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突的一聲輕咳讓其餘兩人同時擡起頭,宇謙忙扶住她,兩條眉毛絞在一起,聲音也急急躁躁的,“陛下您沒事吧?!”
段槿煊一手掩着唇,另一只手擺了擺,淺道:“無妨。”
宇謙不放心,“奴才還是請禦醫來瞧瞧吧。”
說着就往殿外走,被段槿煊一聲止住,“回來。”
宇謙忿忿定住,抿着唇不甘心地跺回她身邊。
段槿煊笑笑,對他說:“你別擔心,就是嗓子突然癢了一下,去給朕泡壺熱茶來吧,潤潤喉就好了。”
她的側臉鑲在光影裏,那略帶透明的輪廓像一縷煙、一襲紗,吹過江波,飄過窗棂,觸手也難得。
連君則忍不住去看,這是他第一次認真看她,不同于大婚之夜燭火明滅間的那個華冠麗服、濃妝豔抹的女帝,眼前的這個她,穿着不帶任何繡花暗紋的衣裳,不釵不冠,三千青絲披身後,素淨着一張臉,在光影迷蒙間,宛若立于雲霧飄渺處的神祇,又好像遠山炊煙中的普通姑娘。
總之,此時的她,沒有半分帝王的樣子。
可她終究是帝王。
連君則眼神一黯,正巧宇謙離殿,段槿煊示意他跟着去椅上坐着。
座位向光,他便看清了剛才那被暗影隐住的臉。
一雙黛眉柳葉裁,蹙着淡淡的莫名情緒,鳳眸清澈如泉,卻也藏不住那水底的萬千雜潮,眼下透着烏青,消瘦的臉甚至輕易就能讓人看清皮肉下骨骼的形狀,她的唇是含着些笑的,只不過被那無血的顏色鋪蓋住,不易察覺罷了。
連君則望着她,有些怔忡了。
他這才相信,她剛才,是真的睡着了。
不是故意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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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生愧意。
薄唇微抿,他說:“陛下還是宣禦醫來看看吧,臣見陛下臉色不是太好。”
段槿煊聞言則是笑了笑,拿起宇謙奉上的熱茶淺抿了一口,溫聲道:“皇後有心了,其實朕的身體挺好的,是宇謙誇大其詞了,無需麻煩禦醫。”話鋒一轉,“對了,皇後今日來可是有要事?”
“也不算要事。”他答,語氣裏似是有些不安,“臣只是惶恐,大婚第二日陛下晨起,臣非但沒有侍候,反而睡過了頭,後來才知陛下竟是去上了早朝,心中不免更為慚愧。本想給陛下賠罪的,奈何陛下繁忙,臣只得來翊輝殿叨擾,不曾想又吵了陛下午休,更是惴惴不安,萬望陛下責罰。”
笑在嘴角僵了僵,段槿煊把右邊的頭發別到耳後,有幾縷溜了下來,将将擋上她半明半昧的眼光。
半晌,才聽得她淡道:“原是此事,皇後多心了,是朕看皇後睡得正好才沒讓他們叫醒的,皇後不必自責。”
他頓首,“多謝陛下。”
“不過朕已經連着好幾日不曾有過好眠,皇後方才确實擾朕清夢了。”說着她望向他,噙着的笑帶了些許不悅的意味。
連君則忙起身半跪,“臣罪不可赦,請陛下降罪!”
段槿煊柳眉微蹙,給宇謙遞了個眼神,宇謙旋即上去扶他,“皇後快快請起。”
連君則并沒有半分要起的意思,跪在那裏一動不動,說不出的恭敬,只是那腰板竟是比青竹還要挺拔。
段槿煊輕啜一口茶,苦繞舌,澀纏齒。
她柔聲道:“其實倒也怨不得皇後,是朕一向淺眠,些微響動都會被驚醒。若是皇後堅持要朕降罪,那朕便罰你多鋪幾床軟褥,含章殿的床朕睡着委實不舒服。”
連君則一怔,立馬擡起頭,“陛下?”
