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章
陶瑕的故事,和着太多的淚與血,被他三言兩語閑話家常似的述盡。
十二年前,陶然山莊與浣雪館并稱天下兩莊,呼喝江湖群雄,引領南北風騷。
陶然山莊的主人名叫陶舟橫,愛上母親身邊的婢女燕兒,遂千方百計地弄到手,娶為妻室。
那燕兒不知是何處來的女子,六七歲時便已有凝玉聚雪的容色,素來不喜說話,被人牙子賣入山莊,十年之後,長成一副豔冠群芳的模樣。
少年時的陶舟橫有一副浪漫的糊塗心性,覺得燕兒雖出身卑賤,但容貌實在美麗,性子又和順,很配得上自己的身份,不顧衆人的反對,一意孤行地娶了。
成婚一年,陶舟橫成為莊主,燕兒誕下一子,便是陶瑕。新登莊主寶座,嬌妻弱子在懷,陶舟橫很意氣風發。
兩年後的一日,陶莊主出門打獵,無意中在野外救了李将軍之女,李千金瞧上了這少年英俊的救命恩人,回家同父母說了自己的心事,不客氣地上了門拜訪。
陶莊主皺着眉聽她說話,本待拒卻,奈何李千金屏退左右,摸出一道聖旨來,竟是皇上賜了婚,只得娶了第二房夫人。
在豪門深宅裏打磨出來的李千金,心機豈是燕兒可比?新婚當夜便笑得嬌媚萬狀:“陶郎,我聽說你喜吃野味的舌頭,你嘗一嘗我的舌頭,香不香?”
陶舟橫禁不起她這般媚态,在她房裏連宿了兩個月,漸漸将燕兒抛在腦後,燕兒并不惱,只抱了白玉碾成一般的陶瑕小團子,在後園裏刺繡花鳥,消磨時光。
李千金嫁給一眼瞧上的郎君,沒兩年生了一個兒子,取名陶鋒,本該心滿意足,但燕兒待在山莊裏,又有一子将滿五歲,成為她心底一道不除不快的心事。
遂想了個歹毒的主意,趁着陶舟橫大宴賓客的酒醉時分,安排下江湖中素來惡名昭彰的采花賊深夜闖入燕兒的房內,将之侮辱。
一切都事先安排得妥當,房裏一個下人也無,只餘素來柔弱的燕兒痛哭聲袅袅傳出。
陶瑕兩歲識字背詩,有一副聰明伶俐、過目不忘的好記性,眼睜睜看着母親遭此大辱,成為他日日夜夜,揮之不去的噩夢。
李千金對時辰拿捏得恰好,趕着陶舟橫酒醒過來正送客,命一個下人嗫嚅着彙報了這件事。
陶舟橫趕去的時候,那采花賊正獰笑着從床上起來,燕兒雪白的肌膚上滿是淤青,晃得陶莊主怒氣一陣陣湧得比天高,右手狠狠握在欄杆上,青筋暴起,眼中彌漫着說不清道不明的陰霾:“你嫌命太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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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花賊顯然低估了陶莊主的武力值,兀自有閑心慢吞吞地穿衣服,若無其事地哈哈大笑:“久聞陶莊主的妻室是個天下少有的絕色,滋味果然銷魂得很,若是能更順着我一些,那就更妙了。”
陶莊主順手拔出身邊人腰間的刀,一刀直捅入他的心髒,鮮血飛濺,随即在他身上來來回回砍了七八十刀,斬得采花賊面目全非。
衆人瞧得心慌,知他怒不可遏,沒一個人敢出言勸解,李千金一臉憂慮,向諸位賓客作誠懇狀:“此事乃是我陶然山莊的家醜,還望諸位不要外傳。”
在場的人都是老江湖,聞言俱都打個哈哈,保證得十分好聽,但不知是誰傳出去,陶莊主之妻被辱的消息到底是成了江湖中人人曉得的談資。
李千金的枕頭風吹得及時,陶莊主不願被人議論自己有頂滿目皆春的帽子,一狠心将燕兒降為廚房裏的侍婢,塵垢滿面,硬生生毀卻當年無雙豔光。只有在深夜裏偷偷與陶瑕相見時,那雙手的溫暖,才讓他想起幼年記憶裏美豔不可方物的母親。
李千金口口聲聲,将陶瑕視為親子,在陶莊主面前對他噓寒問暖,無微不至,背地裏瞅着陶莊主不留神,将一枚銀針刺入他的經脈中,一心盼着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要了他的命。
陶瑕在這樣的環境裏長起來,居然能活着,實在不能不算是個奇跡。
遇到奇跡的轉折點是他的師父。
一日他奉了李千金之命出門買脂粉,在路邊遇到一個懶洋洋躺在角落裏曬太陽的老頭子,見他衣衫褴褛,一時可憐,将剩下的銀子放在那老者身邊。
回去時卻倒了大黴,李千金出身豪貴,本不在意這些銀錢,但既然對了這眼中釘似的長子,自然一分一毫都要算個清楚明白:“剩下的七錢銀子呢?”
九歲的陶瑕張口結舌,答不上來。
李千金森然望着他,一聲冷笑:“小小的年紀,就會瞞着大人藏錢了!”
喝命丫鬟拿針來,在他的背上刺了幾十下,見陶瑕咬了牙一聲不吭,這才冷笑着放過他。
半夜裏他正睡覺,有人輕輕拍了拍他,睜開眼來,白日裏見到的那老者饒有興致地沖他笑:“你這傻孩子,将銀子給了我,自己豈不受累?”
