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聽說王欣做手術, 何權下了班趕緊到醫院來探望。上午九點做的, 微創,全麻,擱別人得迷糊個兩三天,但王欣只睡了一小覺就醒了。她年輕時在非洲下過苦力,淘金沙推泥車,幹起活來比那群黑老爺們還猛, 身體底子着實好的不一般。
韓駿那邊因天氣原因航班延誤, 這會還在太平洋上空飛,沒能趕上老娘做手術,只好桑濤請假過來陪着。
睜眼沒瞧見兒子,外加麻醉勁兒沒徹底過去人還糊塗,王欣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數落了一頓桑濤。當着一屋子人,連“娶了媳婦忘了娘”這種話都罵出來了, 弄得桑濤倍兒沒面子。大小是個病區主任,被婆婆當着認識的不認識的一堆人撕臉皮, 本就性格內向的他深感無措,真恨不得甩手走人。
見何權進屋,桑濤松了口氣, 和對方打了聲招呼說:“何主任, 快勸勸我媽吧,非要拔胃管。”
胃管走鼻腔, 經喉嚨伸進胃裏, 異物感十分明顯, 咽口唾沫都費勁。何權知道她難受,頂着絮絮叨叨的抱怨湊過去,握着老太太的手輕聲勸道:“王阿姨,您別難為桑主任,他又不會拔胃管。”
然而桑濤何止會拔,超早産兒那半個小指粗細的喉嚨他從沒插出問題過,精細活幹的比韓駿都強。但這話也就是何權說,要是他說,王欣不定怎麽罵他呢。
“權權……快給我拔了吧……阿姨難受啊……”
王欣委屈巴巴地跟何權撒嬌,那嬌弱樣和之前判若兩人。剛醒過時來發現自己光着,老太太嗷一嗓子把冷晉都從辦公室裏給吼出來了。她震天撼地地控訴自己丢光了老臉,給冷晉聽得眉毛倒着擰成一團,心說韓院長這媽也太難伺候了,誰做手術還不脫衣服啊,從頭裹到腳的那是木乃伊!
沒轍,上安定,別激動過了頭心髒再梗了。
“您就指着這個康複呢,不能拔。”何權抽出只手幫她把睡亂的頭發攏到腦後。老太太要樣,回頭照鏡子看見自己蓬頭垢面憔悴不堪的,肯定又得罵桑濤。
好說歹說給老太太勸哄睡着了,何權招招手,示意桑濤跟自己出去歇會腿。
到醫生辦公室裏拉了兩把椅子面對面坐下,何權招呼何羽白給倒兩杯熱水,端着杯子問桑濤:“韓駿還沒下飛機?”
“得十點多。”桑濤長長嘆了口氣,“何主任,我算服了這老太太了,我跟韓駿說什麽她都不聽,你看你一來,她跟個小姑娘似的。”
“嗨,王阿姨脾氣直,就那小姑娘心性,哄着她就好了。”
何權幹笑。桑濤的話說得酸溜溜的,他當然聽的出來。二十多年過去了,王欣還惦記着讓何權給她當兒媳婦,也難怪桑濤心裏不舒服。可桑濤就這性格,什麽委屈都自己忍着,也不跟人起争執。
倒是有一次,十多年前的事兒了。何權去找韓駿說事,正碰見桑濤跟韓駿發脾氣,辦公桌差點掀了。後來他悄悄問韓駿到底因為什麽,韓駿說王欣想讓他們再要一個孩子。可韓駿那會剛提拔成副院長,新生兒病區的事大多交給桑濤管,倆人都忙得不可開交根本沒時間。然後王欣不知道從哪抱了個孤女回來,硬要他們收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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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韓駿的意思是,桑濤不是介意收養個孤兒,而是生氣這事兒王欣沒事先和他們商量。可剛抱怨了半句,王欣就瞪起眼噎他說“看看人何權,兩年抱仨,你們抱了幾個給我?”,給桑濤氣的跑回醫院睡了一宿。韓駿早晨到醫院勸他,惹得桑濤朝自己發了頓火。
何權埋怨韓駿,全怪他沒處理好。媳婦跑了不趕緊往回哄,還敢晾一宿,不找罵呢麽。泥人尚有三分火性,何況桑濤是個大活人了,這種事擱誰誰不得急?
也就是從那天起,何權再沒聽桑濤說話打過磕。
歇了一會,桑濤又回病房去守着婆婆,何權叫兒子陪自己去吃飯。等着何羽白收拾東西的功夫,他突然發現對方手上多了枚戒指。
“冷晉求婚了?”