他的眼裏抹了幾絲期待,但段槿煊知道那都是假象,她動了幾下眼皮,沖他伸出手,“是朕疏忽了,一心撲在朝政裏,冷落了皇後,以後朕會注意的,皇後寬心便是。”
“是,多謝陛下隆恩。”
連君則順勢把手放到她的手上,猛一縮。
段槿煊察覺到了,等他站起來後她收回手,笑道:“朕天生體寒,驚到皇後了。”
這天雖還帶着涼意,可到底是入春了,她的手竟是要比寒雪還要冷,連君則甚至以為剛才觸碰的是一塊堅冰。
手藏于袖下,指尖微微摩挲,回味着剛剛的觸感,她的手不大,手指倒是修長如竹,但摸起來并不舒服,她太瘦了,手上也沒什麽肉,就像直接握在骨上一樣,又冷又硬,硌得人難受。
又有些心酸。
心酸?……
眼猛地一眨,連君則皺起眉頭,他有什麽好心酸的,不過是竊國者的後嗣,死不足惜,體寒又算得了什麽。
雖這樣想着,他還是一本正經地勸起來:“陛下确實應多顧及一下龍體,臣聽聞女子的身體格外嬌貴,半分受不得寒,會影響子嗣,陛下為襄國帝王,也應為國祚着想。”
段槿煊微詫,她倒從沒想過他會說這番話,雖只是言不由衷的關心,她心裏依舊泛了暖,連帶着聲音也染上幾分溫度,“多謝皇後關心,朕會注意的。”
恰逢此時春風來,飄飄然入殿,微拂起垂在她臉側的那幾縷發絲,她的眸光再無遮擋,她雖側面對他,那眼裏流出的淡淡柔情卻是不差毫分地一瞬落入他的眼裏。
連君則覺得呼吸一滞。
她的眼很美,狹長鳳眸,眼尾略微上挑,這種眼型其實是很顯兇相的,但她的不是,她的眼像是用最細的筆精心勾成,流暢和緩,一筆而就。眼瞳在陽光的照耀下泛着深褐,比那如漆的墨黑溫柔許多,堪堪暈在眼眶裏,缭煙繞霧,隐于山水最深處。
他便在其中。
——是她望過來了。
連君則不自然地別開眼去,輕咳了兩聲,起身告退。
段槿煊面帶微笑,讓人看不出半分不妥,只有她知道,身體裏那幾下快了幾拍的心跳是怎麽回事。
“晚上朕去皇後那裏用膳。”
在他即将邁出門檻時聽到她這樣說。
腳步一頓,他淺勾唇,“是。”
晚間。
宇謙奉了杯茶,段槿煊端起來喝了口,似是想起來些什麽,忙擡頭往窗外看去。
夜色已濃。
她蹙蹙眉,“什麽時辰了?”
“剛過戌時二刻。”宇謙回道。
竟這麽晚了?
她放下筆,起身就往外走,“去含章殿。”
宇謙眼一垂,也只是轉瞬的功夫便恢複神态,挽了件披風跟上去。
連君則已經等了快兩個時辰了,桌上是熱了第四遍的飯菜,三九默默候在一旁,時不時打眼往窗邊瞧上幾眼。
連君則手負于身後立在那裏,不知在望着什麽,漆黑如墨的眼睛隐沒在幽深的夜色中,讓人看不清其中的景象。
而後一聲極輕的嘆息穿過,他的聲音便在這一縷氣中暈散開來。
“撤了吧……”
話音未落,一串堅定又略顯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至近,最後停在了他身後。
連君則愣了幾瞬,忙回過去。
是她。
像是匆匆趕來,她的氣息有些亂,但依然是笑着的,“今天的折子有些多,不知不覺就到了現在。朕來晚了,還請皇後多擔待。”
“臣……”
段槿煊提前攔住了他要俯身的動作,“無需多禮,這麽晚了,皇後定是餓了吧?快用膳吧。”
“是。”
連君則也不推脫,随着她到桌邊坐了下來。
段槿煊脫掉披風交給宇謙,連君則這才發現她竟還是穿着中午時的那件薄衫。
京城臨州處北,四月的晚上依舊泛涼,外面下了霜,不大,但足以将她的衣擺洇濕,再往上看,她的發間眉睫也都沾了薄薄的一層霜珠,她就這樣單薄着冒霜趕來。
為了中午對他的那句承諾。
連君則移回目光,薄唇抿成一條線,他剛才是在腹诽她的,可眼下,他覺得耳根有些發燙。
他翕唇,嗓音有些啞,“陛下穿的這麽單薄,會着涼的。”
段槿煊正用發帶綁着頭發,聽他這麽說,草草打了個結,端起碗筷,笑道:“無妨,皇後這裏很暖,不會的。”
連君則還想說什麽,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默默執箸,銜了一口,臉色頓時變了。
囫囵吞下去忙看向身側之人,她竟不覺有恙一般一口接一口地吃着。
他斂了眉,放下玉箸,握上她的手腕。
段槿煊一頓,疑惑着去看他。
他說:“陛下,菜都涼了,您不能用這樣的膳食,臣讓他們重新做吧。”
段槿煊定了半晌,遂淺笑着放下碗筷,“若皇後覺得涼,便讓他們重新做吧。”
連君則聽出了話裏的異樣,問:“陛下不覺得涼嗎?”
