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番外·逃兵
布雷德·瓦格特被捕的第六年,大局已定。
網絡上的視頻錄像鋪天蓋地,當年那個驕傲的金發皇子在攝像機前低下頭,雙手套在手铐中,脖子上戴着遏制環。他挂着得體的苦笑,說話的時候,就像是個忏悔的罪人。
“我在此,代表帝國第一軍正式宣布——無條件放棄一切武裝抵抗,承認并擁護安格自由黨的統治地位……”
啪——
文森回頭,看到紅發的狙擊手從背後遙控,關閉這個視頻。他苦笑,揉了揉自己的額頭。
“兵力流失太嚴重了。”他低聲說,“自從這個視頻出來之後,大批大批的士兵趁着晚上往外跑。監察部也不阻止——我在想,他們估計過幾天也會逃光吧。”
貝納多看着他,一言不發。
“指揮官至今沒有下達指令。賀拉斯·沃克那家夥,”男人咬着牙冷笑,“我覺得他是在打算投降——”
“那你呢?”狙擊手平靜地打斷他的話。
“我?”他緩慢地搖頭,“這是最後的戰地,我只能守在這裏,等待中将逃出來,或者戰死。”
貝納多彎起嘴角,流露出一抹嘲諷似的笑意。可是他的眼神是凝固的,血紅色的燃燒般的瞳孔像是被凍結了一般,沒有一點愉快的意思。眨眼的時候,随着光線流轉,似乎有鮮血要從眼眶流下。
“文森,”他反問,“這個視頻對你一點影響也沒有嗎?”
男人堅定地回答:“我相信中将——這不可能是他的本意。這件事情上,不是他受到了什麽挾持,就是自由黨人找人假扮了他。”
“……你總是這樣想。”
文森沉默了半晌:“軍人就該這樣想,不是嗎?”
貝納多爆發出一陣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的手依然牢牢按在腰間的槍柄上,文森靜靜等他笑完,聽到他說:“歐斯特少将,你就是這麽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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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來向你告別的。”他的朋友說, “我做不到,我無法和你一樣,每天都在對自己洗腦。”
“這不是洗腦。”
“那是什麽!”狙擊手上前一步,指着關閉的漆黑的屏幕反問,“你也看到了,局勢已經成了這樣。自由黨人占據了安格幾乎所有地盤,而我們只能窩在這一小片地方,勉強維持抵抗。皇族的最後一個男人宣布投降,所有安格平民歡聲雷動。文森,你看清楚,現在已經沒有人指望帝國複辟了。”
他凝視着對面的軍人,一字一頓,沉重地說:“認清現實吧,文森。”
文森搖頭,從心底深處感到疲倦。
“好吧。”狙擊手發出了嘆息似的聲音,“反正我已經認清了。我的家人被處刑——我看到那個場景,他們在歡呼中被推上斷頭臺。文森,我堅持了六年,最後等來了一個俘虜的投降宣言。我不知道我一直堅持的意義何在,我——”
他晃晃腦袋,讓自己的雙眼被額頭偏長的紅發遮住。
“——對不起,我也要離開了。”
文森看着他,他的站姿依然筆挺——标準得像一顆樹。但是這棵樹的內裏已經被腐蝕了,絕望像是一只只蟲子,從根部啃噬上去,将他的心慢慢掏空。
而他自己只能眼睜睜看着,卻無能為力。
“從一開始,我就被教育着要為皇室而戰,為帝國公民而戰。”貝納多說,聲音低啞而沉痛,像是風吹過那棵樹,被噬空的枝幹嘎啦折斷,“而現在,前一個不複存在,另一個再也不需要我,視我為敵。我的信仰、我的理想已經崩塌,而且我的家人也……”
他說不下去,胸膛緩慢地起伏。眨眼的時候,眼眶染上了與瞳孔一樣的顏色。
他們沉默地對視了一段時間,狙擊手終于調整好自己的情緒。他摸着冰冷的槍柄,最後一次問:“你真的不打算和我一起離開?”
