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露端倪
“那個男人,好像對我們有所懷疑了。”
“果然不能小看獵犬的鼻子嗎。”
崔求成在副駕駛座上悄悄瞥向槙島,後者把手放在方向盤上。
在被那個執行官盤問之後,保險起見,崔求成認為有必要盡快離開旅館,因此他們回去之後就辦理了退房手續。現在他們正在深夜的公路上向前行駛。路途迢遠,槙島提出兩個人輪流開車,以避免疲勞駕駛。
本來就是一次冒險的計劃,這樣的結果也在預料之內,不過崔求成總有種感覺,覺得槙島是故意讓自己被那個人注意到的,如同狐貍用尾巴末梢撩過獵狗的鼻尖那樣。
“名字好像叫做Kougami。回去之後幫我查一查吧,求成。”
“您可真是,又看上了不得了的玩具。”
“感覺他不會讓我無聊呢……沒準和我們是同一類人。”
“喔……?”
要說自己有哪方面和安全局的執行官能算是同類的話,大概就是犯罪系數了吧,崔求成興趣缺缺地想。那時他善後停當、端着木盆從浴池出來,卻看到槙島的對面站着一個陌生的黑發青年。正在被盤問的槙島似乎依然游刃有餘,臉上的微笑純潔無邪,但崔求成知道那只是槙島所擅長的演技而已。
“啊,我的戀人來了。”
看到他走近的槙島,就像普通的熱戀中的人那樣沖他露出甜美的笑容。雖然明白這只是演戲,崔求成還是不禁怦然心動。
“您有什麽事嗎?”他作出半是戒備半是醋意的樣子,走過去攏住槙島的腰。執行官倒是缺乏眼色,張嘴還想再問,這時不遠處戴眼鏡的監視官喚了Kougami這名字,崔趁這機會帶槙島離開了獵犬和飼主。
确實是很銳利的眼神……從戰争和流亡中摸爬滾打過來的崔求成能夠辨認那種眼神,那裏面閃爍着和本能有關的、野性的警覺。但即使這是他和那位天敵之間的共同點,也一點不令人高興……他的視線漫然飄向前方,車窗外,飛快閃過的路燈的光構成了規則的明暗交替,和遼闊的星空互相映襯着,一直朝遠處的靜默山巒蔓延而去。好久沒有這樣在夜晚長途旅行了。
路上只有他們一輛車,這景色叫人略感寂寥,但兩個人的夜路似乎又別有一番風味。
“不連續的公路中線,讓我聯想到詩歌的疊句。”槙島忽然幽幽地說。
“啊?”崔求成的大腦還沒有完全轉過來。他扭過臉,發現槙島也正神色朦胧地望着窗外。
“輪胎以同等的節奏轉動,引擎以相同的步調運行,人生亦以同樣的節拍反複再反複。這人生的話題,也在公路電線杆上不斷重複:人生是什麽?是一段光陰。光陰是什麽?是一場意外。意外是什麽?是一個人生,新的人生……這就是我的疊句。”
“旦那你還真是有詩興啊。”
“不是我,這是奧爾罕-帕慕克《新人生》中的一段。”背誦家槙島說,“讀過嗎?”
崔求成嘆氣。
“您總是問我這個。我要是讀過的話,肯定在您問我之前就會有反應的嘛……所以今後就饒了我如何?”
槙島嘴唇的曲線微微一扭。
“說得好像我在刁難你似的。”
“您有點自覺好嗎……看前面!前面!”