“也不算太涼,”她說,“幼時朕被父皇關在屋子裏讀書,一讀就是一整天,也不讓人伺候,飯食往窗臺上一擱就走。直到朕覺着餓了,反應過來已是深夜時分,那飯早就冷透了,但朕也不好再大張旗鼓地讓下人去準備新的,也就那樣吃了。所以這個溫度的飯食對朕來說,已經算是挺好的了。”
她說得輕淡,連君則卻不免驚異,她從皇太孫到皇太女直至現在的女帝,明明應該從小錦衣玉食金貴着長大,可這連他都覺得冷硬難以下咽的飯食她卻覺得“挺好”?
他心裏真的有些不明白了。
段槿煊,襄國女帝,到底是過着什麽樣的日子呢?
或許,他應該試着去了解一下,她很有可能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般。
他想了想,吩咐三九撤了重做,然後對她說:“陛下萬不可如此,中午臣也說過了,女子不能受寒,更何況是這入腹的飯食,陛下更應注意才是。”
“皇後是在關心朕麽?”段槿煊笑意盈盈。
冷不丁的一句話讓連君則頓現窘意,他別扭地移開目光,半晌,輕吐出一個字:“是。”
“那好,朕便聽皇後的,以後多注意自己的身子。”她應道。
之後把手撐在下巴上,望着一處,雙眼微眯,“假的關心也能歡愉至厮,是真的無可救藥了……”
聲如雪落松針,極微極淺,落在連君則耳裏便是不甚清晰的呢喃。
“陛下在說什麽?”他問。
“沒什麽,”段槿煊回過神,三九也着人把新的膳食擺好了,她複執箸,道,“用膳吧。”
二人再無言語。
用完膳已過亥時,段槿煊本想着再去翊輝殿批幾本奏折的,但天色太晚,外面的霜又濃了許多,便也就沒再折騰。
洗漱沐浴完回到寝殿,見連君則正坐在床邊拿着本書看,他穿了件穹灰色的寝衫,發絲盡數散了下來,面如冠玉,劍眉星目,看似随意的坐姿,那腰背卻并無半分弧度。
這個人身上,點點滴滴、由內而外,全都是湮滅不了的王者之風、矜貴之氣。
似是發覺了她的目光,他放下手中書,好整以暇地偏過頭來,唇上淺笑,笑容意味不明。他起身,下榻,邁步,舉手投足間她仿若又看到了大婚那夜的畫卷,只是這公子,如今已在眼前。
她聽到他恰似流水擊石的聲音,“夜深了,陛下早些休息吧。”
她一頓,點點頭。
兩人來到床邊,段槿煊毫不猶豫道:“皇後睡裏面吧。”
連君則想了想,說:“還是陛下睡裏面吧,床邊總是危險的。”
段槿煊卻是笑了,玩笑道:“皇後是怕朕睡着睡着掉下來?”
