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萬更) (1)
025
慈寧宮外, 許持盈下了鳳辇,擡眼便看到宮女、太監服侍着太後向外走來。
許持盈上前兩步,屈膝行禮,“臣妾給太後娘娘請安。您這是——”
太後笑容和藹,擡手示意免禮,“哀家瞧着天氣極好, 想到外面走走, 皇後可願意陪同?”
許持盈語氣恭敬:“服侍太後娘娘是臣妾的本分。”
太後颔首一笑, 對許持盈伸出手。
許持盈連忙上前, 虛扶着太後走出慈寧宮。
正如太後所說的,今日萬裏無雲,熏風醉人。宮廷中, 遠山含笑,處處鳥語花香。
兩個人漫無目的的走出一段路, 太後微眯了眼睛, 循序望向淑妃、敬妃、惠妃所在的宮苑, “她們三個, 服侍皇上的日子已久,偏生都是福薄的,先是有符氏, 眼下——”她凝了許持盈一眼,收住話。
許持盈只是道:“眼下皇上還未痊愈。”
“在宮裏的女子,不是被冷落,就是看人被冷落。”太後似笑非笑, “這便是一生。”
許持盈笑微微的,“這種話,也只有太後能說,臣妾萬萬不敢。”
太後笑得慈愛,宛若寵溺孩子的長輩,“你這個孩子啊,戒心也太重了些。”随即對玉竹輕一揮手。
玉竹、婉容即刻會意,帶着慈寧宮的人退後一段。
甘藍、木香則只是放緩腳步,落後幾步的距離。
太後問道:“聽說許夫人今日又進宮來見你,可是為了許二小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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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持盈笑笑地反問:“太後娘娘所指的是哪件事?”
太後笑道:“你二妹腿斷了,容貌也大不如前,太醫院都傳開了,哀家自然少不得聽人提及。”
“并不是。”許持盈笑着搖頭,“尋常人受傷、患病在所難免。許夫人怎麽會為這等家事進宮。”雖然母親就是那麽做的,但她必須一本正經地扯謊。
“就算為了這種事進宮,也是理所當然。”太後看了許持盈一眼,“許家是你的母族,半步也不能走錯,時時喚娘家的人進宮來提點幾句,是你的本分。這麽多年了,哀家不也時不時就要見見娘家的人麽?”
“太後娘娘的母族與許家不同。攝政王與平陽郡主的雙親走得早,不少事自然要請您做主。”許持盈繼續與太後打太極,“臣妾若是見娘家的人,便只是說說閑話,其他的事,只要與臣妾無關,丞相與許夫人都會妥善打理。”
她是一句實話也不肯說。太後卻不能為此惱火,反倒很滿意地點了點頭,“有一件事,哀家一直不明白。如你這般聰慧的女子,怎麽會讓自己在外落下個心狠手辣的名聲?本就是西越第一美人,若是沒有這點兒瑕疵,沒有任何女子的日子能比你更順遂。”
“太後娘娘謬贊了,臣妾委實擔不起。”要好名聲做什麽?這個世道,名聲好的女子是絕大多數,可真正過得順心的有幾個?與其終生被禁锢在規矩的條條框框中,還不如恣意行事,就算不能夠一帆風順,起碼不需要受窩囊氣,心裏能舒坦一些。
“心狠手辣的名聲,利弊并存,甚至于利大于弊。這是你的灑脫之處,饒是哀家,亦很欽佩。”太後指一指不遠處的涼亭,舉步往那邊走去,“怎樣的人到了你跟前,都不敢輕易生出算計你的心思。但是……”她語聲轉低,“名譽受損的事情,你怎麽也沒能阻止?”
