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端午節上來的第一天, 秦萦敲開孟氏頂樓的辦公室大門。
比樓下更寬敞的辦公室, 在這裏辦公的是孟氏的負責人, 也是她的姨父。
孟董事長看到秦萦, 立刻停下手中的工作,“萦萦,看來是都考慮好了?”
“對不起,姨父。”她語氣裏帶着歉疚。
畢竟,這是從小就将她當成女兒一般的長輩。
而她終究還是違背了他給她安排的路。
孟董事長摘掉眼鏡,也仿佛摘了在外的威嚴與冷肅。
他坐到秦萦隔壁的沙發上:“端午節聽你說的時候我就知道你還是會堅持。”
“我長大了, 總要學會自己闖一闖。”
“但外面的風雨也許比你想象中要猛烈。”
秦萦笑:“我不怕。”
孟董事長忽然嘆氣。
他面前的小姑娘目光堅定, 自有一股堅韌不服輸的氣勢,他卻沒有絲毫的欣喜。
他最疼愛的姑娘要放棄他精心布置的港灣, 頂着暴風雨前行。
他很心疼。
可他只能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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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萦萦,家裏雖然沒有外面的世界精彩,但永遠都會是你最堅強的後盾。”于是, 孟董事長叮囑。
秦萦一瞬間又想哭鼻子了, 她努力忍住。
然後,她起身坐到孟董事長邊上,如同兒時那樣親昵的扒着他的手臂, 笑嘻嘻的蹭上去, “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也沒有家裏來得溫暖。”
孟董事長終于笑了。
自周父離開秦家,他就扮演起秦萦父親的角色, 給她的愛和關心大約比起對孟欽有過之而無不及。
“萦萦,你記得要是遇到困難不要死撐, 凡事還有我們在。”
秦萦用力點頭。
孟董事長又叮囑了很多,有要她不能一個人逞強;有讓她有過不去的坎要知會家裏一聲;也有給她對于書店的建議和經驗。
秦萦只能默默應下,掩飾自己逐漸要泛濫的眼淚。
似乎她越活越回去了,現在動不動就想哭鼻子。
最後,孟董事長很鄭重的說道:“萦萦,成長的代價并不是每個人都需要付出的。沒有人想要經受磨砺來獲得成功或是用吃虧來漲經驗,不是逼不得已,誰都想順順利利,不受挫折。”
“人心都是偏的,姨父也沒辦法用熟能生巧,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的教育方式來要求你。如果可以,我們都希望你跳過最艱難的一段,直接得到你想要的。”
頓了頓,他又說:“等你做了媽媽,大概就能理解了。”
秦萦幾乎說不出話來。
十二年裏,她最感激的人其實就是身旁的姨父。
他承擔起父親的角色,始終用愛包容她、寵着她,使她在沒有爸爸的時光裏從不曾為此自卑與絕望,更不曾走了彎路。
醞釀了很久,秦萦才終于讓自己出口成句。
“姨父,您放心,我也不是愛吃苦的人,要真遇上事我第一個就找您。”
孟董事長“嗯”了聲,話題一轉,“什麽時候離職,你自己安排。”
“公司走了一個我,不還有表哥在嘛!”
“孟欽哪比得上你。”他瞬間吹胡子瞪眼的。
秦萦偷笑,讨好的笑,“姨父,那現在我就遇上個事了。”
“嗯?”
“等會兒我能不能早下班會兒啊,有點事。”
孟董事長還以為她要說什麽大事,結果只是要早下班,“随你,在姨父的公司你哪需要顧忌這些。”
“幸好我對管理公司沒興趣,不然您要一直這麽教育我,我一定把您的公司都給敗光了。”她默默吐槽一句。
等離開頂樓,秦萦心情明媚。
媽媽不反對,姨父也同意了。
她給餘時安發消息:你今天四點半下班?
餘時安很快就回:嗯,等會兒只是個小手術,很快就能結束,應該可以準時下班。怎麽了?有事?
