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
華燈初上,飯館外面已經擺滿了大排檔,塑料桌和板凳把街道擠得水洩不通。這條街一到晚上就這樣,開車的總得停到很遠的地方。劉遠知提着瓶酒在其中穿梭了好一會,才挪到兩扇玻璃推門前。
一走進去,他就看見了坐在老位置上的溫随——那人獨自坐着,手裏也沒動作,眼睛朝前,不知在看什麽。他趕緊走過去,拍了下對方的肩膀:
“溫随!你小子,想什麽呢?”
溫随原本在發呆,被這樣一吓,陡然回神,勉強笑了笑:“遠知,你來了。”他指了指桌上的菜。“菜我都點了,都是你喜歡的……快吃吧。”
劉遠知興沖沖落了座,并沒有注意到溫随的異常。他脫了外套,獻寶似的把帶來的茅臺擺到臺面上:“瞧我給你帶了什麽好東西,味道絕對正,半點不摻水!”說罷,擰開了瓶蓋,擡鼻聞了聞,眉毛微微挑起,很陶醉:“什麽叫正宗,這就叫正宗!”
溫随有些不好意思:“這太破費了……”
劉遠知“嗨”了一聲,利落地打開瓶子,倒酒:“你和我還客氣什麽,喝就完事兒了!”
幾杯酒下肚,氛圍果然放松了很多。
在劉遠知印象裏,溫随的酒量十年來一直增長得很慢。
因為性子窩囊,溫随在大學裏受了很多欺負。宿舍裏常被打發去倒垃圾,收拾廁所,班級裏什麽髒活累活總是莫名其妙被安在他頭上。
記得大一的運動會,溫随負責去給運動員收拾衣服,那時候已經入秋,山一樣的厚外套從溫随的胳膊肘推到頭頂,快把他埋了,後來還弄到跌倒,手臂上擦破了一片。
後來,理所當然,也避無可避地被同宿舍的灌了酒。前面這些劉遠知還能幫幫忙,可後面這次,因他本身就愛喝酒,自己喝得很起勁,什麽都忘了,溫随又不是個會叫苦的,等回過神,人已經喝傷了,倒在床上,顴骨上紅暈暈,臉頰和嘴唇卻是蒼白的。
現在畢竟是比那時候好太多了。不過也許是心有餘悸,無論是飯局還是酒局,溫随多是吃菜,很少喝酒。就算是和劉遠知出來也一樣——畢竟最後往往得負責把這老朋友扛回去。
溫随主動約人喝酒,在劉遠知眼裏,這是頭一回。
可酒過三巡,也只有他自己在朝東朝西地講,溫随只是悶頭喝酒,沒什麽精神。這頓飯到後來只能變成相顧無言,劉遠知筷子不停地揀起花生扔到嘴裏,有些憂愁地想現在是個什麽狀況。
溫随怔怔看着那盤花生,一只手拿着酒杯,捏得骨節分明。他眼神閃爍,躊躇了好久,終于嗫嚅道:
“遠知,我是不是很差勁啊……”
劉遠知吃了一驚,放下筷子,忙道:“哪能啊,你腦子從小就聰明,又這麽努力,要是我媽有個你這樣的兒子,指不定得多開心呢!”
可溫随聽了,看上去卻并沒有得到安慰。半晌,突然低下頭去:
“那……那為什麽沒有人願意對我好啊……”
劉遠知愣住了。
對面人那副瘦弱的身子,仿佛被什麽極為沉重的東西壓垮了,陡然崩潰,只能彎着,彎到很低很低的地方去。溫随雙手蓋住臉,自顧自地喃喃:
“遠知……我……我撐不下去了……”
“無論我做什麽,他都不會滿意……”
劉遠知清晰地看見有透明的液體從指縫間淌出來。
或許是因為出身農村,所以性格裏也有股韌性。溫随受到委屈時,常常一副茫然無措地樣子,認清事實後,老實地點點頭,白白被欺負一場。但他并不會哭,也不會崩潰。
不會像今天這樣。
可他畢竟是男人,哭的時候也或多或少有些男人的共性。劉遠知半輩子在社會打滾,雖然處處不順意,但什麽都沾點,懂點,嘴皮子翻得溜,也算個三流的人精。他喝了口酒,很快讓自己鎮靜下來。
去年和阿月處的時候,阿月脾氣辣,眼睛一瞥,把他罵得一無是處,比路上的幹糞還要不如。劉遠知受了頓結結實實的情傷,在溫随面前痛哭流涕,大醉。嘴裏好像也憤憤嚷過:“老子做什麽,她都不滿意!”