太後所指的是什麽,許持盈再清楚不過,她笑意微斂,“您太看得起臣妾了。臣妾能管住娘家的人的嘴,卻管不住許府之外下作的小人。”語聲停了停,意味深長地凝視着太後,“更何況,那種流言蜚語到底是從何處傳出的,尚無定論。”
流言蜚語若是從宮裏宣揚出去的,不要說她這個長期久居深宅或深宮的人,就算是當朝丞相許之煥,也是無計可施。
“說的也是。美名在外的女子,不出門都有是非找上門。”太後很有些同情她的樣子,“以你的出身,嫁到尋常門第,沒人敢揪住不放。但你貴為皇後,這種事,有些人必然會一生記在心裏,不定何時就會翻出來刁難你。”
許持盈笑得雲淡風輕,“您方才不是說了,臣妾有心狠手辣的名聲在外。”造謠的難道比她還有理不成?她巴不得有人跳出來做文章,讓她好好兒地出一口氣。
笑容又浮現在太後唇畔,“你這個性子,哀家真是非常喜歡。最早,聽說你與阿骁的傳言,心裏真是氣得不行,可在後來,倒是滿心滿意地想成全你們。自古英雄愛美人……”
許持盈和聲問道:“那種莫名其妙的傳言,您是聽誰說的?”阻止了太後繼續拿她和郗骁說事。
“是皇上告訴哀家的。”太後有些無奈地笑起來,“也不知是暗衛還是宮人跟他說的,他當下氣得着實不輕,揚言要将婚事作廢。”
終于說到了正題,開始挑撥她和蕭仲麟。
在許持盈看來,與他尚無情分可言,眼下只是達成了齊心協力過下去的默契,日後到底如何,還要相互觀望着對方究竟有幾分誠意。
她不會對此失望,也就根本不會介意太後的說辭。
“原來如此。”許持盈微笑道,“若是可能,臣妾會請皇上徹查此事。”
“要他為你正名?”
許持盈眯了眯眼睛,“不。是為皇上與攝政王正名。臣妾不過一介女流,哪裏敢奢望什麽,卻害怕連累了皇上與攝政王的名聲。”
太後定定地凝視着許持盈,神色透着些許詫異,之後欲言又止。
做戲做得難辨真假的本領,許持盈一向很欽佩,更有興趣仔細揣摩。這一點來講,太後已經是爐火純青的行家,她很願意陪着對方唱完整場戲。
直到在涼亭落座,茶點奉上、宮人退下之後,太後才繼續方才的話題,只是語聲很低:“你與阿骁,到底是有人蓄意捏造,還是确有其事,恐怕你都不曉得吧?”
“這話怎麽說?”
“事關你與阿骁,哀家如何能不關心,又如何能不擔心?”太後神色鄭重,“聞訊之後,哀家便先後幾次喚阿骁到面前,親口問過他幾次。可是,哪一次他都是默不作聲,不曾否認對你一往情深。”
在你面前,郗骁承認或否認有用麽?許持盈腹诽着。
郗骁承認的話,便是坐實了流言蜚語,徹底将她推到風口浪尖上;否認的話,太後要麽權當沒聽到,要麽就順勢讓郗骁依照自己的心思迎娶攝政王妃進門。而且在當時,換個角度來看,郗骁算是她手裏威懾蕭仲麟的最重的籌碼,他不會輕易讓她失去。
“話也不能這麽說。”許持盈柔聲道,“默不作聲,何嘗不是意味着清者自清、不屑辯駁?再說了,皇上不是都沒親口問過攝政王麽?看起來,也是不屑理會那些謠言。”
“或許是吧。”太後敷衍地回了一句。如果蕭仲麟還是稱病之前的做派,她一定能讓許持盈無話可說。可恨的是他與以往判若兩人。十幾年來一直控制在手心裏的人,忽然間對她翻臉不認人,這帶來的怒意,在這一刻齊齊湧上心頭,叫她心浮氣躁起來。
許持盈也想到了這一點,嫣然一笑。
憑誰都沒法子,蕭仲麟就是那個命:放到誰面前,都可能成為天大的難題。
風水輪流轉,輪到了她與父兄、摯友揚眉吐氣,拿捏蕭仲麟多年的太後則被他弄得滿心憤懑、有苦難言。
太後喝了一口茶,緩過神來,開始給許持盈擺道理:“帝王之心最難揣測。皇上到底是認定那是流言蜚語,還是想要秋後算賬,你真能揣測得出?”