自從秦院長和秦媽媽回國,秦萦與餘時安就基本沒怎麽見過。她更多的時間在陪着家人,他也忽然善解人意得不像從前那麽愛粘着她。
秦萦笑着打字。
【秦萦:沒事,就是看你幾點下班。】
【餘時安:哦,我以為你要實地查崗,歡迎~】
這會兒餘時安正好還沒進手術室,他另類的表達了下對她的思念,卻沒真的想要她過來見見。
他比誰都知道家人在秦萦心中的位置。
護士已經來敲他辦公室的門提醒他手術時間,餘時安最後給秦萦回了一條:我去手術。
秦萦把手機收好,準備做完報表就提前下班。
下午三點半,距離餘時安下班還有一個小時,她看看手機上他已經做完手術的短信,笑着拎起包下班。
坐電梯到地下車庫,她想到晚上準備的驚喜,默默又走出去打車。
秦萦沒有告訴餘時安她來了,就跟上一次520來醫院接他時一樣,她悄然靠近走廊盡頭。
麻醉科的辦公室門虛掩着,她翹起唇,擡手敲門。
“進來。”
溫柔的女聲,熟悉又好聽。
秦萦怔了一下,擡頭看了眼牆壁上的科室名字。
然後,她推開門。
餘時安的辦公桌正對着辦公室大門,一身白大褂的姑娘坐在原本屬于他的位置上。看到她的時候,目光裏有詫異,還有抹了然。
秦萦在辦公室掃了一圈,沒看到其他人,包括餘時安。
“曲醫生,你也在啊?”
曲苑松開鼠标,沒起身,卻笑着點頭,“嗯,明天有個手術跟時安搭班,把一些資料拷給他。你找他有事?”
秦萦走過去,站在辦公桌旁,目光并沒有落在開着的電腦上,“嗯,他不在?”
“剛才來了急診手術,時安跟楚醫生分別進手術室了。”
“好吧。”
秦萦有些遺憾,她看向餘時安辦公桌的第二個抽屜。
她猜他的手機此刻就躺在裏面。
這是他一貫的習慣,進手術室前一定會把手機設置成飛行模式,這樣打電話找他的家人朋友就都能知道他此刻在手術室裏,不用面對電話始終無人接聽時的焦灼。
曲苑把最後一點資料拷完,細心的在桌面建了個文檔整理好,再把u盤拔了,離開餘時安的座位。
“我好了,再打印點資料就走,你是要等時安出來?”她側身給秦萦騰位子,“急診手術結束的時間不一定,時安是麻醉醫生要全程跟着,還要查看術後麻醉反應。”
秦萦把包放在餘時安辦公桌,沉思片刻,“好,我知道了,謝謝。”
“不客氣。”
曲苑說完,走到離書櫃最近的小辦公桌,把u盤插到辦公室公共的打印電腦上,打印機“咔咔”作響。
秦萦心念一動,從包裏取出520在子弟學校畫的畫,又在他辦公桌找到空白的便利貼。
畫是她後來補完整的,月色下,湖水漣漣、大樹參天,交纏的枝桠與湖面勾勒出小女孩的輪廓。
而便利貼是每次他送來的早餐包裏都會藏着的。
秦萦坐下來,埋頭在便利貼上寫字。
她說:為慶祝新店開業,我店特設有獎問答。很高興您有幸成為答題候選人,請仔細觀察圖畫,寫下畫中您最喜歡的一物,手持原稿和答案至“時光記憶”兌獎,獎品豐厚,過時不候。
落款是書香門第。
她給自己書店取的名字。
然後,秦萦把便利貼貼在畫上,壓在辦公桌的鍵盤下。
安靜的辦公室裏,只有打印機發出的聲響,最後,打印機的聲音也沒了。
她重新拎起包,對裝訂完資料同樣準備離開的曲苑說:“曲醫生,我先走了。”
“好,我也整理完了。”曲苑拿着資料跟她一起走出辦公室後,随手關上門,颔首示意,“再見。”
秦萦在醫院門口坐上出租車,撐着腦袋看窗外。
她只去過一次的“時光記憶”離醫院也不遠,出租車開了不到十分鐘,拐到咖啡館斜對面的商場。
今天的商場人特別多,秦萦在車子裏都能看到門口一波一波的人。
她的臉色倏地沉下來。
人群裏,打扮時髦的中年婦女手腕挎着幾個袋子,似乎正跟身邊的朋友們說笑。
出租車穩穩的停在“時光記憶”,她卻換到左邊的車窗去看商場外等紅綠燈的女人。
秦萦一直以為能讓她記一輩子的除了親人外就是朋友,但十二年前,又加了那麽幾個人。
比如眼前這個穿金戴玉,渾身都亮閃閃的中年女人。
與十二年前相比,她多了些富态,也更顯得惹人厭煩。可秦萦知道,在自己那個爸面前,這女人大概又是另一副面孔。