他想笑不敢笑,故此面容有些緊繃,翕了翕唇,最後還是“嗯”了一聲。
段槿煊笑意更深,旋身去滅燈,邊走邊揶揄道:“放心吧,朕睡着了之後一絲一毫都不會動的,除非皇後把朕踢下來,否則朕是絕不會掉下床的。”
連君則一愣,抿了唇還是忍不住淺淺笑開,也未再言語,脫鞋躺了進去。
只剩一盞燈了,一瞬猶豫,她還是給滅了。
霎時間周身一片漆黑,讓她不禁又想到了十年前的那個夜晚。下意識攥起拳,深吸了一口氣,她咬着唇挪回到床榻邊,放下床幔,緩緩躺了下來。
身側之人的呼吸聲漸淺漸穩,連君則的目光在黑暗中幽幽閃了一下,喉間滑動,之後靜靜吐了一口氣。
旁邊窸窸窣窣一陣,段槿煊知道,那是他換了個躺姿,一如他們第一次同枕那樣,他背對了她。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朦胧間看到她手緩緩抓住身下的床褥,發抖。
……她在害怕。
這一夜連君則睡着了,而段槿煊卻是睜着眼熬到了天亮,天邊泛了幾絲魚肚白的時候,她繃了一夜的身體終于放松下來,剛閉上眼睛想偷得片刻的淺眠,門外就響起了宇謙的聲音。
她無奈地嘆了口氣,擡手壓了壓酸脹的眼睛,起身。
連君則察覺到了身後的動靜,緩緩睜開眼,轉過身就看到窗幔外那個瘦削的身影。
她正取了衣架上的衣袍往身上披着,動作放得很輕,甚至邁步都無半分聲響。他眼角一動,掀開床幔踏鞋下了床。
段槿煊腳步一頓,回頭,眼中浮了一抹訝色,“皇後怎麽起來了?是朕吵醒你了吧。”
連君則搖搖頭,理了理衣上的褶皺,淺笑道:“臣早就醒了的,想着等到了時辰侍奉陛下更衣,不曾想竟又睡了過去,索性沒再睡過頭,要不然又要請陛下責罰了。”擡眼看了看窗外還昏暗着的天,疑惑道,“這還不到寅時,陛下怎麽這麽早就起了?”
“昨天還剩了些折子,趁這段時間先去翊輝殿批完,要不然越堆越多。”攏了攏披風,抱歉笑笑,“難為皇後了,也跟着這麽早起。”
“陛下說笑了,”連君則道,“這是臣應做的。”
殿門被敲了幾下,“陛下,您起了嗎?”宇謙在門外問。
“起了,進來吧。”
于是宇謙推開殿門,領着幾個宦官進來了,把水盆放到架上,段槿煊坐了過去,宇謙将巾帕放到水裏泡了泡,微擰幾下奉到她面前。
她伸出手,而有人卻先她一步接過。
指尖刺骨冰冷,連君則面色一凝,問:“陛下怎用冰水?”
“晨起腦中混沌,用冰水一激瞬得清醒。”段槿煊邊說着邊拿過巾帕在臉上按了幾下,聲音也被悶住,“從小的習慣。”
冰水淨面,冷飯果腹,薄衫披身。
她這真的是不把自己的身子當回事嗎?
連君則不知自己為什麽會生出怒意,就是覺得她一個姑娘家如此不愛惜自己的身子,讓他有些惱火。
鬼使神差地抽掉她手裏的巾帕扔回盆裏,段槿煊看着他,平靜的眉宇錯愕了一剎。
他也被自己的行為驚到了,但又沒法收回,抿着唇,目光游移,故斂冷聲,“若求清醒,常溫的水便可,臣覺得陛下還是不要用冰水的好。”
“但這是陛下多年來的習慣……”宇謙忍不住插嘴,卻被段槿煊打斷了,“便聽皇後的吧。”她說,眉間舒展,若窗外随風的新葉。
宇謙不高興地皺起眉頭,他知她對連君則的心意,但也不至于接連幾次為他破例,不用冰水淨面暫可不說,可她自從四年前監國起就一直保持着着“今日事今日畢”的原則,寧願熬夜也要把當日的朝政國事給處理完。然而就在昨夜,她竟二話不說放下奏折急匆匆趕過來,就為了陪連君則用晚膳這件随便差個人就能回拒了的小事。
而且她就寝的時候必須留一盞燈,無需太亮,但求有光,可昨夜寝殿裏竟是半絲光亮也無,濃黑如墨,連丁點月光都擠不進來,也不知她睡沒睡得着。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嘛,我們女帝陛下真沒過過什麽好日子QAQ
皇後大人開始心疼了
心疼就好,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