“臣妾不敢揣測皇上的心思。”這是實話,如今的蕭仲麟,許持盈根本不了解,風一陣雨一陣的做派,讓她着實暈頭轉向過好幾日,“就算您言中不好的那一面,臣妾也會盡心竭力,把那捏造謠言的下作貨色查出來,讓皇上釋懷、心安。”
說話的時候,她凝視着太後,又眯了眯美麗之至的大眼睛,不同于之前在路上的慵懶與漫不經心,此時眸子裏閃爍着迫人的寒芒。像足了看到獵物、蓄勢待發的小豹子,更像是已經認定謠言與太後有關——那句“下作貨色”,根本就是說給太後聽的。
太後需要竭力控制,才能不動聲色。深宮裏風生水起多年的她,都險些受不住那種眼神。
果然是天生的妖孽,毒辣早已沁入心脾、骨骼,不定何時就會展露歹毒的鋒芒。
太後又喝了一口茶,“你說的對,是該查一查。就算你沒這個心思,哀家也不能坐視。”
“您身子不舒坦,不宜勞心。”許持盈毫不猶豫地再給太後一個軟釘子,“這件事,臣妾會禀明皇上,看皇上如何安排。”有人裝病是為了謀取便利、益處,太後裝病則給了她和蕭仲麟不少益處。
太後笑容溫和,“難得你有這份孝心。哀家只是稍稍有些不舒坦,過兩日就好了,到時候親自與皇上說說這件事。”
許持盈欣然點頭,“也好。”
太後斂目看着碧綠的茶湯,笑意一點點消散。過了好一會兒,她再次開口,語氣變得低而沉冷:“近來不少事,都能讓哀家懷疑你打定主意與我作對。方才說了這麽多,哀家已經能夠确定。當着明人沒必要說暗話,哀家還是勸你三思。哀家要的不過是寧王諸事順遂、母族興旺,你若願意成全、幫襯,哀家便會幫你坐穩皇後的寶座。若是你不聽話,哀家只能狠下心來難為你,換一個聽話的兒媳婦。”
許持盈神色從容,“臣妾要的是皇上安好、母族興旺,需得皇上與太後娘娘成全。太後娘娘若是顧此失彼,臣妾也不知會做出什麽事。這一點,不妨拭目以待。”
吓唬她?她是吓唬、懲戒着別人長大的。
太後眸色深沉地凝視着許持盈,“哀家要寧王娶明月,要阿骁娶許家女,這兩件事你幫哀家如願,哀家再無所求,會在宮中頤養天年。再不問宮中是非。”
許持盈失笑。若是寧王與攝政王府聯姻,攝政王府又與許府結親,太後可不就該頤養天年了?
野心這麽大,也不怕氣得先帝顯靈,讓她現世報。
“臣妾希望明月得遇如意郎君、風光出嫁,希望兩個妹妹的婚事由丞相做主。”許持盈歉然道,“臣妾應該是沒法子讓您如願。這些事,過兩日,您也一并與皇上說說吧。”
“哀家知道了。”太後端了茶,“你退下吧。”再多的不需說了,威脅、恫吓對許持盈一點兒用都沒有,要想拿捏她,只能讓她實實在在地嘗到苦頭。
許持盈恭聲稱是,起身行禮,從容離開。正猶豫着是回坤寧宮還是去乾清宮,卓永笑呵呵地迎上來,“皇後娘娘,皇上私底下賞賜了您不少物件兒,您回正宮瞧瞧。皇上說了,皇後娘娘要是瞧着不合心意,只管說,奴才拿回去調換。”
許持盈揚眉,“皇上此刻在何處?”
