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人在異鄉只怕想家
「我的臉怎麽啦?」娥眉一時未能反應過來,才想到因為塗抹炭粉,指腹早已烏黑一片,而她剛才又在臉上亂摸亂碰……
這下子好笑了。
「我去打水來!」心思一回到工作,嬌羞少女立刻恢複一級女仆的職業水平。
「等等,畫像一道拿去收好。」身為事主,娥眉反倒沒那般緊張,許久沒動筆的她,還想多畫幾朵牡丹過瘾。
綠竹小心翼翼捧着屬于她的畫像離開,牡丹花圃之中剩下娥眉一人。她再度沉浸在素描裏,未曾注意周遭是否有人經過。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聽見輕輕嫩嫩的女子嗓音,和另一名男子正在對話。
誰呀?
娥眉停下動作,循着聲音方向望去,只見不遠處一對男女朝她的方向走來——
她曾見過那男子,靳玱陽的弟弟,靳琰靈。
「糟糕!這可不好應付了……」心知不妙,她趕緊将畫紙木板塞進花叢,雖只在奉茶那天有過一面之緣,但只要姓靳,絕對不是能輕易呼攏的對象。
聽說靳琰靈是個長年卧病在床的藥罐子,平時也極少踏出房門,恐怕是因為今天天氣好出來賞花曬太陽吧?
啧,她真是挑對了個好日子。
正想連自己也一并藏進牡丹花叢之際,眼角餘光已瞥見兩人走近,似乎也發現了她,她只得硬着頭皮站起身子,背對他們假裝賞花。
男女兩人來到跟前,靳琰靈身邊的丫鬟率先認出娥眉,恭敬行禮。
「夫人。」
「啊!」她裝作突然被驚吓一般轉身。「原來是二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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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同時,她低下頭,利用禮數遮掩見不得人的臉,就算是欲蓋彌彰,也希望能僥幸逃過一劫。
「大嫂也好興致前來賞牡丹?」靳琰靈輕勾淺笑,彷佛沒瞧見任何不尋常。他的嗓音溫和悅耳,是靳家人中唯一對她不帶有輕慢敵意的。
即便如此,也不能令她放下戒心。
「是啊,二爺也是?」她表面親切,背地裏冷汗狂流,深怕靳玱陽在此時剛好出現湊一腳,即使她沒做任何虧心事,但靳玱陽要整她是不需要理由的。
只求靳琰靈千萬別說出「我們一起賞花吧」這句話。
「本是如此,既然大嫂先來了,就不打擾大嫂興致。」出乎意料,靳琰靈并無逗留之意,語氣裏也似乎隐藏着什麽。
「芙顏,回去了。」
「是。」芙顏應聲,伸手相扶。
「二爺慢走……」快走快走。
心有旁骛的她并沒有第一時間聽懂他的話意,只是暗自慶幸他沒打算留下,但就在她心生松懈之時,靳琰靈的回馬槍如雷震耳。
「不過真巧,不僅大哥愛畫成癡,想不到原來大嫂也擅丹青?」
聞言,娥眉驚詫得擡眼,那微帶笑意的面孔便映入眼簾。
她吓了一跳,立即垂下視線。
那是什麽意思他在暗示什麽?
娥眉內心揣揣不安,怪的是,即使兩人四目交接,靳琰靈卻什麽也沒再多說,,在婢女芙顏攙扶下,兩人似過水無痕般離去。
娥眉怔立原地,登時有股說不出來的詭異感。
這下危機究竟是解除還是加重?
一如當初所見,長年卧病的靳琰靈雖容顏清隽卻顯得蒼白削瘦,或許以弱不禁風來形容他并不禮貌,但他确實給了她這樣的印象。
實在……和他哥差好多啊……
倘若靳玱陽是如烈日中天般令人望而生畏,那麽靳琰靈就像是山水之間那一抹雲霧,沁涼舒服卻捉摸不定。
好比剛才,明明她臉上髒污如此明顯,說沒瞧見太過牽強,但視而不見似乎又太過反常?而靳琰靈客氣的言談中,似乎又對她有所防備?
自嫁入靳家,她一直覺得氣氛很古怪,直到由綠竹口中得知,繼承家業的靳玱陽是庶子,病弱的靳琰靈才是嫡子,她的婆婆,其實是靳琰靈的母親。
靳玱陽的生母已逝,而他與嫡母間僅稱得上是和睦,講白一點就是互不侵犯。
這便可以理解,嫡母獨攬靳府所有內務,難怪她連沾都沾不上邊。
庶子掌權,誰都知道背後肯定有內幕,不過靳玱陽向來對弟弟疼愛有加,兩人感情深厚,自小到大連口角都沒傳出過一次,争産反目自然絕無可能。
或許這正是靳琰靈未曾敵視她的原因?
倘若如此,又為何需要防備她?西門娥眉究竟是什麽樣的人?
這樁婚事,聽說是靳玱陽獨排衆議,非要娶她進門不可。
是什麽原因讓他不顧反對,硬要娶一個他不愛又已與人訂親的女子?是否和那個雲從龍有關系?那麽他/她和雲從龍又是什麽關系?