何羽白紅着臉點點頭。
何權抓過兒子的手,翻來覆去地看戒指。猛一看以為是個素圈,細看上面有暗紋,像是羽毛邊緣的細絨那種感覺。
行,還算有點品味。何權朝主任辦公間那邊掃了一眼,又轉臉看向兒子:“打算什麽時候辦?你弟和衍宇定在四月,要不一起?”
何羽白抿抿嘴唇:“不着急……再說羽煌他們要回美國辦,冷主任哪有時間去那邊。還有老爸那,總得等他心甘情願地接受冷主任。”
“我可以很負責地告訴你,這輩子都沒戲。”何權白眼翻出聲,“你老爸心思可重了,從年輕時就那樣,一件事翻來覆去地琢磨,想忒多。”
“他是遇事考慮的比較全面。”何羽白笑笑。
“累死活該。”何權冷哼,“走,吃飯去,餓死我了。”
“爸,你想吃什麽,我請。”
“讓冷晉請,認識這麽多年還沒吃過他一頓飯呢,鐵公雞。”
“下次,他今天忙。”
婚事得到認可,何羽白背起包, 樂颠颠地推着何權走出辦公室。
節後第一天,事情多得要命。冷晉加班到十點,正要走,接到急診來電,說有個從樓梯上滾下去的患者現在昏迷不醒,但沒有顱內出血等情況,讓他趕緊過去瞧一眼。
到了急診,冷晉給傷者查體、問情況,得知其原本患有帕金森,肢體運動不協調導致下樓梯時絆到自己。幸運的是,沒有骨折也沒有內出血,但就是人不醒。
冷晉對其家屬——和傷者一樣,也是位年過六十的老先生——交待:“根據目前的檢查來看,沒有致命內外傷,昏迷有可能是細微的腦創傷還沒顯現出來,也有可能是機體的應激反應,建議留院觀察72小時。”
“那……行吧,我回去拿點東西……”家屬皺眉嘆了口長氣,“自從他得病之後,老是受傷,又閑不住,怎麽說都不聽。”
“身體不聽大腦的指揮,心理一時适應不了。”冷晉想了想說,“可以裝DBS緩解症狀,也就是腦起搏器。我們院能做這個手術,就是費用比較高,大約在四十萬左右。”
家屬為難地苦笑:“要是有那個錢早裝了……他年輕的時候啊,掙了點錢,然後人就膨脹了,亂投資,瞎胡鬧,把家裏敗了個幹淨……我實在過不下去,就跟他離了。”
冷晉心裏擰出個問號:“離了?那您現在還管他?”
“沒辦法,公婆都不在了,他兄弟姐妹都被他瞎折騰給帶着賠了不少錢,反目成仇了……我不管他,他連穿衣服都費勁,不兊茸哦鏊爛礎…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在一起十多年,總不能看他活受罪。”
聽到這話,冷晉禁不住感慨道:“您心腸真好。”
望向急診搶救室,老先生的眼裏流露出一抹無奈:“要是當年我不和他賭氣把孩子打了,也不至于到這時候了,沒個人在床前盡孝……嗨,都是年輕不懂事……”
他又将目光投向冷晉:“主任,麻煩你幫忙找個護士照顧他一下,我回家給他收拾點日用品再過來。”
“您放心,我們會照顧好他。”
目送老先生走出急診大廳,冷晉看着對方那纖瘦單薄的背影,忽然想起了莫一凡,頓時心裏滿不是滋味。他見過,有的患者從住院到進太平間,沒一個人來探望,只能獨自面對病痛和死亡。
那種孤獨感,怕是文筆再出神入化的作家也難以描繪。
他眨了眨酸澀的眼睛,拿出手機打開郵箱,翻找到當初莫一凡給他發照片和出生證明的那封郵件,按下“回複”選項。輸入【爸,我向小白求婚,他答應了】這句話,他猶豫了半天,還是點擊了“發送”。
保持聯系吧,他想。把十一朵荊棘玫瑰都刺在痛覺極度敏感的地方,代表莫一凡是真心實意地想要得到寬恕。以及,畢竟對方給了自己一個存活于世的機會,他才能與心愛的人相遇,經歷那無與倫比的幸福時刻。
手機發出“叮”地一聲響,提示接收到郵件。冷晉點開郵件一看,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
【真心為你感到高興,祝你們永遠幸福!】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