“在禦書房看賬冊,還在給您挑選首飾、擺件兒呢。”
“……”許持盈抿了抿唇。這會兒他明明應該專心批閱奏折的。早些批閱完畢,送還到父親和郗骁手裏,讓他們覺得他勤快,才會繼續給他鋪墊盡早上朝的路。
沒正形。嘴裏或心裏就不能誇他,一誇就現原形。
卓永繼續笑呵呵地道:“皇上還說了,丞相與攝政王送來的奏折不太多,傍晚一定能批閱完。晚間還請皇後娘娘下廚,做一兩道可口的飯菜。”
“……跟皇上說,本宮遵旨。”
事情都說完了,卓永樂颠颠地回了乾清宮。
路上,許持盈一直在琢磨蕭仲麟交代卓永轉述的話,心裏越來越別扭——
他這算是有些了解她了吧?篤定她會埋怨他不勤快,特地讓卓永跟她說明白。
她呢?時至今日,除了他搶被子、不穿寝衣睡覺的壞習慣,她完全不了解他。
長此以往,相處的時日裏,豈不就是狐貍捉兔子的情形?
她最喜歡狐貍捉兔子的情形,前提是自己做勝券在握的狐貍,到了如今的他跟前,卻眼看着要變成傻乎乎的兔子。
這落差未免太大。
許持盈煩躁地擡手撓了撓額頭。
不能怪太後這麽恨他,真挺招人恨的。她沒好氣地腹诽着。
·
許夫人回到相府內宅,高一腳低一腳地進到外書房。
許之煥正在指點次子許明的八股文。皇帝都不上朝,他平日樂得忙裏偷閑,得空就留在家裏,指點兩個嫡子的學問。
許明見母親進門來,連忙笑着上前行禮,卻見她面色灰敗,眼神委屈又憤怒,“您這是……皇後娘娘發落您了麽?”
許之煥看了妻子一眼,沒說話,繼續尋找次子文章裏的纰漏。
“你這個小烏鴉嘴。”許夫人擡手戳了戳許明的眉心,“打心底不盼着我有好日子過,是不是?”神色依然非常不快,語氣卻分外慈愛。
“哪兒能啊。”許明賠着笑,扶着許夫人到三圍羅漢床上落座,又從小厮手裏接過一盞茶,末了擺手遣了下人,語氣随意起來,“說說吧,您把小妹怎麽着了?”這麽多年了,他眼裏的妹妹只有一母同胞的持盈一個,私底下說話都是喚許持盈小妹。妹妹的性子,他和大哥最了解,不被母親惹惱了,絕不會給母親難堪。
“我把她怎麽着了?你怎麽問出口的?”許夫人氣得挑了挑眉,認真地抱怨起來,“我的意思是讓她開恩,恢複幼澄的容貌,可她呢?說幼澄日後就是那個德行了,随後就跟我擺起皇後的譜來,讓我下次進宮的時候,先接受甘藍的盤問,甘藍覺得能見才禀明她。這幸虧是沒外人在場,但凡有外人,丞相府的臉面往哪兒擱?”
