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萦萦, 奶奶急救, 想見見你。”
秦萦愣住, 沒吭聲。
周父又說:“萦萦, 醫生說奶奶就這段時間的事了,你來看看奶奶,我把奶奶的地址和病房號發給你,可以嗎?”
時隔多年,這是她第一次聽見自己的父親語氣裏再也沒了強勢。
過了許久,她仰頭去看天花板, 試圖阻止已經在眼眶裏彌漫起的眼淚滑落。
“再說吧。”
說完, 秦萦挂斷電話,一個人呆呆的站着。
餘時安見狀抱住她, 很快,他就感覺到她在顫抖。
“秦萦……”
她躲在他懷裏,緊緊摟着他的腰, “時安, 我奶奶病危,我那個老爹說她想見見我。”
可是,她邁不出這一步。
餘時安一下下輕撫秦萦的後背, 溫聲說:“別哭, 秦萦。”
“嗯,我不哭。”她很用力的點頭, 推開他,不想自己的眼淚水弄髒他的白大褂, “你還沒下班,別管我了,我一個人靜一靜。”
他猶豫,最後沒有拒絕,“好,我還有不到十五分鐘下班,下班了來找你。”
秦萦拎起包,沒回頭,直接離開辦公室。
關上門,門外是經過的一個個白大褂,她低下頭,掩飾自己紅了的眼眶疾步走。走到電梯口,紅色的樓層數字一閃一閃的,她的眼前越來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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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想,秦萦掉頭,轉了個方向,一路去與麻醉科相反方向的走廊盡頭,推開安全通道的門。
樓梯裏沒有空調,只一扇窗開着,與走廊簡直兩個世界,悶熱悶熱的。
她往下走,拐了個彎,也沒去管地上髒不髒,坐在臺階上一動不動。
捏在掌心的手機接連震動,秦萦伸手去擦奪眶而出的眼淚水,點開短信。
全部都是周父發來的消息,仍然在勸她去看看奶奶。
發來的奶奶地址就在這家餘時安工作的醫院,住院部的頂樓,那間與十二年前的外婆相同樓層的病房。
秦萦扔了手機,抱住雙腳,埋首在膝間,放任自己哭出來。
從很小的時候起,她就知道奶奶是不喜歡她的。她期待過爺爺奶奶的愛,渴望過他們能像對待兩個姑姑生的表哥表姐那樣對自己。
但一次次失望後,她就不再期待。
那時爸媽還沒離婚,年年帶她回杭州老家,爺爺奶奶卻常常對她和媽媽冷臉,可面對兩個表哥表姐,他們又明明就是噓寒問暖慈愛得令人刺目。
她記得有一次,奶奶拿出自己做的酸梅汁,問表哥和表姐喝不喝,他們都不喝,奶奶才拿過來給她,她也倔強的沒要。
還有一次,她被表哥和表姐硬拉着玩捉迷藏,鄉下的地方,溝溝水水特別多,表哥調皮要躲去田裏,結果一不小心滾到水溝裏,摔了滿身的泥水。爺爺沖過來心疼的摟着他,反過來冷臉指責她怎麽盡往小水溝附近躲,多容易摔着人了。
她沉默不語,連解釋都不想了。
十幾年的時間,爺爺奶奶對自己的冷淡秦萦全都看在眼裏。然後,她安慰自己,沒關系,她也有外公外婆,他們都對她特別好,特別疼她。
媽媽對她說:“爺爺奶奶是長輩,不管他們是什麽樣的态度,我們不能頂撞吵鬧。”
然而,一年一年,爺爺奶奶對她和媽媽的态度越來越淡漠,他們回杭州的次數也越來越少。直到後來,爸爸出軌的事情爆發,爺爺奶奶從杭州來到上海,全程維護着那對母子。
就差指着媽媽的鼻子罵了。
可她怎麽都想不明白,媽媽對爺爺奶奶這麽好,媽媽做錯什麽了呢?而她又做錯什麽了,那麽礙他們的眼?
