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色令智昏
一直到了與薛存芳約定這日,聶徵還在為此後悔不疊。
——他實在不明白,自己那時說出口的,怎麽會是一個“好”字?
“或許這便是……”說話的人有意拖長了語調,吸引聶徵留神看過去。
柳荷生方才緩緩吐露出那個詞:“色令智昏。”
聶徵險些跳起來掀翻了棋局,好在柳荷生及時伸手扶住了幾案。
聶徵立即意識到自己過于失态了,他只告知了柳荷生來自中山侯的邀約,其他的……對方是一概不知。
他低咳一聲,反過來質問道:“你在說什麽渾話?”
柳荷生擡起眼來,深深望着他,“鄙人才感到奇怪,齊王殿下今日是怎麽了?”
“只因你所言過于荒唐。”但凡不是面對本人,聶徵便能強自鎮定,迅速擺出一副再正直不過的做派,“中山侯本就是個男女不忌的人物……”
“我明白了……”柳荷生恍然大悟般點點頭,“原來殿下是在擔心自己的清譽。”
聶徵太陽穴一跳,只覺得對方今日的遣詞用句極其不正經。
還沒等他開口駁斥,柳荷生又道:“齊王殿下與中山侯交惡多年,在下對此實則是不樂見的。”
“清沅有何高見?”聶徵做洗耳恭聽狀。
沒想到等來了一句:“我想為他畫畫。”
聶徵一時沒反應過來:“嗯?”
“中山侯被稱為‘大昭第一美男子’,但凡出入煙花之地,總有機會能撞見他,可惜每次只是遠觀,僅遠觀便感其人确是‘珠玉在側’。我見了技癢,一直想為他畫一幅美人圖。”
柳荷生是他府上的門客,更是天下聞名的畫師。
聶徵聽了這話才反應過來,對方的言下之意是責怪他不該與中山侯交惡,害他沒了接近薛存芳以一償夙願的機會!
他氣得冷笑一聲,用力一拂袖,“那你便想想罷!”
——這個畫癡!
臨了約定的時辰,聶徵回屋換了身行裝出來,柳荷生不知又從哪兒冒了出來,盯着他看了片刻,開口道:“眼下我又想畫一畫殿下了。”
聶徵的太陽穴又是一跳,這态度和對薛存芳的比起來,很難不叫人産生落差。
他問道:“若是在我與中山侯之間,你只能二者擇其一呢?”
柳荷生壓根沒猶豫,俯身一個長揖到地,“殿下恕罪。”
“你!”
有侍從趕過來及時解救柳荷生于一線間。
“殿下。”
聶徵冷冷道:“說。”
“中山侯到了。”
他聞言微怔:“人在哪兒?”沒成想今日有自己跟着,這薛存芳也會親自到府上來接人。
“東南角的側門。”
“看來殿下是沒有時間讓我畫了……”柳荷生幽幽道,語多悵然。
“佳人有約,又怎能叫人空待呢?”
聶徵顧不上斥責對方,也說不清是要指出薛存芳絕不是什麽“佳人”,還是解釋自己并不會舍不得叫對方“空待”,不過是作為府上主人最基本的待客之道罷了。
他轉頭往東南方向走去,步步生風。
到了側門前,還不等聶徵開口,守門的護衛便乖覺地将門打開了。
兩扇門頁向內徐徐展開,沉重的木門發出一聲冗長的“吱呀——”之聲。
伫立在門外的人聞聲回過頭,雪色的袍角在空中劃過一道皎潔的弧線。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分明是昏暗而阒靜的巷口,一徑的青石板鋪成的路,除頭頂一輪明月,灑落下一脈清冷月華外,再無半點星火燈光。
聶徵在那一瞬卻生出錯覺,仿佛看到了薛存芳是在另一番景象下驀然回了眸。
不由想道:柳荷生所言“珠玉在側”,正是如此。
再想到對方還說了另一個驚世駭俗的詞,竟也在那一瞬生出一絲微弱的遲疑了。
——不然,此時此刻此地,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齊王殿下?”
聶徵回過神來,發現薛存芳不知何時走到了他面前,心下一驚,下意識想要後退一步,立即又意識到不妥,按捺住自己站在原地不動。
“我自将聶玧帶來即可,”聶徵客套道,“何勞中山侯親自前來?”
薛存芳笑了一笑,“我若不來,只怕阿玧是會鬧的。”
果然,等到聶玧被人帶出來,一見了薛存芳便雙眼放光,雀躍地一下子撲了過來,“小伯父!”