這老者是當年萬藥谷的谷主,素來行跡落拓,不料竟得了陶瑕七錢銀子的好處,哭笑不得,見他生得俊秀,随後跟來,正撞見李千金一出刻毒的好戲。
老谷主慨嘆時代進步,自己一身出神入化的毒術,竟比不上這婦人的半分,随手将陶瑕身上的銀針拔除,那銀針已将行至他心口,生死只差數日,後來他回想起這段遭際,臉上卻笑得雲淡風輕。
陶瑕将那銀針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在老谷主的疑問中淡淡道:“這種滋味,總得要她也嘗一嘗才成。”
老谷主眼睛一亮,滿臉贊許:“是一棵好苗子。”
陶瑕随他學藝四年,醫毒之術漸精,心機也越發陰沉,贏來老谷主發自內心的贊美:“瑕兒,你已勝過你師兄良多了。”
李千金見銀針入體,陶瑕卻始終未曾喪命,心中大惑,多年來她将莊中諸人盡都籠絡成自己人,再也不肯等下去,趁着陶莊主出門,命三四個心腹帶了他出去打獵,在人煙稀少處趁機了斷他的性命。
那幾人本算得上莊裏的高手,聯手對付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心裏對莊主夫人不免有殺雞焉用牛刀的埋怨,全然未料這孩子是萬藥谷百年難遇的天才傳人,栽得徹徹底底。
陶瑕見李千金決意要自己的性命,立在寒風中思前想後,地獄裏的萬丈仇火燒得他雙目盡赤,只是還念着母親,縱然自己年幼,也顧不得了,打定主意,回陶然山莊帶着母親遠走高飛。
踏入山莊後,他看到李千金之子陶鋒舉着一條滿是倒刺的皮鞭,正惡狠狠地抽打着一個衣衫破爛的女子。
屈指算來,那女子也不過三十年紀,但已被歲月染上滿頭白發,身上血痕觸目驚心,仍是咬着牙,不肯發出一聲嗚咽。
陶瑕自幼高傲孤寒,原是傳承自母親。
李千金笑吟吟地在旁瞧着,眼裏閃爍着又是惡毒,又是快意的光芒:“這賤婢吃了這麽多年苦,一身皮膚倒還是嬌嫩嫩的,若我是男子,焉能不動心?”
揚了揚手,慵懶地招了個肌肉虬結的大漢上前:“這賤婢便賞給你了,享用之後,務必要做得幹淨些,莫讓莊主回來,起了疑心。”
那大漢滿臉喜色地答應了一聲,正要抓起地上的燕兒,陶瑕左手一揮,将他淩空一掌擊斃,回過頭來,目中怒火燃燒欲沸:“若不殺盡你們,我陶瑕誓不為人!”
李千金來不及想他為何突然有了殺人的本事,聞言怒喝道:“混賬,你反了天了!”左右之人會意,圍聚上去,要取長子的人頭,以博夫人一笑。
三五招一過,他們才覺察出長少爺的難纏,不知這少年從何處學來的好本事,武功既高,毒術亦精,不過片刻,地上已烏壓壓地躺了一大片。
李千金搶過一柄刀,倏地刺入燕兒的心髒,縱聲大笑,牽了陶鋒便走:“陶瑕,你親手殺母,又殺了莊中這麽多人,等莊主回來,定将你五馬分屍。”
陶瑕心中一沉,雙目染上一層駭人的血紅,遙遙望見母親倒在血泊裏,面上仍帶了一絲凄涼的微笑,說不清是解脫還是悲戚。
陶莊主回來的時候,正撞見他慢慢地将一枚枚銀針刺入李千金的心口,陶鋒倒在一旁,顯已斃命,不禁重重哼了一聲,揚眉怒喝:“孽子!”
孽子手指輕彈,将劇毒“煙羅醉”輕描淡寫地拂到他身上,語氣淡淡的仿佛事不關己:“你同我母親結發為夫妻,如今她不在了,你也該去陪她,不是麽?”
陶莊主胸口血氣洶湧游走,眼耳鼻中都流出血來,他在江湖上攪動風雲數十年,料不到竟栽在兒子手裏。
那不過是普普通通的一日,但曾叱咤一時的陶然山莊卻就此湮沒在歷史塵埃之中,化為老一輩江湖人口中久遠的記憶。
短短數年光陰,陶瑕在江湖上聲名鵲起,有了一個新的名字:鳳閻羅。
華美無方,是為鳳凰;殺人無算,是為閻羅。
要怎樣凄烈的從前,才能造就如今談笑自若的鳳閻羅?
他在心底将十數年來的經歷一一憶起,只覺一彈指頃,時間已過得太久太久,久得連母親的臉容也漸覺昏黃模糊。
江湖上從來衆口傳說,鳳閻羅毒死親父,虐殺後母幼弟,犯下不可饒恕的惡行,罪當天誅。
但他懶懶散散地又活了這許多年,倒未見有哪個自命正義的俠士要來替天行道,想來是怕了他一身爐火純青的蠱毒之術。
茫茫浮世,原來他自始至終,都是獨自一人。
明月生輝,滿天星河,使人心生不知天耶水耶的錯覺。
月光照在他俊秀的臉龐上,滿臉蕭索,少了幾許妖邪,多了幾分溫柔,仿佛一個天真未鑿的孩子,只是唇角微彎,仍帶了那分欲笑未笑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