溫柔,善解人意的。
所以,才能迷住她剛發達起來的爸。
女人穿過紅綠燈,離她更近了,熟悉的窒息感,帶着久違的憤怒幾欲爆發。
“姑娘,下車了。”
出租車師傅忍不住提高嗓音,秦萦驀地驚醒。
她深呼吸,掩住自己的失态,手忙腳亂的拿出手機說:“微信支付。”
師傅從後視鏡看她一眼,見她嘴唇不再蒼白,低頭在手機上輸入數字,“14塊,确認下。”
“謝謝。”她下車。
車外的暖陽灑在秦萦身上,她卻覺得渾身冰冷。
秦萦忘不了外婆住院時,那個女人帶着周致林來找周父,一副柔柔弱弱、委委屈屈被人欺負了的模樣。
然後,她躲在門後聽到她沒良心的爸很心疼的說:“你別哭,就快了,我很快就跟秦怡離婚跟你名正言順在一起。”
“在秦怡面前、在秦家人跟前擡不起頭的日子我受夠了,當初真是瞎了眼才會跟這個大小姐在一起。”
于是,她沖出去朝那對男女歇斯底裏的痛罵。
要不是餘時安攔着她、護着她,她或許能沖上去不顧形象的跟那女人扭打在一起。
呵,秦萦冷笑。
在她爸什麽都沒有的時候,媽媽就是他捧在手心精心護養的玫瑰。等他有權又有勢,開始留戀起外面能事事順着他、捧着他的解語花,媽媽便成了他口帶着刺的仙人掌。
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女人漸漸從秦萦的視線裏走遠了,也讓她認出了對方手腕上挎着香奈兒袋子。
她反應過來,今天商場裏新入駐了一個香奈兒專櫃。
好像那個女人特別喜歡香奈兒。
秦萦在陽光下站了很久,等心頭的陰霾被驅散,她轉身走進“時光記憶”。
這次接待她的是老板娘,純正的英國人。
“一位?”
秦萦笑:“兩位,還有一位等會兒來。”
“好的。”老板娘中文說得挺好,“要辦會員卡嗎?”
“嗯,等人來了一起辦。”
“OK,等會兒我給你們拍照留念。”老板娘笑得很開心。
秦萦合上菜單:“謝謝。”
這個點的咖啡廳人不多,服務員也不多,她擡頭看到老板和老板娘在收銀臺忙忙碌碌的,臉上卻始終帶着笑容。
她的心情也似乎變好了些。
玩了将近一小時的手機,距離五點差十幾分鐘,餘時安還沒來。
老板娘端着果盤走過來,對秦萦說:“免費贈送的。”
“謝謝。”
“男朋友還沒來?讓女朋友等這麽長時間可不好喲,來了我幫你把他拍醜些。”
老板娘很幽默,秦萦笑開了。
“還不是男朋友。”她說。
“不是?”
秦萦不是個喜歡對外人說道自己私事的人,也許是因為咖啡廳特別的會員制度帶給她的好感,也許是因為老板娘釋放出的善意,也許是餘時安許久沒來,她等得其實有些忐忑,她這次例外了。
她破天荒解釋:“等下我準備跟他表個白,所以,我有點緊張。”
老板娘驚呼,捂着嘴坐在她對面,“你們中國人的文化不是都崇尚男追女嗎?很少有像你這麽主動的姑娘!不過能讓你這樣漂亮的姑娘主動,那位男士真幸運,我真想快點見到他。”
老板娘幾乎語無倫次,秦萦卻很認真的說:“不是我主動,我跟他認識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從頭到尾永遠都是他在守着我。不管是最初純粹的同病相憐的關系,還是後來我們都變了,只要他在,我就安心。”
“怎麽說呢?我和他之間實質上是他付出的更多些,能喜歡上像我這麽難弄的人,也算他倒黴。”
她幾乎是自黑了一把。
老板娘反複品位了幾遍,還是搖頭,“中國話博大精深,我不是特別理解你說的意思。”
秦萦想了下:“借用電影裏的一句臺詞:Some of us get dipped in flat, some in satin, some in gloss. But every once in a while you find someone who's iridescent, and when you do, nothing will everpare.”
