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沐森林坐在白得晃眼病房裏,周圍是熙熙攘攘嘈雜的人群,初知病情的震驚,還未清醒需要獨處的緩沖裏,這麽多人蜂擁而至的關心讓他驟然呼吸不來,有種想嘔吐的難受。
偏偏他一向良好的修養還在強撐着猶豫要不要說些什麽的時候,人世間就有這麽一種神奇的東西,叫做心有靈犀。
文宇蘭的身影剛剛出現在病房門口,沐森林一眼就看到了她。
看到了一向有潔癖,重視名譽的她,有些淩亂的外套沾染了些斑駁明顯的泥土痕跡,極力克制卻仍不停喘粗氣的唇一張一合。
而她無論何時何地都是平淡的褐色的眼盛滿了不為人知的顫抖和紅腫——如此狼狽,而她卻渾然未覺。
沐森林知道她肯定是聽見自己醒來的消息就一下子跑來的,只不過她都沒有工作了,不知道在忙些什麽。
沐森林這樣疑惑着,卻還是面色如常地隔着人群朝她虛弱的笑笑。
但文宇蘭卻只是瞥了他一眼,就斂住了神色轉身離開了。
沐森林怔住了一下,本以為不喜歡人群的她不管怎麽樣還是會進來安慰一下的,果真沒想到,他還是高估自己了,沐森林不由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然而下一秒,一大群護士和幾個醫生沖了進來,為首的那個醫生說道,“就算大家很想表達自己的關心也請分清場合,病人需要的是靜養,還是請先離開吧”。
護士們引着大部分人走了,卻還是剩下幾個人不肯離去,問沐森林是不是要他們走。
沐森林聽了這話簡直都想扶額,都這樣問了,他如果答是的話,不是有違他一向風度翩翩的形象?
所以沐森林朝醫生擺擺手,坐起身打算認真聽聽這幾個人的話。
還想阻攔的醫生被那幾個人橫了一眼,正想悻悻地退出去的時候,門卻被突然猛地推了進來,大力到撞到牆壁又彈了一下才停止。
文宇蘭直接指着那幾個人對保安說,“他們正使用語言暴力,妄圖傷害病人,請你們把他們請出去”。
那幾個人急了,“什麽嘛,我們只是想關心一下沐先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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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宇蘭冷冷道,“呵,那你們是承認你們的賄賂罪行嗎?”
看他們愣愣地卻一臉不認同的臉,文宇蘭繼續道,“醫生都說了需要靜養,你們又說要關心他,卻偏不肯離開。花也送了,祝福的話一個小時還講不完嗎?除此之外,綜合你們的社會關系,一個是K城公共拍賣行行長,一個個又是k城城區房地産開發商之一,我很難想象你們會在這麽嚴肅的病房裏,在這種緊急的時刻讨論紅酒,高爾夫之類的娛樂活動,還是要談心?”
那幾個人面紅耳赤的起身離開,就在路過文宇蘭身邊的時候,文宇蘭看着病床上的笑得燦爛的沐森林眸色暖了下來,卻還是淡淡地對身後走出去的人說了一句。
“想要罵我的話,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再罵吧,我耳力很好的”。
說完這句話,文宇蘭轉身将房門關上了。
“呸,不就是一個條子,能得她,看我不……”,一個人不禁吐了口痰恨恨的說,只不過在目光觸及守在門口文宇蘭的警衛冰冷眼神時又讷讷的收聲,灰溜溜地離開了。
房間裏,沐森林好心情地任文宇蘭用目光把自己來回梭了一遍,還綻放大大的笑容追随者她。
文宇蘭見狀,只好收回上上下下打量的視線,然後沉默了一會兒,摳起椅子上的碎花,突然裝作不經意地開口似的問了一句。
“怎麽,你有什麽想吃的嗎”。
沐森林看見這樣的她,知道她是實在想不出要怎麽安慰一個病人了,畢竟她以前也沒探望過誰,也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
覺得既好笑又溫暖的沐森林假裝沉思了起來,想了想看一下文宇蘭,又為難地搖搖頭,再看一下她。
文宇蘭果真被他這樣的舉動弄得心煩,似乎剛想直接發難,卻又顧慮到他的心情緘默了起來,一雙本就沉寂的雙眸垂了下去,也不知道想到什麽。不一會竟蓄滿了淚水。
很難得的,沐森林這一次沒拆穿文宇蘭掩飾,靜靜地感受着她傳遞過來地悲傷。
是啊,肝癌後期,就算切除大部分肝髒也很難有存活的幾率,怎麽能不感傷?
