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十七歲}
九點多鐘,四周靜谧,只有偶爾不知道哪裏路過的野狗發出一聲嗚咽。
蕭蘊把屋子裏所有的燈都打開,但是光亮還是驅散不開這裏濃稠的蕭瑟感。這間屋子早就沒了生氣,即使蕭蘊已經費盡全力将這裏打掃了一遍,然而還是不行。
他們就睡在這裏,睡在周嘉木的房間裏。
梁嘉譽坐在木質的椅子上,用手劃過面前桌子上的印記。上面有一張九九乘法表,還有一些小刀刻出來的痕跡,又被人用黑色的墨水填滿。牆上貼了一些過去的日歷,日歷分為兩部分,上面是那時候明星的寫真,下面是數字。有些地方被紅筆圈了起來,可是梁嘉譽不會知道那些日子究竟代表了什麽。
他閉上眼睛,想象着那個男孩坐在這裏的樣子。
他想不出,不敢想,不知道那到底是誰。梁嘉譽能看見故事中他的背影,但是卻害怕他突然轉身。
蕭蘊道:“熱水燒好了,洗把臉吧。”
“嗯。”梁嘉譽點點頭。
他和蕭蘊之間的關系好像已經超越了一般的雇主。
梁嘉譽洗臉的時候在想,為什麽蕭蘊願意去告訴他這一切。蕭蘊後來說,是因為好奇。
然而他不是,他不是好奇。他完全可以回家,假裝周嘉木根本不存在,然而他不能。
他的人生完全地被改變了。
這天晚上,梁嘉譽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了爺爺梁安,不是去世時候的他,而是小時候身體還健壯的他,梁嘉譽站在他的面前,跟爺爺面對着面,想問他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他有沒有拿走周家的青銅爵,他有沒有毀掉一個家庭,他有沒有偷走另外一種人生……
但是爺爺不說話,任憑梁嘉譽怎麽嘶吼,他都聽不見。
醒來時,梁嘉譽滿臉都是淚水,眼淚流進嘴巴裏,有一種鹹澀的味道。
天光大亮,蕭蘊做了個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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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嘉譽穿好衣服下樓,看見蕭蘊在院子裏生火。
他說:“哪裏來的柴?”
蕭蘊回過頭,微微笑了下,道:“撿的。”
梁嘉譽端了個小馬紮坐在一邊,蕭蘊想做兩個荷包蛋,但是最後沒成功,又多打了兩個雞蛋,随便在鍋裏亂炒一通,煙熏了他的眼睛,農村裏的鍋又大,鍋鏟又重,即使是蕭蘊這樣一個大男人,用起來也不是太順手。
蕭蘊把炒雞蛋分成兩盤,一盤給自己,一盤遞給梁嘉譽。
這時候,外面不知道從哪兒跑來了一只黑色的小野狗,吐着舌頭朝他們跑來。蕭蘊也坐在小馬紮上,野狗跑進院子,蕭蘊嘴裏喊道:“去去。”
野狗汪了一聲,不敢過來了。
梁嘉譽想起周心遠第一次試鏡,他也做了這樣一個趕狗的動作。是它嗎?還是它的媽媽,或者媽媽的媽媽?
梁嘉譽将炒雞蛋放進嘴裏,什麽味道也沒嘗到。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須吃,他的身體需要食物,需要營養。
吃完早飯,蕭蘊将碗筷放在一邊。
他們在房間裏找到了一副輪椅,蕭蘊把輪椅推出來,梁嘉譽忽然說道:“我能坐嗎?”
蕭蘊笑了笑,道:“來。”
梁嘉譽就這樣坐到了輪椅上,他以前沒坐過,第一次坐感覺也沒什麽。
蕭蘊推着他在院子裏轉了轉,梁嘉譽感覺到天空旋轉起來了。
蕭蘊說:“這應該是周覃的輪椅,他去世之後,周嘉木一直沒舍得扔。”
梁嘉譽說:“周覃對周嘉木好不好?”
