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聽冷晉問姚新雨晚上能不能換個夜班, 何羽白主動要求替他值班。讓姚新雨替班,冷晉還得還人家一個夜班,而自己替的話, 反正都是一家人還不還無所謂。
他知道, 冷晉是要去見莫一凡。
“你不是說晚上要回去看衍宇?”冷晉看他東西都收拾好了,這會又拆包往出拿手機充電器什麽的。
“沒關系, 一家子人圍着他, 我回不回去無所謂。”何羽白壓低聲音,“你爸他……有沒有跟你說,我哪不合他意?”
冷晉捂住胸口,信誓旦旦地說:“天地良心, 找你還不滿意, 那就只能找外星人了。”
“你真煩。”
何羽白想敲他, 看看周圍同事都在, 手舉到一半又放下。他不讨厭油嘴滑舌的冷晉, 可他更喜歡對方正經起來的樣子。尤其是全神貫注于工作的時候, 那認真的目光和表情,他盯着看多久都不會覺得厭煩。
他覺得那樣的冷晉很帥氣。不過這點小心思絕不能讓冷晉知道, 不然又該翹尾巴了。
“晚上別弄太晚,得空就睡會。”冷晉叮囑他。
何羽白抿嘴笑笑:“那得看患者給不給面子,別像你之前似的, 被個裝死的折騰一宿。”
冷晉也跟着笑了起來。何羽白說的這個患者, 上門讨債未果, 心髒病突發被債務人着急忙慌地叫救護車送進急診。恰逢冷晉夜班, 他一眼就瞧出那哥們是裝的——哪有犯了心髒病的還面色紅潤呼吸均勻、躺在輪床上哈欠連天的?
心電圖全無異常,腦CT也正常得可以,可那哥們就賴在輪床上不起來。冷晉嫌他在觀察室裏占床位耽誤真有病的患者,就安排護士給推走廊上去晾着。等他忙了倆小時從搶救室出來,活生生被那哥們給氣笑了。
這呼嚕打的,睡得真香。
希爾頓酒店所在的位置靠近市中心,趕上下班高峰那條路奇堵無比。冷晉還早出來半個小時,愣是給堵到快八點才到酒店。一進酒店大堂,他就認出了坐在咖啡廳的莫一凡。對方看起來已經等了有段時間了,侍應生正在為他手邊的杯子裏續紅茶。
莫一凡一直往大門口張望,見冷晉從旋轉門裏走出來,他激動地站起身,險些撞翻了侍應生手裏那精致的茶壺。顧不上跟侍應生致歉,他疾步上前緊緊抱住冷晉,眼淚迅速漫過顫抖着的嘴唇。
冷晉的身體僵硬了片刻,這陌生的氣息和擁抱他一時半會還無法适應。而且大庭廣衆的,莫一凡那壓抑不住的哭聲吸引了大量異樣的目光,弄得他有些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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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好意思……路上堵車……”冷晉遲疑着擡起手,輕撫對方的背部。在路上的時候還有點激動,然而真見了面,他反倒平靜了下來。
就還是,太陌生了。
“沒事,不用在意,只是我還以為……以為你改變主意不來了……”莫一凡摸出紙巾抹去臉上的淚水,目光柔和地望向冷晉的眼睛,顫抖着手撫摸那與自己有七八成相似的面孔,“阿晉……我……我終于……終于等到這一天了……”
“先坐下。”發現莫一凡全身抖得厲害額頭還冒出虛汗,冷晉忙将他扶回剛剛的座位上,并讓侍應生給上一杯加糖的牛奶,“你一直空腹喝紅茶,低血糖了。”
喝過牛奶,莫一凡的顫抖漸漸平複。他握住冷晉置于桌面上的手,反反複複地看他,好像怎麽也看不夠似的。冷晉與他四目相對,在那被歲月印下痕跡的眼睛裏看到了滿滿的愛意,終是紅了眼眶。
沒錯,這就是與自己血脈相連的人。
接到急救中心的調度指令,大正綜合派救護車出診。幾分鐘前剛有五個鬧事的醉漢被送進來,其他醫生都忙着,唯一閑着的就是無法接外傷患者的何羽白,于是由他跟車。
才九點不到,路上還有點堵。救護車左右穿插一路狂飙到小區門口,何羽白下車後拎着急救箱匆匆跑進樓裏。這是一棟老式的紅磚樓,有四五十年的歷史,從樓門開始的牆上便被貼滿了小廣告和噴上去的電話號碼。沒有電梯,患者家在六樓,跑上去對頭天夜裏被冷晉烙餅一樣翻來覆去折騰的何羽白來說,确實是個挑戰。
敲開六零二號室的大門,何羽白氣喘籲籲地問:“請問……是……王舒勤家麽?”
開門的男人警惕地朝他身後張望了一眼,做賊似的壓低聲音:“對,您請進。”
“等一下……後面……還有我同事。”何羽白進屋後見他要關門趕忙制止,“他拎着擔架……走的慢。”
男人皺了下眉頭,又沖從卧室裏探出頭的孩子瞪了下眼,示意他別摻和大人的事兒。何羽白環顧了一下四周——客廳裏的雜物堆得亂七八糟,地板上到處都是暗沉的污漬,踩上去有種粘鞋底的感覺。
可以說,家不像個家。
“患者在哪?什麽情況?您是他什麽人?”何羽白稍稍喘順了口氣。
“我是他丈夫。”男人沉聲道。
這時拎着擔架的同事也進屋了,丈夫趕忙把門關上,那謹小慎微的模樣就好像屋裏有什麽天大的秘密怕被人知道一樣。然後他把何羽白帶到衛生間門口,拉開門。
何羽白眉頭微皺——這衛生間也髒得可以,看上去有年頭沒打掃過了,馬桶和洗手池上的白瓷都被侵蝕成了黃色。患者就蜷縮在髒兮兮的地上,像死了一樣一動不動。何羽白趕忙上前蹲下身,扣住患者的頸側。
還好,有微弱的脈搏。
“他以前有什麽病?”