吸了吸鼻子,文宇蘭終于艱難地開口問道,“真的沒辦法了嗎,你的肝,把壞的那部分,切掉就沒事了吧?”
沐森林沒帶眼鏡的眼此刻顯得溫潤,他的唇動了動,最後卻還是無奈化作一聲“是”。
文宇蘭聽着這一聲低低的應答,差點哭了出來,她站了起來,想過去抓着沐森林的手,好像只要這樣做就能把他留住似的。
就當文宇蘭要走到病床邊的時候,門突然打開了,文疏衍的妻子,文修蘭,文都蘭走了進來。
大概沒想到文宇蘭也會在此,他們明顯愣住了,文宇蘭則後退一步,垂眸看着趙熙微被文修蘭,文都蘭挽着的手臂。
她頓時莫名升起一股強烈的直覺,總覺得那三個女人絕對不會像她們表現出來的那樣無害,總覺得她們會奪走自己的東西——比如說文都蘭就想要從自己身邊搶走沐森林這個好友。
文宇蘭大多數時候用遲鈍掩飾她的靈敏身體不好,但并不是真的反應遲鈍,事實上她比誰都清楚那些,只不過別人卻以為自己可以騙得到她罷了。
而趙熙微也的确不喜歡文宇蘭。
她是知道藍恡钺是真正藍氏家族的少數人之一,雖然有文疏衍對他們藍氏兄弟的情誼在那,但想讓文修蘭嫁給他,卻也是有些難的。
因為她知道他雖然不像表面那樣的關注文宇蘭,但一直在默默發力,做好準備要一手拿下文宇蘭,只不過這件事被修蘭察覺了,找自己哭訴了一頓。
她也只好想出了個辦法,讓修蘭假裝幫藍恡钺瞞住自己,也好穩住他,而這也是她為什麽也一直沒動文宇蘭的原因,因為她需要假裝被藍恡钺和修蘭給騙到了。
而都蘭是喜歡沐森林的,沐森林是巨富之子,趙熙微自然是滿意的,可卻不知為什麽,藍恡钺沐森林他們一個兩個的,卻都喜歡鐘淳希生的病貓崽子。
而文疏衍那種年輕時候越狠,老的時候卻更心軟的人,到後面也是,雖然不說,但趙熙微知道文疏衍是真的喜歡鐘淳希的,所以更心疼文宇蘭了些,只不過文宇蘭并不知道而已。
…………
最後,整個房間裏還是沐森林率先回過神來,向她們打了招呼,然後拍了拍床眼神暗示文宇蘭坐到床上。
文宇蘭沒有看到,只是更退了一步,站在了牆壁前面。
文修蘭向她打了聲招呼,文宇蘭遲疑了一下,點了下頭示意,他們攀談着,文都蘭削了蘋果坐到床邊遞給沐森林,笑着一句。
“沐哥哥你吃呀,很甜的”,沐森林接了應了一聲,往旁邊挪了一下,眼睛卻看着文宇蘭——
文宇蘭應該很不想和她們呆在一起的,可能現在就想離開了,沐森林不禁這樣想着,雖然知道原因,但太陽穴不由突突地跳,因為他實在不想她離開,卻也不想她受煎熬。
所以文宇蘭一動,沐森林握着蘋果的手一松,就起身急道,“你去哪?”。
文都蘭看着掉在床單上的蘋果,眼神閃了閃卻什麽話也沒說。
文宇蘭卻是一頓,喉頭動了動,本想說先去廁所待會再過來的,可卻吐出一句,“你要吃什麽?嗯,我下次來,再帶給你”。
文宇蘭的眼神又是垂下,瞄着門的位置等着沐森林發話打算就走。
應該任誰都看出了文宇蘭的心不在焉,所以像是報複般的意味,只聽沐森林笑眯眯的有些羞澀地說。
“我想吃海果子了,我們小時候吃的海果子可以嗎”。
一聽到這話,文宇蘭猛地的擡起頭,目光裏有震驚,和不可思議的驚奇。
而一旁的文都蘭不可置信大叫,“現在這時候哪有海果子?”。
而後文修蘭反應過來也開口勸道,“沐先生,你還有七天就要手術了,去南邊海島來回的時間要十多天呢……”
沐森林卻是誰都沒應,只看着門口位置的文宇蘭。