餘時安下班,迅速換上自己的衣服,他跑到走廊的大廳。這是秦萦從前來接他下班常常等着的地方,他環顧四周,沒有人影。他趕緊掏出手機,剛按下她的號碼,想到她的脾氣,又挂斷了。
他擰起眉,直接走安全通道。
果然,孤獨的身影蜷縮着在哭,就跟十二年前他找到安全通道時一樣。
餘時安轉身關上門,慢慢走到秦萦身邊坐下,摸摸她的腦袋,什麽都沒說。
溫熱的大掌撫摸着自己的腦袋,很溫柔的動作,無聲的陪伴着。
秦萦擡起頭,哽咽道:“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他們為什麽會答應我跟秦家姓。因為我是女孩,他們希望爸爸媽媽的下一個孩子是男孩,然後順理成章姓周。”
這是有次她無意間聽到的,但那會兒她已經不難過了,她只是為媽媽抱不平。
“他們對我跟媽媽都很不好,後來,我連爺爺奶奶都不想叫了,可是媽媽不許,說他們永遠都是我爺爺和奶奶,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改變不了。”
秦萦泣不成聲:“在他們眼裏,我做什麽都是錯!沒事兒,我不在乎,反正一年也就回去那麽幾次。而且我有爸爸媽媽,爸爸會維護我,會抱着我安慰我。但是,爸爸也沒了……”
“我永遠都忘不了奶奶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件多餘的,不該存在的物件一樣。
餘時安用手給她擦眼淚,怎麽擦都擦不完。
他抱住秦萦,輕聲說:“秦萦,去看看她吧。”
抽泣聲突然斷了。
她在他懷中仰頭,不解的目光,含着淚,很狼狽的模樣。
“餘時安,你希望我原諒他們?”
餘時安知道秦萦誤解了,換紙巾給她擦眼淚,被她躲開了。他很有耐心,追着她擦,手上的動作依然溫柔。
“我不為他們。”他解釋,“我是為你。”
臉上是輕輕柔柔的觸感,眼淚水還在往外倒,她控制不住。
她有些暴躁,搶過他手中的紙巾自己擦,“那是為什麽?”
餘時安坐着看秦萦:“要你去看看奶奶,不是希望你原諒。傻姑娘,外人或許不了解,但多年前我親眼見到過他們是怎麽對你的。”
他心疼都來不及。
“秦萦,我只是不希望你留下遺憾。”
秦萦沉默不語。
餘時安給她換張紙巾,她哭得鼻子都紅了,頭發也散了,可在他眼裏,依舊很好看。
他說:“畢竟我們都曾失去過親人,體會過生離死別的痛苦。秦萦,我是醫生,見多了沒能走出手術室的病人。他們在生命的盡頭看到的是刺目的燈光和穿着嚴謹、蒙着臉素不相識的醫生護士,沒能來得及看一看自己的親人。還有他們的家屬,只能等在手術室外,沒機會最後跟裏面的人說上一句話就永遠失去了親人。”
“秦萦,無論如何她都是你的親人。去看看她,求個心安,別讓自己若幹年後想起這件事的時候悔恨。”
秦萦從臺階上起來,餘時安半彎腰扶她,等她自己想明白。
“哪怕我還是記恨她的?”她突然問。
他笑起來:“秦萦,不要因為別人的錯最後卻懲罰到自己。”
她點頭,理理頭發,對他笑,“我去洗手間洗把臉,我自己去,你別陪我。”
“好,我等你。”
秦萦洗完臉,看到鏡子裏的姑娘眼眶還是泛着不正常的紅,但臉上已經看不出別的軟弱的痕跡。
她告訴自己要堅強,不能被他們看扁。
然後,秦萦獨自去住院部。
這條路,她曾經走過無數次。那時,外婆就住在這裏,她來來回回的走,也因此對醫院怎麽都喜歡不起來。
一路找到奶奶的病房,透過門上的玻璃,她看到裏面站滿了人,有她的兩個姑姑姑父、幾個表姐表哥,還有那對母子。
秦萦站在門口躊躇,半天都沒勇氣推開門。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敲門,握上門把,病房的門“吱呀”一聲被她推開。
裏面的人都回頭,看到她,那個女人面色很不自然,反倒是周致林先叫出來。
“姐,你來了?”他驚喜,偏頭對床上的人說,“奶奶,姐姐來了。”
周父聞聲出來,眼睛也是紅紅的,“萦萦,來了?快來,快讓奶奶看看你。”
秦萦誰都沒理,目不斜視走到床尾,視線裏,已經蒼老的老人正努力朝她擠出笑,右手微微擡起,似在招呼她走得更近些。
幾年不見,她的奶奶早已老去。
她走過去,站在邊上,卻沒有去握住奶奶向她伸出的手。
其實高中那會兒,她從美國回來,去杭州爺爺奶奶家看過。她就躲在遠遠的角落,看着爺爺抱着周致林在家門前的場地上散步,奶奶手裏拿着杯果汁,一直陪在邊上。
無比溫馨和刺目的一幕。
兩個人臉上的笑容特別燦爛,也尤其慈愛。
那是從未對她有過的好臉色。
所以,她轉身就走,從此再沒有回去過,也不肯再去見他們。
“萦萦……”周奶奶吃力的探出身,被周父扶住,“你還在怪奶奶嗎?”
