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馮沅
永樂十一年夏錢塘江發洪水,周餘數十縣受了災,百姓流離,盜賊昌狂,各類案件層出不窮,朝廷委派周新為浙江按察使前往督察各縣倉庫案牍。
百縣之中,餘杭縣是唯一未受災的縣城,次年立春剛過,天氣晴朗,空氣中夾帶着一絲冰冷的濕潤,十裏巷的李家茶鋪圍坐着幾個年輕人,其中一人十五,六歲,長得眉清目秀,她戴着一頂瓜皮帽,穿着一身米色葛布舊衣,青布鞋,一只腳踩在木凳上,一只手拿着茶杯。
此人姓馮名沅,是餘杭縣仵作馮三的獨女。
“再說張三殺人案,全靠我找到疑點,才能将他繩之以法。“
”莫是你早就發現張三與那死者老婆有奸情?“有人笑問。
馮沅哼哼一聲,不理他的嘲笑,又換了一只腳,“死者腹部有傷,傷口肉色幹白,無血花,陸大人判說死者不是死于刀傷,死者的老婆也說死者有舊疾,是舊疾發作而亡,傷口是她搬動屍體不小心被利器所刮,但是......”馮沅突然提高了聲音,“據我細心觀察,那傷口周圍皮質脫落,分明是被熱水所燙,大家想想,屠夫殺豬前是否也要燒一鍋熱水,以防鮮血四濺?“
”正是。“衆人附合。
”是以,張三殺人之後,怕傷口留有血跡,用熱水将傷口燙白,讓人看不出血蔭來,張三與死者老婆有奸情,那老婆子才會幫他說話。“
衆人聽言恍然大悟點着頭。
茶鋪老板的兒子李富貴,十八九歲,長相中規中矩,頗有些女像,他穿着一身直裰,一手撐着下巴,眨眨眼,“不對呀,我記得你也贊同死者死于舊疾......”李富貴的話還沒有說完,被馮沅悄悄賜了一腳,李富貴痛得嘶了一聲,便不再吭聲,又見馮沅喝了口茶,繼續道來。
“又說屍首被盜一案能破,也靠我夜探義莊而得到的線索。“
義莊是那些客死他鄉的人,沒能及時下葬,便将棺柩暫存的地方,歷來陰深恐怖。
“你真的去了?”有人問來。
”這是當然。“馮沅頗為得意,”我是誰呀,別人不敢,我敢,最為重要的那麽多屍體被盜,死者何以安息?生者何以慰藉?“
衆人點頭,當時都在傳是妖人做怪,至大白天街上都無人行走,後來才查明是逃難的難民,沒有了糧食便打起了這個主意,想想都是一陣惡寒。
“我早就懷疑與難民有關,那天夜裏,月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馮沅比劃一番,搖頭晃腦,說得繪聲繪色,“我獨自一人,埋伏在樹林裏,突然一道白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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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沅說得玄乎,語氣抑揚頓挫,衆人皆張開了嘴,神色專注而緊張。
”在我面前一晃,眨眼間便不見了。“
”後來呢?“
馮沅又降低了聲音,衆人湊過頭來,”我等了片刻,不見動靜,只聽前方‘咯吱咯吱’的聲間,像是老鼠在偷吃東西,或是野狗在啃骨頭,說不害怕是騙人的,但想到我的責任,我便什麽也顧不上了,我悄然走出樹叢,手握一把匕首,準備去查看一番,突然身後刮起一股涼風,有人在背後拍了拍我的肩......啊........”
正是這時,馮沅肩上真被人一拍,吓得她魂飛魄散,她猛的跳遠幾步,回過頭來一看。
“馮沅,三爺叫你去城門口。”
來人叫阿呆,是馮家收留的夥計,二十來歲,穿着灰布衫,腰束同色涼帶,別看是夥計,眉如劍,眸如星,身高八尺,長得是儀表堂堂。
馮沅拍了拍胸口,不悅道,“你知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
衆人聽了都笑了起來。
“馮沅,你不是連義莊都去過嗎,還怕什麽?”有人笑道。
馮沅眉頭一皺,“誰說我怕了?”然後又看向阿呆,沒好氣的問道,“爹叫我去城門口做什麽?”