沒過一會,文宇蘭擡手打斷了文修蘭的話,褐色的眸盯着沐森林好久,似乎看進了他的眼裏,又像是想要把他的模樣刻進腦海裏一樣,緩慢眨了一下眼,文宇蘭才轉身離開,徒留一室寂靜。
楞了一會,文都蘭不由地皺眉道,“她怎麽這樣嘛,做不到就說嘛……”,噘了下嘴,還想說什麽的文都蘭被趙熙微一瞪,看到沐森林的臉色也不好,才默默地閉嘴。
夕陽的餘晖撒進窗扉,照映着沐森林的輪廓,他緊抿的唇,高挺的鼻梁,長翹的睫毛,如雕塑般的精致,和深邃的眼一般深沉,令文都蘭不禁看得癡了。
進手術室的時間一拖再拖,沐森林的炎症也更有加重的趨勢,偌大的病房瞬間聚攏了許多人。
但無論別人怎麽說,沐森林堅決不肯手術,也不願意開口,倒是文都蘭她們稍稍猜出沐森林應該是在等文宇蘭,但卻沒人想要開口為他解釋,或是打電話催促。
醫生看他虛弱的樣子着急不已,可沐森林沒看他,眼睛卻一直往門外望去,衆人猜到他大概是等着人來,但不知道他為什麽非要真的弄成一種生離死別的感覺。
病房裏張家,莫家,包括藍恡钺,藍域利,和沐森林,沐家有關系的人都來了。
藍恡钺的手松了又緊,緊了又松,而藍域利托着肘走來走去,周圍人的竊竊私語讓他的腦仁快要爆炸。
他憤憤地抓了抓頭發,剛想大吼一聲,咚咚咚,門被敲響,所有人的視線都朝門口看去。
推着架子剛進門的護士一下子被這麽多夾雜着冰冷,不耐煩地目光盯着吓了一跳,鐵架子和地面發出了尖銳刺耳的摩擦聲。
衆人不在意地又收回各自的目光,不再說話,只剩一旁的護士戰戰兢兢換藥水,和視頻那頭沐老爺子怒吼的聲音。
“沐森林你到底在想什麽,又不是個小孩子了,難道還要人哄你進去嗎?我跟你說。你要是再不進去我就讓人把你打暈了再……”。
護士小姐的一聲驚呼打斷了沐老爺子的話,沐老爺子還以為沐森林怎麽了,吓了一跳,看到沐森林還好好的,就不禁罵咧咧說要投訴那個護士。
可沐森林的眼卻越過電腦直看着門口,一動不動,沐老爺子剛想喚回孫子的注意力,就聽到一個帶着哭腔的聲音喊了一聲“沐森林”。
“沐森林”,文宇蘭又喊了一聲,然後,突然出現在門外的文宇蘭就這樣抽抽搭搭地顫抖着走了進來。
穿着破了洞的藍色衣服,一把自然卷的頭發幹枯像雜草,咬着幾乎快沒了唇形的薄唇,文宇蘭的臉皺成了一團,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嗚咽,成串的眼淚就從她大大的眼睛裏掉了出來。
她跌跌撞撞走到沐森林的病床邊,努力抓緊床杆才勉強站穩,慢慢平複下來,但在開口的時候又忍不住掉了眼淚,低頭道。
“對不起,沐森林,海……果子現在還,沒熟”,滾燙的淚水啪嗒啪嗒地打在文宇蘭抓着青澀海果子手心上,沐森林輕輕地将手覆了上去,握住。
一陣刺骨的冰涼從她毫無隔擋的肌膚穿了過來,沐森林緩緩攬過文宇蘭腰,把頭擱了上去,輕輕地說了句沒關系。
文宇蘭卻哭得更厲害了,文都蘭看着那顆長相奇怪的海果子奇怪道,“現在不是起大海風不能出海嗎……”。
但她眼尖地看到文宇蘭帽子後明顯的苔藓痕跡就不再說了,那肯定是被海藻纏上,不然就是摔在岩石上才有的痕跡。
可是沐森林說想吃海果子,她都特地托了別人空運過來一籃,現在擺在床頭一個也沒動——
想想也是,如果有想吃的東西以沐家的財力有什麽吃不到呢,只是沐森林想吃文宇蘭親手摘的吧!