“這就言重了。”許明笑道,“有外人在場的時候,小妹護着您還來不及。”
許之煥輕咳一聲,道:“幼澄的臉已經毀了,日後你不需再記挂。”
“啊?”許夫人臉色轉為蒼白,“這話是怎麽說的?我出門的時候,她不是說劉大夫找到幫她恢複容貌的法子了麽?為這個,還特地叮囑我,不需與持盈說起她的病情。”劉大夫是許幼澄最信任的大夫,近年來不舒坦的時候,都是先做樣子請太醫把脈開方子,随後就照着劉大夫的方子調養。
許之煥毫無情緒地道:“起初的确如此,只是,劉大夫的法子不當,她的臉徹底毀了。”
“……”許夫人狐疑地審視着父子兩個。幼澄的臉已經毀了,他們怎麽還有心思在這兒談論學問?這件事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許明娓娓解釋道:“劉大夫說,幼澄的容顏顯得平白蒼老了十歲,是因有人在她臉上塗了一層來自西域的樹木汁液,只要在日頭西斜時分,用混了漆的水清洗,便可恢複如初。您回來之前,幼澄照着劉大夫的吩咐淨面……臉不但沒好,反而徹底毀了,就像是生了疥瘡一般……”說到這兒,他嫌惡地蹙了蹙眉。
“那該怎麽辦呢?”許夫人焦慮地望向許之煥。
“能怎麽辦?她自己找的大夫,自己願意上當,我防不勝防。”許之煥漠然道,“我已吩咐過大兒媳、臨安,明日派人送幼澄到西山別院常住,不需再回來。只當她已出嫁又守寡,許家管她餘生的衣食起居。”
許夫人并沒因此放松半分,“可是,跟外人怎麽說才好?”
“那些你不要管,大兒媳知道怎麽應承外人。”許之煥語聲恢複了慣有的溫和,“明日你去寺裏上香,只管安心小住幾日。聞鐘聲,煩惱輕。”
“也好。”許夫人過了片刻,反應過來,“那麽,日後就要由大兒媳主持中饋了?”
許家大奶奶是去年秋日嫁進相府。年初,許夫人讓她主持中饋,她如何都不肯,說要再悉心學學為人處事之道。态度實在誠懇,許夫人自然不能勉強。
許之煥颔首,“沒錯。這件事,我幫你們婆媳兩個做主了。日後你只管安心享清福。”
“哦……也好。”只說中饋一事,許夫人是有些放下負擔的解脫,偏生還有幼澄引起的那些事,讓她心裏五味雜陳。
“皇後吩咐甘藍的那些話屬實?”許之煥問道。
許夫人剛壓下去的火氣又到了心頭,“那還有假麽?我還能編排她這種事不成?”
“我說過了,皇後不再是你的長女,是母儀天下之人。”許之煥眼神嚴厲地看着她,語氣亦是,“你私底下總是這樣不成體統,無妨。只是,在外人面前也有口無心的話,豈不是要害得許家滿門都因你獲罪?!”
許夫人吓得即刻站起身來,嗫嚅地連連稱是。
“回內宅吧。”許之煥擺一擺手,随後喚許明到跟前,“過來。你這哪有個做學問的樣子?這般的粗心大意,字跡也是,越來越潦草……”認認真真地教訓起兒子來。
許明連連認錯,眼角餘光則瞥向茫然離去的母親,在心裏嘆了口氣。
母親怕是到這會兒都沒意識到,父親已經對她和許幼澄動怒。
撇開持盈的話,父親很寵愛母親和許幼澄。但是,兩個人但凡與持盈起了沖突,父親絕對會無條件地站在持盈那邊。
父親對持盈的寵愛到了骨子裏,并且再确定不過:長女值得他付出心血、一世寵溺。正如他與大哥對持盈的态度。
可恨的是,父子三個不能阻斷持盈嫁入皇室的路,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最疼愛的女孩滿心不情願卻還要面帶微笑地嫁入皇室。
想到這兒,許明心頭抽痛,擡眼望着父親,小心翼翼地問道:“爹,持盈如今過得好不好?”
許之煥的語聲被打斷,先是蹙眉,繼而牽了牽唇,颔首道:“過得去。上次甘藍過來傳話的時候,順道帶了一封信過來,是持盈報平安的家書,說皇上現在長進許多,讓我們不要擔心,耐心觀望。但願不是為了讓我們心裏好受些。”
許明緩緩地點一點頭,“對,但願如此。”
許之煥不願意說這種就算讨論七天七夜都沒定論的話題,因而話鋒一轉:“你大哥在翰林院,家裏的事情,你要多留意,幫襯你大嫂一些。那些個不安分的人,一旦發現端倪,從重懲戒。”
不是他心狠。
持盈是為家族豁出自己的前程、安危嫁入皇室。如果蕭仲麟沒有轉變,她現在定是站在刀尖上度日。
最疼愛的女兒,往後禍福難料。一想到這一點,他就心如刀割。
那麽,還有什麽人或事是他豁不出去的?