阿呆淡道,“說是發生了命案。”
什麽,又有命案?
衆人又驚又好奇,圍着阿呆,七嘴八舌,“誰被殺了?”
“男的女的?”
“怎麽死的?”
......
“你們別問他,問了也白問。”馮沅癟了癟嘴,“他就一個悶葫蘆,除了長得好看些,看不出有什麽本事,也不知阿爹為何要留下他。“
“留下來當女婿呗。”衆人一陣哄笑。
馮沅突然臉色一紅,氣得咬牙切齒。
話己傳到,阿呆轉身便走。
馮沅氣道,“他才不配......不如大家都跟我去瞧瞧,見識見識我驗屍的本領。“
衆人簇擁着馮沅朝城門而去。
仵作是不入流的行業,衆人根本不感興趣,只是好奇那些案件而己。
獨有李富貴留在茶鋪,他撓撓頭,小心的看了看櫃臺後的父親,“阿爹,我也想去。”
李有才将茶壺重重一擱,厲聲道,“不許去,眼看要秋闱了,還不進屋看書......一個姑娘家整日不學好,跟着一群男子混,簡直敗了門風。”
李富貴不敢與父親頂嘴,只得恹恹的朝屋內走,還不時的回過頭來望着馮沅離去的方向。
城門口有一條小河,天水一色,草長莺飛,此刻河邊己經圍了不少人,衙役在草地上搭了一個簡易的驗屍棚,棚裏鋪了一張竹席,竹席上躺着一男子,雙目緊閉,了無生息,顯然己死了多時。
一個四十來歲的精瘦男子,穿着月白布掛褲,白襪青鞋,正蹲在屍體邊認真察看。
穿着紅色官服的縣令陸安,頸短脖粗,肚大如球正坐在一張太師椅上,目不轉晴的看着那仵作驗屍。
周圍人都在小聲議論着,指指點點。
好一會兒,陸縣令有些不耐煩了,“我說馮三,你倒是驗出什麽來了?”
馮三轉過頭來,嘿嘿一笑,“大人稍安勿造。”
陸縣令打了一個哈欠。
“借過,借過。”
這時馮沅穿過人群,大步走來。
“阿爹。”
馮三聞言眉頭一擰,立即跳了起來,沖向馮沅就要開打,”你這個死丫頭,死那去了?“
馮沅抱頭鼠竄,”我幫阿爹采藥去了,不信你問阿呆。“
阿呆站在人群裏,一言不發。
”采藥?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又去茶鋪,整日就四處炫耀。”馮三追着女兒打,馮沅圍着圈跑,周圍人都在大笑,此等情景,他們己是見怪不怪了。
馮沅躲到陸安身後,馮三不敢上前。
陸安怒斥,“豈有此理,這是你們撒野的地方嗎?”
“是,小的錯了。”馮三拱手笑賠不是,又狠狠的看着女兒,“還不出來?”
馮沅不依,“那你不許再打我?”
“不打了。”
“陸大人做證。”
“放肆。“陸安鼻子一哼,馮沅趕緊出來,嬉皮笑臉的來到父親面前,馮三瞪了她一眼,将紙筆遞給她,神色嚴肅,“幹活。”
現場瞬間安靜下來,連适才的議論聲都沒有了。
片刻只有馮三的聲音傳來,“死者,男性。”
馮沅也一改适才嘻笑,急筆書寫。
“年齡30至35,身高七尺。“
”身無刀傷,淤青八處,兩處胸口,兩處腹部,兩處背部,一處腋下,一處額角,一處鼻梁。”
“死亡時間一個時辰之前,死因......溺亡。”
溺亡?就這樣?
馮沅頓了頓筆,詫異的看着父親,見父親神色正常,她又将目光落在死者腹部,書上言:溺水者腹,胃皆會膨脹,可觀此人,腹部平平,便是面部也無一絲淤泥,這是怎麽回事?并且阿爹驗屍,至少也要半個時辰,而此時一刻鐘不到,僅短短數語。
她皺起了眉,本想詢問,但見陸大人己然起身,“哦,原來是淹死的。“陸大人啧啧兩聲,不以為然,問也未多問一句,事不關己的提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