不過這麽大冬天地提這個要求,文宇蘭還答應,不知道是沐森林狠心,還是文宇蘭傻,文都蘭在心裏冷笑一聲,面上卻絲毫不顯。
文宇蘭一向是個自制冷靜的人,但這樣的人崩潰起來也很難恢複,文宇蘭陷入即将失去沐森林的恐慌中,緊緊的抓住沐森林的手搖頭,“可是我不想你死……”。
趙熙微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麽,眼光一轉,就吃驚道,“什麽會死呀,不就是闌尾切除手術嗎?原來森林你等的是宇蘭呀,你怎麽不早說?看宇蘭急的,你的病情又加重了”
趙熙微的話像連珠炮一樣很快說完了,這話給人遐想,消化的空間很大,沐森林都來不及阻止,給拉的一手好仇恨。
他的腹部已經抽痛很久,意識索然清醒,但文宇蘭身體一僵,掙脫的時候他都無力抓住她的手。
所有人都看到文宇蘭恍然大悟被騙後,氣得要把那顆海果子扔出窗外,但還是忍住了。
她這種直接的人高興了就對你笑,不高興了就自己一個人待着,她克制不住氣得發抖的身體,撐在病床上,“你怎麽能騙我你快死了!你,沐森林你,真的,已經耗盡我畢生的耐心了“
盛怒攻心又感凄涼的文宇蘭,滿身怒火,卻淚眼模糊地向外摸索時,身後傳來一個重物砸地聲和一陣驚呼。
她握住門把的手頓住了一下,還是擰開了門。
只是不小心絆倒搖搖欲墜的身體,突然被一個高大,充滿煙草氣味的野性男子接住了。
文宇蘭立刻認出那人是藍恡钺,但卻不知什麽時候藍恡钺會抽那麽重的煙了。
她扶着門把站直後,看着他精致修身的西裝上,沾染了海水析出的白色粉鹽和綠綠的苔藓更覺煩惱,伸出手想拍一拍,卻怕他嫌棄自己的手更髒,只得在半空中停住,虛弱的說了一句,“我到時候再賠給你”。
是沒心情處理吧!藍恡钺在心裏嗤笑一聲,陡然抓住她騰在空中的手,突然湧起一股強烈的欲望,想要把她抱回家去,找一個地方好好把她藏起來,讓誰都找不到她的欲望。
他的內心在狂怒叫嚣着這一點,可他卻清楚的知道,他不能這麽做,而且他還只能看着她和別人一起痛苦大笑,輪到自己時卻是小心翼翼和避之唯恐不及。
就這麽一愣神的功夫,裏面的醫生跑了出來,着急道,“文小姐,沐先生不肯動手術,你看你……”。
醫生欲言又止,文宇蘭暫時恢複理智卻是大怒,“你不會把他打暈,難道讓他這樣疼死嗎?”。
似乎講太大力,文宇蘭捂了捂心口的位置,又重複了一遍,“我會待在醫院的,你這樣告訴他”。
那個醫生剛剛也知道了事情發生的經過,有些木木地看着文宇蘭卧蠶眼下大大的眼袋,和瘦削得下颌骨更硬朗的臉龐。
文宇蘭被這目光看得不舒服,剛緩和的臉又皺了起來,斥了一聲“去啊!”那醫生才反應過來尴尬地跑了進去。
簡短來說,文宇蘭和沐森林的關系緩和是在當沐森林手術完了以後——
不知道為什麽,文宇蘭總是對沐森林生不了氣,或者說是生不了太久的氣。
文宇蘭因為沐森林的一句想吃海果子,而大老遠跑去南邊的海邊采回,這下沐森林手術成功出來,她卻是又病倒了。
恢複力相當好的沐森林醒來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到文宇蘭的病床上,去與她十指交握那與自己一樣大的手,擦過她那說過世界上最甜蜜生日書的幹枯的唇。
而很久才堪堪醒來的文宇蘭徑直躺在床上,似乎又恢複了孤寞地看着天空。
“你不知道,其實那一刻我真的寧可你從未出現在我的生命裏……你的每個笑容我都珍藏,是因為你的笑讓我覺得這世界上還有一縷暖光能照耀進我的世界”
“為了不讓你的餘生留下遺憾,我都埋怨為什麽我不曾學過醫術,要是這個也就算了。但你欺騙我你的了肝癌,還和文都蘭她們在一起,在我眼中就算背叛——”
“你明明知道我和她們的關系,可你卻還與她們為伍,這就代表你默認他們的行為舉動,而這在我眼中是不可原諒,所以以後請不要和我說話讓我為難……”。
文宇蘭話講的很長,也很決絕,似乎要與沐森林永遠決斷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