許明自是明白父親的用意,正色稱是。
他忘不了,持盈出嫁前夕,父親當面詢問她:要不要換一條路?
持盈搖頭,笑着說用不着。
父親說你別考慮我們,我還是那句話,你諸事遂心最要緊,別的真是不需你顧忌。
持盈就說我要當這個皇後,我也不信嫁過去就要在水深火熱裏掙紮多年,爹爹,您相信我。
父親再也說不出話,特別難過地看着持盈。
後來,持盈受不住了,握着父親的手說您別這樣,我受不了。淚如雨下。
那一日,是第一次,他看到小妹在人前哭泣,亦是第一次,看到父親落淚。
父親和小妹都想過法子要将婚事作罷:符氏一事給持盈的羞辱實在是太大。所以持盈稱病,所以父親推波助瀾地幫皇帝延緩、辭掉婚事。
偏生皇帝行事沒個章法,饒是父親,也沒辦法讓他的說辭順理成章。
……
許明搖一搖頭,強行阻止自己再回顧往昔種種。
只要細想,他就恨不得把皇帝亂刃分屍。
·
到了用膳的時辰,甘藍、木香帶着四菜一湯,随許持盈離開坤寧宮的小廚房,返回到乾清宮。
兩個丫頭都是神清氣爽。
下午,皇帝賞了皇後十二件價值連城的首飾,八樣或華美或別致的擺件兒,除此之外,還有一架雙面繡屏風、一架山水小挂屏、滿滿一匣子成色最佳的東珠、最好的绫羅綢緞各一百匹。
除了來自內務府的绫羅綢緞,都是皇帝私底下賞賜皇後的——不需過名錄的物件兒,便可歸在皇後名下,随意支配。
得到這樣的殊榮,正宮每個人都是打心底有了底氣。
至于她們兩個随行去乾清宮,則是皇帝又派文鴛來傳話:皇後再去乾清宮侍疾的時候,盡管帶上陪嫁的宮女。
這應該是擔心皇後在那邊不習慣吧?一定是。
許持盈心情也不錯。
先前只當是小打小鬧,卻沒料到,那厮動了真格的,賞賜頗豐。
她從小就很喜歡打扮,鐘愛名貴的珠寶、華美的衣料,喜歡在裝扮上花心思,力求華美、別致兼具。進宮之後,情緒影響,便一切從簡。今日看到那麽多的首飾、衣料,愛美之心複蘇,一面賞看,一面已經開始盤算如何物盡其用。
這才是她習慣的日子:有煩惱,但是樂趣相伴。
走進乾清宮,文鴛殷勤地笑着迎上來,低聲告訴許持盈:“方才攝政王奉旨進宮,皇上與他商議一些事情,剛走。皇上說了,晚間在禦書房用膳。”
許持盈感激地一笑,轉頭示意甘藍。
甘藍笑盈盈地到文鴛跟前行禮,繼而攜了文鴛的手,說笑着走去別處,期間把一個荷包塞到文鴛手裏。
宮裏規矩大,誰跟誰都要禮尚往來。
不論文鴛還是卓永,時不時就會透漏些消息給皇後,自是不能虧待。
許持盈從木香手裏接過食盒,款步走進禦書房。
蕭仲麟洗漱過,重新換了身衣服,轉回來的時候,瞧見一襲淡雅紫色的小妻子,唇角上揚成愉悅的弧度。
一如上次,許持盈親自擺飯。
蕭仲麟擺手遣了服侍在一旁的宮人,從她身後抱了抱她,“想我沒有?”