聶徵直看得暗暗皺眉,不是為自家兒子如此親近薛存芳,而是覺得往日悉心教養這孩子的禮數全白費了,猴子一般上蹿下跳,成何體統?
聶玧意識到父王就在一邊盯着自己,一下子從薛存芳身邊彈開,又殷切地擡頭望住他,扯扯對方衣袖,“小伯父……”
薛存芳輕笑一聲,特意伏下身去和小孩說話,有意賣一個關子:“阿玧猜猜,今日我讓唐老伯給你捏了什麽?”
“虬髯客、錢塘君、哪吒?”
見薛存芳一律搖了頭,聶玧嘟起了嘴,晃晃腦袋,“我猜不出……”
“倘是猜不出來,這糖人可就歸我了。”見對方癟起嘴,眼睛也有往下撇的趨勢,薛存芳忙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制止道,“今日不許撒嬌。”
聶玧當即斂住了表情。
聶徵在一邊看得暗暗稱奇。
薛存芳提醒道:“是《隋唐》當中的人物。”
“程咬金、秦瓊、羅成?”
薛存芳還是搖頭,忽而擡眼看向聶徵,“不如殿下來猜猜?”
聶徵沉吟片刻,給出了一個答案:“尉遲恭。”
“殿下真是聰明。”薛存芳從身後拿出一個糖人,是一個武将的模樣,面如黑炭,手持長鞭,正是大唐名将尉遲敬德。
聶玧歡呼一聲,伸手要去拿,薛存芳繞開他搖搖頭,“诶,猜對了的可是齊王殿下。”
聶玧抿住嘴,委屈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這下是真的快哭了。
“想要?去找你的父王。”
他又忘了要哭的事兒,回頭眼巴巴地盯住聶徵,上前抱對方的大腿,“父王。”
聶徵享受了一番前日薛存芳的待遇,一面覺得不合禮數,一面頗為受用。
他留着這糖人也沒什麽用,自然送了出去。
“薛黎那兒有羅少保,你可以去看看。”
“阿黎哥哥也來了嗎?”
薛存芳一颔首,“就在巷口。”
聶玧連忙沖出去找自己的小玩伴了。
薛存芳這才看向聶徵,似是随口說道:“之前帶阿玧去茶樓聽完了說書的講《隋唐》,他倒是很喜歡。”
聶徵贊同道:“讀史可以明智。”
“侯爺有心了。”
薛存芳又道:“猶記得少時我們幾人也曾偷溜出去聽說書,那說書的講的便是《隋唐》。”
“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殿下竟還記得……”話他沒說完,但聶徵明白他未盡之言。
少時薛存芳奉命來南書房伴讀,偶有一次幾人微服偷溜了出去,到茶館裏聽說書的講《隋唐》,聶澤喜歡秦王,他喜歡羅成,無非是慕少年英雄,偏偏薛存芳竟喜歡在二人看來皆是忠厚有餘、韬略不足的尉遲敬德。其餘人?他不記得了……為何獨記得薛存芳的喜好?……
彼時他只道:“我的記性一貫很好。”
薛存芳沒再糾纏這個問題不放,又說:“殿下公務繁忙,哪怕出去也是和那些官場中人應酬,無趣得緊,今日讓阿黎和阿玧他們孩子一起玩,我就好好陪殿下一游。”
聶徵顧不得呵斥對方信口污蔑朝廷官員,只覺這話聽來暗含深意,不由用探詢而迷惑的目光盯住他。
薛存芳自然看懂了對方的眼神,卻佯作不懂。
好比孟雲钊聽聞了今日此行後,也曾用相似的目光看着他。
“你想做什麽?”
“不做什麽。”
“那可是齊王殿下!”
“我知道。”
他只是不知道,那晚那麽近的看着聶徵,竟發現……他的臉如此像……
為何從前不曾發現?
那日在宮道上和對方面對面站着,望着那張臉,邀約的話不自覺就出了口。
事後也暗暗自省懊悔,齊王是皇帝唯一的親弟弟,在朝堂上更是天子的左膀右臂,孟雲钊歸根究底只是一介白身,聶徵或許會放過他,而自己作為中山侯不同,更不該輕易肖想齊王。
然而到了面對這張臉的此時此刻,他又半分悔意都不剩了。
再看對方那冷肅寡合的神色,倒是想看這張臉上顯露出更多的表情來。
——不知聶徵笑起來是什麽樣子?
他竟不記得了。
*出自辛棄疾《青玉案·元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