崔求成慌忙把手伸過去握住被槙島無意間打偏了的方向盤,及時撥正了車子的方向。兩人的身體同時随之微微一晃。男人松了口氣,之後又一次嘆氣了。
“總是唉聲嘆氣會變老的,求成。”
“反正本來也是個大叔了。”崔求成不去追責,只把手輕輕搭上對方的凸起的腕關節。“槙島桑,還是換我來開吧。”
說起來,教會槙島手動駕駛的就是崔求成自己,雖然這個時代的大部分車輛都配備了自動駕駛系統,但崔求成仍然考慮到萬一的情況,自己又不在槙島身邊的時候,這個人也得掌握駕駛的技能才行。可是不久他發現當有人(基本都是他)坐在副駕駛座的時候,槙島總會習慣性地跟他交談,說着說着就陷入沉思,把安全駕駛規則忘諸腦後。從多種意義上講,槙島聖護都是個馬路殺手。
靠邊停車,崔坐上駕駛席,槙島則爬到了後座上。這次槙島很安靜,沒有用言語幹擾駕駛員。開出一段距離之後,崔求成向後瞥了一眼,銀發青年蜷着腿睡在後座上,孩子般無防備又恬然。情事過後就立刻開始趕路,又值深夜,盡管是精力旺盛的槙島,此刻也有些困意了吧。
甘當司機的男人重新注視前方。他稍稍放緩了速度,仿佛快遞員運送貴重的物品。除了不想讓槙島被震動驚擾之外,他也暗暗希望這段兩個人的夜路能多持續一陣子。這條路的盡頭是被豪華的燈光照得徹夜通明的巨大的牢籠——而他們正要回到那個名為東京的籠子裏去。
***
“我說宜野桑,你也管管狡哥啊。”
縢秀星反坐在椅子上嘎吱嘎吱地轉圈。
“自從上次溫泉回來之後狡哥就像被勾走了魂兒似的,我嚼着他有點魔怔了。”
“滕!寫完你的報告之前別操多餘的心。”
秀星撅了撅嘴。“真是死腦筋,枉我還在好心替宜野桑着想呢……”少年嘟嘟囔囔地低頭接着敲鍵盤去了。
宜野座把手裏的一沓紙放進碎紙機裏,聽着碎紙機發出的噪音。他慶幸縢秀星看不到他現在心煩意亂的臉。因為滕說得并沒有錯,宜野座自己其實也感覺到了——狡齧正在變得異樣。
“滕他們讓我來看看。”
午休的時候,宜野座來到了狡齧的宿舍。因為這一天是狡齧輪休的日子,所以要編一句他不知道的理由也很容易。
“我又不是病號。”狡齧本想揶揄對方的不坦率,但擡頭看到宜野座臉上的憂慮,便改了口。“喔,讓我看看你帶了什麽慰問品……”
他伸手接過對方手裏的袋子,想引宜野座回到客廳。但這種欲蓋彌彰的反應只是更印證了宜野座此前的想法。監視官的視線從他的身上掃到後面堆成小山的舊調查資料,最上面攤開的一本夾着一張模糊的照片。宜野座認識那東西。那是佐佐山光留死前留下的最後一案的資料之一。
“你還在翻這些東西?”
“閑着沒事而已。”
“你還沒有放棄追趕那些虛幻的影子嗎?”宜野座的聲音變得有些嚴厲。“狡齧,我說過不止一次了,佐佐山的案子已經結束了,犯人也被逮捕了。你還要死死抓着那一點毫無根據的推測不放嗎?”
“那不是毫無根據的推測!”狡齧說。
也許是他的聲音太大了,宜野座吃了一驚。狡齧也被自己吓了一跳,轉臉發現宜野座微微刺痛的神色,又後悔起來。
“抱歉。”
“……沒事。”
宜野座生硬地回答,知道彼此的這兩句話中都沒有實質性的推進,關于這個問題,他們始終無法達成一致,從佐佐山殉職後,這就成了一個死結。這或許只是說明狡齧更加相信佐佐山的話而已,宜野座在心裏苦笑了一下。
“所以,為什麽事到如今忽然又翻起舊賬來了?”
兩人回到客廳坐到沙發上,宜野座讓自己用盡量平心靜氣的語氣問。
“……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又是你所謂的獵犬的直覺嗎。”
宜野座不喜歡狡齧的這種直覺,雖然,正直地講,他明白狡齧的直覺常常是準确的,但正是因此,他才不喜歡。
“溫泉旅館我們遇到的那兩個人。”狡齧像是沒聽見他的譏諷,仍繼續說下去。宜野座發現他露出了每次專注于推理時的那種表情。“第二天早上咱們離開的時候我問了前臺,那兩個人在頭天晚上,也就是遇到我們之後就退房了。”
“這有什麽奇怪的嗎……”
“不止這個,我查了他們的入住記錄,登記的名字是‘柴田久成’和‘柴田幸盛’。回來之後我拜托志恩查了這兩個名字,發現根本就沒有符合的,這是僞造的身份。”
宜野座怔怔地看着狡齧。
“這、這麽說那兩人确實有問題?但是這和佐佐山的事情有什麽關聯?”