蕭蘊說:“怎麽可能好呢。我懷疑他精神有一些問題,很偏激,很敏感,不過這都……無可避免。周嘉木一個小孩子,他不會知道該怎麽做的。”
梁嘉譽說:“周覃經常罵他?”
“嗯。”蕭蘊輕聲說,“經常,這些鄰居都知道。”
“他是什麽時候死的?”
“周嘉木十七歲的時候。”
梁嘉譽看着地面,在心裏算了一下,他道:“三年。周嘉木照顧了舅舅三年。”
“三年。”蕭蘊停下了腳步,“是的,一去不複返的三年。”
照顧舅舅變成了周嘉木人生中的頭等大事,在習慣了之後,好像也沒有那麽的無法忍受了。他要找到一些訣竅,知道舅舅喜歡吃什麽,不愛吃什麽。他跟隔壁的嬸嬸學了理發,天氣好的時候,周嘉木哄舅舅出來,給他剪頭發。
這個時候,周嘉木第一次發現舅舅有了一些白頭發。
他還很年輕,才三十多歲,但是後腦勺的白發就有很多。周嘉木心裏有點難受,舅舅催促他快一點,他給舅舅剪了短短的頭發,最後将掉落在他脖子裏的碎發撣掉。
第一年的中秋節,他還是照例去買了月餅,回來後,他沒見到舅舅。
“舅舅!”周嘉木心裏一慌,四處跑着去找。
結果發現周覃将臉埋在水池裏,手垂在一邊。周嘉木吓死了,連忙去扶舅舅,還好最後來得及……
那之後,周覃也嘗試過其他的一些自殺方式,最終都被周嘉木給攔下了。
周嘉木知道,這是他和舅舅之間的一場拉鋸戰,也許沒有盡頭。
他被搞得精疲力盡,有幾次想幹脆就這麽算了吧,但是到了最後卻還是無法說服自己。
然而有一天,令周覃和周嘉木更加崩潰的是,他們真的看見了梁安。
他們看見了梁安現在的生活,看見梁家的漂亮孩子們,那些樣子真是深深刺痛了周覃和周嘉木。周嘉木在電視上看見新銳青年導演梁嘉譽上臺領了獎……他偷偷查了梁嘉譽的個人資料,每一條都讓周嘉木說不出話來,那真的好像是兩個世界一樣。
周覃開始恨起梁家來,他像是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發洩的出口,日夜不休地将自己所有的力量都投投身于此。周嘉木實在不知道怎麽做了,他始終覺得不對,但他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對。
十七歲,周覃終于還是告別了這個世界。
他割了腕,死在了他自己的床上。周嘉木放學回來後,看見血跡從門縫下滲透出來。
對于舅舅的死,周嘉木感到麻木,又有一種羞恥的解脫。
他冷靜地報了警,連書包都沒放下,就坐在門口等警察來。
他跪在地上努力用刷子刷幹淨地面,然後把舅舅房間裏的書都搬出來賣了廢品,那麽多書,最後只賣了幾百塊錢。
那幾天,他一天課都沒落下,他知道快要高考了,他還想繼續讀書。
舅舅去世一個月後,周嘉木放學回家,在門口看見了一個穿着黑色西裝的男人。周嘉木騎着自行車,對着康岩的背影喊道:“喂。”
康岩轉過頭,臉上已經有了一些歲月的痕跡。
夕陽落下,康岩的半邊臉被照亮,他問:“你舅舅呢?”
“死了。”周嘉木說,“割腕。”
康岩很長時間都沒說話,周嘉木推着自行車去開門,康岩說:“那以後我來當你舅舅吧。”
周嘉木想,這又是為什麽呢?
他讓康岩進來,獨自一人去做飯。兩人吃完飯,就像幾年前那樣,周嘉木領着康岩去上香。
他的家人都在這兒了。
外公,外婆,媽媽,舅舅。
所有人定格在黑白照片裏,無聲地看着周嘉木和康岩。
等到康岩上完香,周嘉木看見他哭了,可是他到底還是沒問康岩一句,你到底喜歡我媽媽還是我舅舅?還是說,兩者都有?或者說,當一個人死後,感情可以轉移到另外一個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