黑街打爛之前,這樣的規則會催生出講義氣、生死共擔、舍己為人之類的感人故事。若是讓中二期的朱厚照看見了,感動了,給他一個黑街中人都是義氣中人的印象那就遭了。事實上淪落到黑街的都是社會渣滓,通緝犯身上都是人命大案,小偷小摸也為律法不容。若是朱厚照對這些人印象好了,日後招攬這些人在身邊,嚴立德對國家未來會絕望的。
“表弟又葉公好龍了不是,讓你去住黑街你去嗎?街上全是污水,坐卧起居都是黑漆漆一層擦不幹淨油脂的桌椅,來往的人粗魯不堪,走在街上馬上會被摸走錢袋,說不定還有看不慣你的人給你一頓好打。屋子裏從來不敢留值錢東西,誰也信不得,因為你的鄰居會淪落到黑街,就是因為當初殺了他的鄰居。”
“不是還說仗義每多屠狗輩嗎?”
“這句話你從哪兒聽說的?”嚴立德問道,原本該說這句話的人還沒出世好嗎?
“你說的啊!”朱厚照才奇怪呢,道:“幾年前在戲園子聽戲的時候,你說的,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所以我的名聲就是這麽被敗壞的吧,我就說京中同僚看我的眼神怎麽那麽奇怪?為什麽只記這一句,而且還斷章取義。仗義的屠狗人千百年來我只聽說過樊哙一個,為家國舍身忘死的讀書人卻數也數不清。大約人們刻板印象中,讀書人為家國抛頭顱灑熱血都是應該的,所以出來個仗義的屠狗輩才讓人人競相贊嘆。”
“又是一個給讀書人做書立傳的。”朱厚照嘟囔道,在他這個年紀,最是叛逆不過,巴不得從底層扒拉出一個天才人物打天下人的臉,或者做一番驚天動地偉業讓天下人折服,最聽不得陳詞濫調老調重彈。
“哈哈……”嚴立德輕笑出聲。
“你笑什麽!”朱厚照惱羞成怒的問道。
“笑表弟天真,等你接觸多了,就知道遇到仗義屠狗輩是這輩子可遇不可求的奇遇,遇到舍身忘死讀書人才是常有的。大約常有的都不被珍惜吧,就像邊境上常流血,看到傷亡就只是數字了。”嚴立德長嘆,他在邊境抗擊瓦剌這幾年,明顯感到瓦剌軍力上升,現在瓦剌已經基本統一,兵強馬壯,又有俘虜皇帝的“偉業”在前,對大明虎視眈眈、輕蔑又咬緊不放。多虧大明皇族骨子裏還是有“天子守國門,郡王死社稷”的氣概,士大夫群體也有忠貞傲骨,才沒讓蒙古之禍重演,中原大地得保太平。
朱厚照沉默,他為什麽喜好武事,對文官不假辭色,重要原因就是嚴立德在邊境的不公待遇。嚴立德常與朱厚照通信,朱厚照也清楚知道文官隊武将的限制和蔑視。出了嚴立德這樣科舉入仕卻反叛到武将隊伍的異類,他回朝之後沒有得到與功勳相配的獎賞,戶部侍郎的職位也做的不順。
兩人間氣氛頓時冷寂,朱厚照不是一般人家游玩的小公子,他只有半年的時間看看祖宗打下的江山,日後會傳到他手中的家業,他免不了以點帶面,忍不住想太多。
“好了,這些都留給陛下和閣老們頭痛吧,也不知陸小鳳到哪兒了?這個案子我還挺有興趣的,表弟可能猜出誰是兇手?”嚴立德轉移話題道。
“你不是做了預言嗎?難道又是陸小鳳身邊哪個紅顏知己做的?”朱厚照配合被轉移視線。
“怎麽又成紅顏知己了,确定繡花大盜是女人了嗎?”
“不是你告訴我的嗎?”朱厚照高聲道,難道自己又被騙了。
“我什麽時候說過?”嚴立德才無辜呢,也許是知道的太多,随意一句就顯得像劇透。
“怎麽沒說過,你說紅鞋子裏的女人都不是好人。”朱厚照拔高音調,他就是因此認為繡花大盜是紅鞋子組織裏的人幹的。
“嚴兄也知道紅鞋子?”陸小鳳從外面走進來,薛冰跟着他,臉色有些不好看。
“你回來了,薛姑娘臉色看上去有些難看,遇到什麽事兒了嗎?”
“沒事兒,她呀,吃了不想吃的東西,剛剛吐……”話還沒說完,薛冰又跑到牆角去吐了,今天真是膽汁兒都吐出來了。
朱厚照明顯同病相憐,吩咐人取白水和蜂蜜水過來給薛冰漱口。
“嚴兄還沒告訴我你怎麽知道紅鞋子呢?”盧雄峰追問道。
“怎麽,你不知道紅鞋子嗎?”嚴立德明知故問。
“知道,今天才知道。”今天才從蛇王那裏知道,蛇王把薛冰支開之後,單獨給他說的。紅鞋子裏的女人都是心狠手辣之輩,手上不知多少條人命,而她們的頭領公孫大娘更是狠毒,她的心比蛇蠍還毒,她的手段比厲鬼還可怕,也許她根本就是個從地獄中逃出來的魔女。而且她還精于易容術,女屠戶、桃花蜂、五毒娘子、*婆婆、熊姥姥,這些人全是她的化身,沒個化名下都是屍骨累累。這個女人殺人不用理由,也許只是無聊了,她就要殺人取樂。或許殺人也不能給她帶來快樂,她只是随手殺了,就像随手摘了多野花,把玩膩了又随手丢掉,從未在意。更可恨的是,公孫大娘的劍法不在南海飛仙島白雲城主葉孤城和萬梅山莊的西門吹雪兩人之下。
所以,陸小鳳很好奇,嚴立德是怎麽知道的?他一個浪跡江湖多年的浪蕩子都不知道,嚴立德身為朝廷官員為什麽會知道?還有,他們一路緊緊跟着陸小鳳,開始時候陸小鳳也以為只是小公子離家出走,好奇江湖。可越深入陸小鳳就越發現,自己好像被人牽着鼻子走,他的一舉一動仿佛都在旁人的預料中,總有被人暗中窺視的感覺。
“那可真是太好了,對查案一定有幫助吧。”嚴立德仿佛沒有聽出陸小鳳的話中話,反而為案件進展而欣慰。
“是啊,有進展。”既然嚴立德不說,那陸小鳳也不問了,他昨日出門的時候還和嚴立德交待一聲行蹤,怕他們找不到人,今天他卻不想說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