“現在還說不好,不過,總有些微妙的相似感,到底是哪裏呢……”
又是這樣。宜野座移開了視線。他覺得狡齧有點反應過度,因為過于急切的複仇心,才會一有什麽線索就往那件陳年舊事上扯。但如果說出來的話只會像剛才那樣起争執,不會有任何結果。
該怎麽做才好……想不出辦法。
宜野座洩氣地搖搖頭。“給,都要涼了。”他從自己帶來的袋子裏把罐裝的熱咖啡拿出來塞到狡齧手裏,後者心不在焉地道了謝。
“不過如果那兩人是潛在犯的話,當時用Dominator掃一下就好了。”
“畢竟是去泡澡來着,又不可能24小時都把槍帶在身上,再說那裏的信號也不好……啊!!”
狡齧突然站了起來,險些把咖啡潑出來。
“你幹什麽……”
“就是這個!!”狡齧的眼睛熠熠發光,他把咖啡罐往桌上一放,伸手攥住了宜野座的肩膀。“謝了,宜野!我去志恩那裏一下!你聯絡一下滕和常守,讓他們也過來!”
“诶?我……等等!狡齧!”
宜野座一頭霧水地看着狡齧徑直踩上鞋子,外套也不穿就沖出門去,身影一晃不見了。他只好追上去。在這不知所以的茫然之中,宜野座卻忽然明白了另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常常在狡齧身上感到的那種令人不安的氣息究竟是什麽。那是随時都有可能一走了之、不知消失到哪裏去的感覺,這并不是狡齧那種“獵犬的直覺”,但也一樣是他不喜歡的。
***
“那座旅館的信號不好,我一開始就覺得奇怪。但現在我想到了,大概是有人故意幹擾了那裏的信號,為的就是讓我們沒法使用Dominator。”
兩個人坐着電梯去向綜合分析室的樓層時,狡齧條分縷析地解釋。
“假設是這樣,那麽那個人應該預先就知道我們會去那間旅館留宿。”
“那是不可能的,”宜野座說,“我們是在調查快遞事件的中途才決定去那裏的吧?”
“在我們自己看來,似乎這是我們自主的決斷。但倘若這其實根本就是被預設好的呢?”
“什麽意思?”
“有人要讓我們必須去住那間旅館。那是那個山區附近唯一的旅館。為了讓我們住下,他就需要讓我們有理由去那個地區,并且晚上不得不外宿。”
“!!你是說,我們去調查的那個可疑包裹的系列事件——”
“——有可能就是他們制造的。對,為了讓我們去那附近調查,而且無法在一天之內調查完畢。”
“但是為什麽要這麽做?我們只是在那裏住了一夜而已,什麽都沒發生。”
“真的什麽都沒發生嗎?”狡齧聲音陰沉。“把警察引誘到某個無法聯絡的地點去,一定是出于對我們的某種目的,就像佐佐山那時候一樣……”
宜野座沒有接話,感覺心髒的跳動在加快。
他們到達唐之杜志恩的辦公室時,滕秀星和常守朱已經在那裏了,但男孩子和女孩子并不是在等他們的樣子,兩個人都站在唐之杜的椅子旁邊,屏息凝神地看着前面的屏幕。
“怎麽回事?”宜野座問。
“雖然不知道你們有什麽要緊急開會的事,這邊現在是更緊急的狀态哦。”唐之杜看也不看他們,手指在鍵盤上飛也似的移動。“安全局的核心檔案系統被入侵了。”
“什麽!!”
狡齧和宜野座也圍了過去,只見屏幕上閃爍着一系列的紅色警示彈窗,并且還在不斷增加。
“核心檔案系統裏是只有局長才有權調閱的最高機密文件……而且只有在這棟樓內網的信號區域內才能調出,到底是怎麽黑進來的!?”
“如果不在局域內使用終端的話是不可能做到的!”唐之杜的語速和她的指尖一樣快,“我現在已經在做防守了,但是這家夥的技術非常高明!!”
“到技術科去調更多人手幫忙呢?”
“等排查整棟樓裏所有人的終端就太晚了!”
“我先報告禾生局長——”宜野座打開腕表,這時狡齧忽然制止了他。接下來狡齧的話讓大家都吃了一驚。
“先不要管防守的事,志恩,”狡齧說,“把那家夥放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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