有人住高樓,有人處深溝,有人光萬丈,有人一身鏽,世人萬千種,浮雲莫去求,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對我而言,他就是這樣的存在。”她說。
老板娘聽懂了:“Good Luck!”
“Thank You.”
老板娘回去收銀臺,回過頭又送來一個三明治,“愛的鼓勵。”
秦萦好像能明白老板和老板娘為什麽會設定出“十年免單”的會員福利了。
她笑着道謝,忽然間覺得偶爾敞開心扉也挺好的。
過了很久,手機電量從78%到36%,天色暗下來,街邊的路燈在一瞬間全部點亮。
餘時安還沒來。
她等了他三個半小時。
老板娘給秦萦換檸檬水,看了看亮起的路燈,“還沒來嗎?要不要打個電話?”
“不打了,想給他個驚喜。我來之前他有個手術,他在手術室的時候不方便接電話。”
“他是醫生?”
“對,麻醉科的醫生。”秦萦發現自己說這話的時候竟與有榮焉,特別自豪。
老板娘豎起大拇指:“離天堂最近的好人,你們中國人有句話:善良的人終有好報。”
秦萦想起餘時安說過如出一轍的話,跟着點頭,“好人有好報,我希望他平安。”
又玩了一輪手機,電量提示低于20%。
時間已經過了八點。
她算算時間,再棘手的手術也該結束了。
于是,秦萦打破原本想要給他個驚喜的打算,主動撥電話過去。
果然,不再是飛行模式,電話通了。
明明是跟餘時安認識多年,明明他總是遷就着她,她在他面前也越來越肆無忌憚,然而此刻,在一聲一聲的“嘟嘟嘟”提示音中,她陡然就緊張了。
秦萦覺得自己心跳都加速了,也終于能明白電視劇裏女主心跳如鼓的感受。
原來,真的毫不誇張。
很久很久,無人接聽的電話自動挂斷。
餘時安沒接她的電話。
秦萦捏着手機,再打一個。
結果,還是沒人接。
她唇邊的笑漸漸斂了下去,某種恐懼彌漫心頭,害怕他是不是出事了。
秦萦胡亂把手機塞進包裏,去收銀臺結賬。
“走了?”老板娘詫異。
她摸出錢包心不在焉:“嗯,我想去醫院找找他,确認他是否安好。”
現在他的安危重要。
“好,路上注意安全。”
“謝謝。”
秦萦轉身推開玻璃門,一股涼風襲來,手臂迅速起了層雞皮疙瘩。
她低頭用手機滴滴叫車,剛走出兩步,耳邊一聲尖叫,差點讓她把手機給扔了。
“秦萦,你走路看不看路啊!”
秦萦擰起眉,不耐煩。
陶知雯遠遠就看到她了,也看到她不太好的臉色,還是湊了上來,“長沒長眼啊!”
秦萦煩躁,瞪過去,看到辨識度很高的香奈兒袋子。
八成也是從斜對面的商場出來的,差點忘了,陶知雯也喜歡這個牌子。
她在滴滴界面輸入目的地:“我很煩,沒空理你,有多遠閃多遠。”
陶知雯愣住,為秦萦隐隐顫抖的聲音和臉上顯而易見的慌張。
“你……”她出乎意料的沒反擊,試探着問,“你沒事吧?”
從秦家經歷變故後,陶知雯就再沒見過這樣的秦萦。
她語氣弱下來:“诶,還有人這麽不長眼敢惹到你秦大小姐啊?你說你……”
沒說完,被打斷了。
秦萦忽然擡頭,眼眶都紅了,“你開車沒有?”
“開,開了。”陶知雯徹底呆住,有些無措。
“送我去醫院,現在!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