“……”許持盈無語,皺了皺眉。這話說的,好像他們情分很深似的。
“小沒良心的。”蕭仲麟告訴自己要習慣自讨沒趣的情形,“我可是想你了。”
許持盈連鼻子都皺起來了。
蕭仲麟笑着摟過她,在她面頰上親了一口。
人美,連生氣的樣子都特別美,而且有趣至極。
蕭仲麟落座後,饒有興致地看她擺飯。
許持盈看了他一眼,見他是打心底高興,眉宇不自覺地舒展開來,“跟上次差不多,三道适合你用的菜,一道對你傷勢有益的湯。一道是我自己想吃的。”
“這叫差不多?”蕭仲麟關心地道,“怎麽只給你自己做了一道菜?”
“小廚房不是沒準備麽?”許持盈蹙了蹙眉,“你讓卓永傳話的時候,她們來不及準備,我也懶得讓她們去禦膳房現找。”
“怪我,忽略了這一點。”蕭仲麟到這時才想起,宮裏或官宦之家對食材的要求特別高,一定要新鮮,處理之後,需要等一定的時間才能烹制。
“沒事。”許持盈笑道,“我怎麽都好說,你吃着合口最要緊。”
“嗯,病秧子就是有這點兒好處。”
許持盈忍俊不禁,“亂說什麽,不是快好了麽?”
“的确。”蕭仲麟欣然颔首,繼而就蹙了蹙眉。快好的時候,傷口癢得厲害。等到結痂的時候,情形只能更嚴重。
許持盈想了想,意識到他的煩惱,“所以說,要照顧好自己,不然苦頭可是多得很。”
“苦頭再多,也值了。”他說。
許持盈揚了揚眉,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麽,也沒興趣問,盡快擺飯,讓他享用。
一如上次,他吃着特別合口,問道:“你往後要是得空,能不能經常做飯給我吃?”
“痊愈之前,就算讓我負責一日三餐都可以。痊愈之後,禦膳房自然會出盡法寶地讨你歡喜。”在這種時期,也只有她,敢按照尋常人的清淡口味做菜給他吃,但以後不同,以後他想吃什麽,禦廚都會竭盡全力做到。
“兩回事。”蕭仲麟不贊同她的看法,“廚藝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是心情。”禦廚他自然不會輕視,但與她差了許多。秀色可餐的人,親手做的色香味俱佳的飯菜,享用的時候,心情真是不能更好。
“這好說。”對于欣賞自己廚藝的人,許持盈自認做不到拒絕,“只要你想吃,說一聲就是。”
蕭仲麟心情大好,簡直有些眉飛色舞了。
許持盈覺得這會兒的他有些孩子氣,但是,是很招人喜歡的孩子氣。
席間,蕭仲麟想起一事,“沈慕安這個人,你還記得吧?”