秦萦幾乎落淚,她努力忍住,沒吭聲,目光落到醫院統一的白色被子上。
周父叫了聲“媽”,往秦萦臉上看,希望她松口叫叫“奶奶”,卻發現她已經避開他們的視線。
周奶奶流淚,淚水順着臉上的紋路拐了個彎落在枕頭裏,她聲音很輕,雙眼執拗的盯着孫女,“萦萦,奶奶對不起你,是奶奶錯了。”
秦萦終于沒忍住,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她看着眼前的一片白色漸漸模糊。
“萦萦,奶奶對不起你跟你媽媽。”
眼眶泛熱,秦萦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也叫不出那一聲陌生的“奶奶”。
“秦萦,奶奶都這麽說了,你倒是說句話。”
這是大姑姑的聲音。
接着,是小姑姑哽咽的聲音:“秦萦,千錯萬錯,我們都有錯,你就不能滿足一下奶奶最後的心願嗎?”
秦萦其實沒想到,最後奶奶會向她道歉。
只是,她沒有一絲快意,餘下的全部都是難過,連她自己都說不上來是什麽樣的情緒。很令人崩潰的,腦門嗡嗡作響,眼前仿佛快速閃過一幕幕小時候自己跟媽媽委屈的畫面。
看不清奶奶的臉,她面對這樣一個老人,實在做不到冷心,也無法熱心。
“這幾年奶奶見不到你,這事兒都怨我,怪不得別人。我只有你爸爸一個兒子,當時你媽媽生了你之後再也沒能懷孕,我就把錯都怪到你頭上。”周奶奶話說得斷斷續續的,渾濁的雙眼望着天花板,“我想你要是個孫子多好。”
“萦萦,這些年,奶奶很想你。”
這句話,扯斷了秦萦最後緊繃的弦。
她捂住自己的嘴,當着滿房間她一個都不喜歡的親戚們露出了自己深藏的軟弱。
周奶奶伸手,想給孫女擦擦眼淚,但夠不到,她急得連呼吸聲都重了,“萦萦,你別哭。”
秦萦用手背擦眼淚,确認自己能見人了,她擡起頭,看向周奶奶。
落在奶奶身上的目光是溫柔的,她讓自己露出笑。
“您好好休息吧。”她說。
周奶奶搖頭,再次向她伸出手,“萦萦,奶奶給你準備了嫁妝。前幾年奶奶就種了棉花,都給你打成棉被了。鄉下的習俗,姑娘出嫁娘家都要準備被子,奶奶給你準備了很多,全部都放在杭州家裏你隔壁的房間。”
許是人年紀大了,想得也通了,這才發現一直委屈了這個唯一的孫女。
“還有一張存折,奶奶知道秦家有錢,你不缺錢,但這是奶奶攢下來的退休金,你結婚的時候,想買什麽就買什麽。奶奶把卡放在你爸爸那兒,記得到他那兒取。”不直接給孫女,是怕她拒絕,也想最後為自己的兒子孫女做點事,讓他們多見見緩和緩和。
“萦萦,奶奶等不到你結婚了,你結婚了就讓你爸爸給奶奶燒根香,告訴奶奶一聲啊。”
病房裏有壓抑的抽泣聲。
秦萦動了動唇,許久才艱難道:“您別說話了,休息會兒。”
她把包扔在地上,蹲下來,雙手終于握上奶奶始終朝她伸出的手。
手上的觸感糙糙的,帶着歲月的痕跡,也是一雙做慣了農活的手。
她曾經期盼過這雙手能摸摸自己的腦袋,就像是對其他表哥表姐一樣,可從來就沒有過。
“不行,再不說,我怕來不及了。”周奶奶握緊秦萦的手,整個人都激動起來,另一只手也試圖握過來,卻怎麽都沒力氣,“你讓奶奶說完。”
秦萦眨眼睛,把眼淚水都眨幹淨,她聽到奶奶說:“你幫奶奶跟你媽媽也說一聲對不起,她是個好媳婦,是我們老周家沒有福氣。”
她愣住,“奶奶”兩個字就在嘴邊,然而她努力了多次都沒能成功脫口。
“致林,你好好讀書,看你姐姐學習多好,要跟她學習。”周奶奶轉過頭,仍舊握着秦萦的手,一個個開始點名字,大約是知道時間不多,說得很快很快,“畢業了好好工作,要獨立了。”
秦萦在床頭蹲了很久,蹲得腿都麻了,奶奶依然在說,只聲音越來越弱。
然後,聲音徹底沒了。
病房裏接連響起哭聲。
她的手還是握着奶奶的,很緊很緊。
最後,秦萦離開病房,眼前有些暈眩,踉跄了一下。
沒想到被用力拎住,落入溫暖的懷抱。
她緊緊抓住餘時安的衣擺,一雙眼睛泛紅,“我很努力的嘗試了,可是到最後我都叫不出‘奶奶’,我是不是很冷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