何羽白戴上手套,邊問邊查體。患者體态消瘦呼吸微弱,面色暗黃腹部柔軟,觸診未見明顯異常。
“就……身體一直不太好……”丈夫支吾着,“也沒……沒什麽大毛病……”
“晚上吃的什麽?昏倒之前有沒有說哪不舒服?”
“喝了點魚肉粥……沒聽他說……不舒服……”
翻開患者的眼皮,何羽白注意到對方的瞳孔明顯縮小。他立刻擡起頭,四下張望了一陣,同時餘光注意到那位丈夫的表情變得愈加局促不安。
根據患者瞳孔和身體狀态,以及丈夫吞吞吐吐的态度,他判斷患者極有可能是因吸毒過量導致的神經中樞抑制而産生昏厥。但周圍沒有發現針筒,于是他撸起患者的袖管,也沒看到針眼。
“他是否有藥物濫用史?”何羽白提問時盡可能保全對方的顏面。
丈夫一個勁兒地搖頭,這倒是在何羽白的意料之中。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也有可能是怕他們報警。
何羽白無奈地勸道:“先生,我們得救他的命,請您務必如實告知。”
“沒有沒有,真沒有,反正……我什麽都不知道。”男人還在嘴硬。
越過對方的肩膀,何羽白與同事交換過目光。同事開始裝作很随意地到處查看,試圖找到患者吸毒的證據。
很快,他沖何羽白搖搖頭。
何羽白稍稍咬住嘴唇,突然他發現患者腳上的襪子穿得不大對勁——右腳的襪跟穿到腳面上了。見他要去揪那只襪子,患者的丈夫立刻沖過來試圖阻止,但被擔架員給一把拽住。
檢查後不出所料,患者的腳趾縫中有新鮮和陳舊的針孔。何羽白推測對方的大腿內側的靜脈處應該也有針孔,這些地方很隐秘,夏天不易被人發現。他埋怨地看了眼那位滿面愁容、一個勁求他們“別報警,孩子還小”的丈夫,從急救箱裏取出支納洛酮,敲開安瓿瓶用針筒抽取後為患者注射。
患者很快便蘇醒過來,眼神渙散地望着眼前的白大褂,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
何羽白低頭輕勸道:“孩子還小,為他着想的話,以後別再碰那些東西了。”
患者緊緊閉上眼,側過頭,淚水無聲地滑落。
人沒事了,不管是患者和家屬都拒絕去醫院,倒是結清了出診費用。何羽白留下醫囑,看了眼那個怯生生扒着門縫瞧他們的孩子,嘆息着離開。
順着樓梯往下走,剛走了兩層,何羽白突然感覺到一陣眩暈,下意識地去抓扶手卻撈了個空。要不是擔架員眼疾手快拽了他一把,這會兒得滾到樓梯下面去。
“沒事兒吧,何大夫?”擔架員關切地問。
“沒……沒事兒。”
何羽白閉眼忍過這陣暈。想必是最近太累了,外加剛一口氣爬六樓,體力消耗過猛。救人時是顧不上,現在放松下來他才注意到腿還在抖。
等明天得跟冷主任談談,他想。不能再夜夜笙歌了,身體真受不了。
與此同時,冷晉正在和莫一凡坐在海邊的堤壩上,每人手裏捧着碗熱氣騰騰的關東煮。賣關東煮的大爺就在離他們不遠的步行道邊招呼生意,雖然天氣很冷,但來海邊牽手閑逛談戀愛的小年輕還真不少,使得生意相當紅火。
冷晉問莫一凡想吃什麽,莫一凡就讓他把車開到這裏來了。
“以前我常常陪你父親來這裏,”莫一凡指着不遠處的一塊礁石,現在正在漲潮,礁石在海浪中忽隐忽現,“我們就坐在那,喝啤酒,吃烤串。”
冷晉沉默了一會,問:“在我出生之前還是之後?”
“……”莫一凡失落地垂下頭,“對不起,阿晉,是我那個時候太天真了……以為宏武他會為了我……離婚。”
“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冷晉拍拍他的手,抱以寬容的微笑。
莫一凡握住冷晉的手,蜷起微涼的指尖,嘆道:“宏武那時年輕英俊,又管理着半個集團的業務,說出來的話都是我從來沒聽過的真知灼見……我被他迷住了,就算知道他是有婦之夫,也還是……還是……”
他将額頭抵在冷晉的肩膀上,羞愧得無法繼續說下去。
冷晉嘆了口氣:“我爸這輩子對不起的人不光是你,還有我媽,還有我……但他現在人都不在了,是非功過,随他去吧。”
稍稍直起身,莫一凡把自己碗裏的牛肉丸撥到冷晉的碗裏——他看冷晉已經吃完了——說:“阿晉,這個吃不飽吧?不好意思,非要你陪我來這裏。”
“沒事,習慣了,饑一頓飽一頓的。”
雖然海風很冷,但冷晉心裏暖呼呼的。缺失多年的關愛,如同天降般回到身邊。
“你還年輕,得注意身體。”莫一凡說着,突然咳了兩聲。他趕緊用面巾紙捂住嘴,然後把那團紙使勁攥在手中。
“這太冷了,要不——”冷晉話說一半,突然頓住聲音。
借着路燈的燈光,他清楚地看到莫一凡嘴唇上沾染着刺目的鮮紅。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