“嗯,自然記得。”
蕭仲麟道:“我跟攝政王商量過了,罷免他翰林編修的官職,貶去別處,由你大哥補缺。”
“……?”許持盈很意外,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沈慕安引發的那場風波,她平日真是想都懶得想。那個人,只是她在氣頭上與他鬥法的犧牲品罷了。若是在意,如何都會證明毫無瓜葛。不在意,所以真的不是很在意那個人的處境。
“沈慕安固然有些才情,但是性子輕浮。那些閑言碎語,他以許丞相曾經的門客、識得你許大小姐為榮、四處炫耀是原因之一。等他将養好了,便外派到地方上。”蕭仲麟語氣誠摯,“我是覺得有必要跟你說說他的下落。”
“我曉得。”許持盈感激地一笑,“怎麽都好。”
感激是因為他這次做事很周全:與她和父親相識的人,他降罪貶職,同時則提攜她的大哥,在不知情的外人看來,只是他提攜丞相長子、給她和許家體面;官場上隐隐知情的人,則會被他弄得摸不着頭腦,而且會因此擔心被沈慕安牽連獲罪,再不敢以訛傳訛。
蕭仲麟松了一口氣。
這件事,他真是深思熟慮過的。找郗骁商量,是擔心自己太主觀,處事不當。他看得出,郗骁發自心底的意外和贊同做不得假,這才放下心來。
君臣兩個做出決定之後,他又有了新的擔心:擔心男人看待事情的角度與女子完全相反,忙了一場,要是惹得她想偏、憤怒、委屈,可真就是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幸好,正如她說過的,一點兒都不在意沈慕安。
有個難辨心思的攝政王就足夠他頭疼了,他可不希望再有零碎兒添亂。
随後,兩個繼續用飯。
許持盈一直若有所思,時不時凝視他一眼。
蕭仲麟則是全無心事,大快朵頤。目前為止,他最享受的就是這樣的光景。
她需要觀望、意外的時候還長着,所以,他可以忽略掉她的注視。
不管你心裏有誰沒誰,遲早都會只把我一個人放在心裏——他這樣想着。
·
蕭仲麟沐浴更衣之後,回到寝殿,見木香正在幫許持盈梳理長發。
看了片刻,他走過去,對木香伸出手,瞧着她手裏的木梳。
短暫的驚愕之後,木香唇角上翹,雙手把木梳送到他手裏,繼而行禮退下。
許持盈卻是渾身不自在,欲言又止。
蕭仲麟學着木香的手法,從下往上、手勢輕緩地梳理宛若綢緞一般的長發。
發絲還未幹透,把在手裏,帶來微涼感觸。
“怎樣?”
“還、還好……不,沒事。”許持盈生平第一次說話磕巴了。
蕭仲麟心裏大樂,不由展目望向鏡中。
她穿着紅綢寝衣,襯得容顏如雪、眉眼漆黑、唇瓣更為嬌豔。
真如畫中人。美輪美奂。
蕭仲麟攬住她順滑濃密的長發,收在左手,随後俯身摟住她,在她耳畔低語,“美成你這樣的人,是怎樣的感受?”
“……”他溫熱的氣息萦繞在耳畔,讓她覺得耳根都要燒起來了,此外,微癢微麻的感受亦不能忽略,“皇上謬贊了。”她低聲說着,想要起身。
“想跑哪兒去?”他自是不會讓她如願。
許持盈在心裏嘆服:他怎麽總有惹得她心神不寧的花招?
蕭仲麟擡手扣住她秀美的小下巴,讓她別轉臉面對自己。
許持盈立即下意識地咬住唇。
蕭仲麟笑了笑,“你這是要做什麽?又在怕什麽?”
許持盈不免懷疑自己想多了,很尴尬,扣着下唇的貝齒慢慢松開。
他就在這時候吻了上去。不蠻橫,但也絕對不溫柔。
許持盈的抱怨聲含糊不清,她都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麽。
片刻後,蕭仲麟放開氣喘籲籲的她,滿眼笑意,随後一本正經地幫她梳頭發。
許持盈盯着鏡子裏的他看了一會兒,怎麽看都覺得,他笑得太壞,像足了狐貍。
她嘴角抽了抽,又微微側頭,審視着鏡子裏的自己。
怎麽看,自己都像只茫然無措的傻兔子。
……
下午的想法,現在是應驗了吧?
歇下之後,蕭仲麟特別老實,頭枕着雙臂,在昏暗的光線中望着窗戶斟酌事情。
他是不敢招惹她了。
昨夜的經歷,能寬慰自己是在床上的緣故,但歇下之前的親吻,他發現的是自己特別想要她。在當時,念頭剛起,他就生生地阻止了自己。
這麽喜歡她,可她還沒喜歡自己,甚至于,恐怕連猜忌都沒完全打消。
這叫個什麽事兒?
許持盈因為他長久的安靜有了幾分安全感,開始凝神斟酌日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