停——
在此為止,她想太多了,直覺告訴她,這牽扯的東西太過複雜,攪和對她沒半點好處,她的目的只有一個,離開靳府回西門家跳井,其他一概與她無關。
不管有多好奇,她絕不要去追根究柢。
「奇怪,綠竹也去太久了吧……」難道沒找到靳玱陽?
娥眉環顧四周,想回日嘯樓,卻擔憂不是每個人都像靳琰靈一樣會對她視而不見,頂着這副模樣回去,後果可沒那麽簡單,不如找個水池自行處理。
她取出藏在花叢裏的畫板,拉扯之間,弄落了許多花瓣。
牡丹憔悴,令人于心不忍。
于心不忍?娥眉搖頭,這地方待久了,人也跟着詩情畫意起來?
原本不需要在意的小事,偏偏興致一來,她索性彎下身拾撿起腳邊片片殘紅,再以手當鋤,屈身扒開附近泥土,将花瓣倒了進去。
「這時候得來點臺詞,讓我想想……」就算對四大名著再怎麽不熟,也不會忘記紅樓夢裏黛玉葬花的橋段。「對了,侬今葬花人笑癡,他日葬侬知是誰?」後面咧?忘了,不重要,意思意思而已。
影後附身的她,陶醉在一人舞臺之中,才念完,又怕被人瞧見般四處張望,确認只有她之後方松了口氣。
「還好,沒有哭倒在地的賈寶玉。」她可不敢想象哭鼻子紅眼睛的靳玱陽。
呃!關他屁事!
娥眉一愣,立即驅逐腦中那張冷硬緊繃的臉孔。
她承認自己見識淺薄,戀愛沒談過幾場,更沒遇過美男子當對手,但并不代表她得受徒有皮相的靳玱陽所惑,為那個變态亂了心神。
一心逃避着與任何靳玱陽有關的話題,這時的她恰好看見幾只紋白蝶由面前飛過,在她身周轉了幾轉。
寶釵撲蝶?雙重享受一次滿足就對?
趁着玩心未泯,她抓起一張宣紙對折成扇往蝴蝶揮舞——不過,以一副長期缺乏運動的身體撲蝶的她,不一會兒便氣喘籲籲。
「呼……好累……」她癱坐在泥土地上,任由蝴蝶離她遠去。
人來瘋消退後,思緒沉澱,前一刻脫序的行為已恍若隔世。
瞥向寧靜的周遭,偌大的靳府、偌大的花園,詭異地只存在她孤身一人。
更詭異的是她竟然做出了個花冢,還撲起了蝴蝶?
由鼻尖輕哼一聲,連她都忍不住吐嘈自己,不知道設計部的同事和業務部裏那些臭男人若看見了會不會笑到中風?
可惜不會有人看見,這個時代、這個地方,只剩下她……
低聲嘆息,雙眼蒙上一層黯淡,無力再演獨角戲的她雙手往後撐在泥土地上,仰望色彩斑斓的天際,彷佛只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
「怎麽不知不覺就黃昏了?」看看天色,綠竹離開約莫一個時辰以上了,天邊夕陽如火,舒适怡人的涼風輕拂,在這晝夜交替的臨界點,誘使人自暴自棄。
黃昏了,不久後便要入夜,她又得回到日嘯樓內,和靳玱陽共處一室。
悶。
豈止是悶?
低頭往衣裙一瞧,滿身泥污的她,這下可說是樂極生悲。
到現在還不見綠竹身影,哈,或許她根本又被人擺了一道……
明知綠竹以前是靳玱陽的貼身婢女,感情自然不在話下,怎麽可能會向着她?得意忘形是她的過錯,本來嘛,囚犯就該安分守己不是?
苦笑一聲,她放任自己朝旁側卧,也不在乎多沾染些泥巴。
幹脆躲在這裏算了,在這花園裏待上一夜,看能否凍出個什麽病來,最好是被強迫隔離,十天半個月都不用見到他。
什麽心計,什麽鬥智,她玩得過這大宅門裏的人嗎?
當什麽古代籠中鳥,她寧願回去每天被上司狂操,為了新品發表會焦頭爛額,淹沒在設計稿中怒吼尖叫,也比聽見「老爺」二字就瑟瑟發抖的日子強。
可是,她真有辦法離開靳玱陽的掌控?
如果逃不出靳府,是否她就要抱着說了也無人相信的秘密,老死在此?
咬起下唇,她突然間想念起自己的家,想起每次加班回家後總會看見媽媽廚房裏為她保留的飯菜,那可是她人生最幸福的時刻,如今卻……
「不要……我想回家……」理智倏然斷線,無助的心情下,她壓抑不住瞬間上湧的鼻酸,晶瑩淚水立即沿着頰旁滑落。「為什麽我會遇到這種事情……我不要待在這裏……我要回家……」
一聲又一聲的泣訴,只有一朵又一朵的牡丹聽見,她不是西門娥眉,但羅司硯無法表達的苦楚,只能讓晚風夾帶着她的悲傷啜泣,揚向遠方。
良久,興許是哭累了,她感到昏昏欲睡,閉上眼,沉重的睡意迅速蔓延全身,讓她無意再睜開雙眸。
只是……
怪了,怎有種溫熱的觸感襲上臉頰?
誰?誰靠近了她身邊?又是誰觸摸了她?誰将她抱起?
還有,是誰的嘆息聲……如此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