“不,”歐斯特少将堅定地說,“我會守着,直到最後一刻。”
“……好吧。”
“貝納多,”文森安靜地開口,“有些事情,不是我們能改變的。既然已經注定如此,我能做到的,只有不去想這麽多。”
狙擊手将自己的軍帽緩緩放在桌子上:“希望你能一直這麽堅持下去。”
“我會的。”
那個逃兵轉身,一步步朝門口走去。站在原地的文森對着背影低聲說:“我相信中将,瓦格特皇族的最後一員不會就這麽放棄。他總有一天會逃出來——我會永遠等着那一天,在這個戰地,或者已經轉移到別的星球。無論如何,我都是他忠實的下屬,以及朋友。”
貝納多發出短促的冷笑:“你最好先祈禱他不是真的投降。”
“他不會。”
“我也等着那一天——”男人将手放在門把上,回頭說道,眼神鋒利得像一把刀,“只要他敢跑出來,我總會找他算一算這筆六年來的賬。”
“再見。”
“再見。”
他們互相敬禮,交換了最後的道別之詞。狙擊手朝前方走去,越來越遠,直到暗紅的頭發逐漸被黑暗吞沒。
那時候,文森·歐斯特以為這回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貝納多會活下去,而他将迎來死亡。
可是他沒有死,他們的長官最終宣布投降,基地亂成一團糟,頑抗的人受到炮火的轟打。他機甲的防震系統被破壞,震蕩之中,大腦受到撞擊,陷入昏迷。
恢複意識的時候,四周彌漫着腐爛的屍臭。他從死人堆裏爬起來,視線範圍內一片空茫。戰地已毀,只剩他一個人。
突如其來的恐慌幾乎将他擊垮——他的心其實遠沒有別人想象中的堅定。他并不是無知無覺,也不是一直自我催眠,沉浸在想象之中。
他只是習慣性地服從與相信,然後與志同道合的同伴一起走下去。現在已經全毀了,廢墟之下,只剩他一個人。
可是一個人也要走下去,他直起腰。他的身體就像是老舊的機械,骨骼發出了相互撞擊的輕響。現實如此沉重,他背對風吹的方向,覺得眼眶有點熱。
只是有點而已。
半夜突然從夢中醒來的時候,文森睡意全無。現在已經不是三十年前了,他找回了昔日的朋友們,并且可以經常來往。第一軍的罪人也得到了制裁,雖然有些遺憾已經無法挽回,但生活總體還是令人滿意的。
他清醒地瞪着天花板的圖案,神經怎麽也無法放松下來。
那就不睡了吧,他在心裏嘆了口氣,下床去樓下倒水。安靜的廚房裏,水與被子碰撞的聲音在回蕩。
“嘿!”
文森回頭,看到貝納多坐在陽臺的欄杆上。狙擊手先生一向很擅長隐蔽自己的行蹤,要不是他主動出聲,文森恐怕還沒發現這裏多了一個人。
随後一點火光亮起,他叼着煙,模糊地對屋子的主人打招呼:“文森,好久不見。”
“……你什麽時候來的?”
煙頭的光在黑夜裏一晃一晃,貝納多彎着嘴角,愉快地說:“剛到,離開的飛船要等四五個小時,所以我就順路來你這裏逛逛。”
“順便來折騰修?”
狙擊手搖頭:“順便來給你送一個小禮物。”
他将一個小玩意跑過去,文森接住。四方的金屬塊的中央,是一個圓形電子眼。
“最新的機甲攝像頭。我本來打算直接留你桌子上的,沒想到你竟然沒睡。”
“謝謝,我只是突然醒了。”文森微笑,“可惜我沒有為你準備什麽。”
貝納多聳肩:“那就來陪我抽支煙吧。”
他坐過去,借着男人燒了一半的煙,點燃自己的。夜半時分,氣氛靜谧而又融洽。他不由自主地開口:“我做了個夢。”
“嗯?”
“夢到二三十年前的事,你要離開戰地,臨走前向我道別。”
“然後?”
他搖頭:“沒有然後。”
“文森,”他的朋友大笑,“據說人老了才會開始回憶。”
“……”
貝納多的眼眸在夜色中發亮,像燃燒的生命之火:“喂。”
“怎麽?”
“等會兒我要飛去G2524星,”他摸着腰間的槍,興致勃勃地說,“那裏有個湖,聽說湖裏藏着難得一見的珍奇野獸,它的DNA能在黑市上賣出八位數的高價。你要不要也一起來?”
“……在黑市上,我一般是買主。”文森指出這個殘忍的事實,“通常來說,都是你先出生入死,然後我付錢,坐享其成。”
貝納多誇張地搖頭:“所以你才會回憶!文森,你還年輕,你還能活一百多歲,別早早就像個老頭子一樣,放棄對未來和刺激的追求。”
狙擊手跳下來,站在文森的面前。他的身姿筆挺,标準得像一棵樹——經歷了風暴,又獲得了新生。
“你的機甲,我的槍。”昔日的逃兵說着,神采飛揚,“軍校裏頭多麽經典的組合!你難道不想再重現輝煌嗎?”
“好啊。”他輕松地回答,“不過——下次吧。”
“……”貝納多翻了個白眼,“我的朋友,你其實可以直接拒絕的,用不着拿這種宇宙通用的詞語來搪塞。”
“真的,”文森微笑,“我手頭上還有些事情沒處理。等下次,我們可以順便叫上中将和機械師,一起合作。”
狙擊手打了個響指:“沒錯,我們可以組一個傭兵團,一定能比微分傭兵團更強大,讓各大星系聞風喪膽。”
清脆的擊掌聲響起,像是情緒也被感染,文森快樂地說:“就這麽說定了——你的飛船還有多久?”
“馬上,我得離開了。”貝納多翻過陽臺的欄杆,無聲無息地落到街邊的地上。
“再見。”
“再見。”
他們互相敬禮,交換了道別之詞。狙擊手朝前方走去,街燈散發出柔和的光,紅發像一團火焰,在夜風裏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