他突然有些明白了。
等溫随平靜了些,又拿起杯子悶頭喝酒的時候,劉遠知嘗試性地問了句:“溫随,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溫随手一頓,茫然睜着通紅的眼睛,沒有說話。
劉遠知以為自己是猜對了,心裏有了數,開始努力發揮嘴皮子功夫:
“這沒有什麽不好意思的,男人女人,天經地義嘛。你年紀也早就到了,再不來就晚了。”
“我和阿月那時候不也死去活來嗎,其實也不過是那麽回事!男人追女人,就得死纏爛打,女人追男人,就得欲擒故縱。”
一說起阿月,他語調漸漸上揚,有了快樂。
因為他下個月就要和他的阿月結婚,他平庸的生活中有了點氣色,他已經是個成功者。
而且,劉遠知把“他”當做了“她”。
“她現在對你這樣,就是在欲擒故縱!你只要順着她性子來,保準能把人哄得聽話了。”
“痛苦只是一時的,而幸福是長久的,作為過來人……”
“遠知。”溫随輕聲打斷了他:“他不喜歡我。”
“我……也配不上他。”
桌上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溫随喝了不少酒,意識已經有些遲鈍了,又兀自沉浸在剛才的對話中,拔不出來。直到被劉遠知提醒,才慢慢接起來。
電話那頭是個很平靜,且熟悉的聲音:
“溫随,你在哪裏。”
今天周末,按照往常,溫随早應該在他家裏等着,可夜已漸深,人卻并不在。
這從來沒有過。
君翰如等了很久,沒有等到回答。
他只聽見電話裏傳來陣陣喧鬧,然後是機械但清晰的電子時鐘報時聲:
“歡迎光臨小觀園私房菜,現在是北京時間22點整。祝您用餐愉快。”
他擡手看了看表,指針果然剛剛指向十點鐘。
溫随也終于回答了他:“今天……我不想來了。”不知為什麽,那聲音非常沙啞。
話剛說完,電話就被掐斷了。
夜闌珊,酒也闌珊。
醉倒之前,溫随舉起杯子的最後一點酒,露出今天第一個笑容,很單薄:
“遠知,祝你幸福。”
仿佛替別人祝願,幸福就也同樣可以實現在自己身上。
自從大學那次,劉遠知還沒見過溫随喝醉,他手忙腳亂地把人扶起,半靠着躺在椅子上。又學着溫随以往照顧他那樣,朝老板要了壺茶,打算等人清醒點了,喂他喝點醒酒,再送他回去。
這樣喝着剩菜殘酒,消磨了将近一個鐘頭的時光。外面下着陣雨,一時半會也出不去,只好無聊地朝窗外看看,繼續消磨。
這樣消磨着,他看見了一個人。
那人很高,襯衫外面穿了件淺棕色的雨衣,油煙沉浮的喧嚷裏,好似一把收鞘的劍在光影中穿梭。
他穿過層層阻隔,視線在某個地方短暫停留,随後即移開。大概是在找人。
可是最後,劉遠知眼睜睜看着那男人走進來,朝自己這桌看過來,然後走到自己跟前。
外面的陣雨下得很大,雨水順着雨衣,在男人腳邊彙聚成小小的一灘。他審視般的把這張桌子上的所有人,事物都緩緩看了一遍,彎腰把溫随扶起來,用雨衣遮蔽住。
溫随醉的時候很安靜,看上去只是睡着了,毫無知覺地倒伏在男人懷裏。
劉遠知瞪大了眼睛,放下酒杯站起來:“诶,你幹什麽!”
“我帶他回去。”男人答了一句,半抱起溫随就朝外走。
“等等!”劉遠知急了,趕緊跑過去攔在男人面前。“你誰啊!哪裏有随随便便就帶人走的!”
“請讓開。”
劉遠知借着酒勁,脖子裏梗着口氣,攔着不讓。
男人低頭看了他一眼,眼睛黑白分明,冷水浸過似的,看得人心頭一凜。
“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