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自請出宮(3)
秋去冬來,冬去春來。
又是一個晚上的月亮。
子夫倚在窗前,望着月亮掐指一算,想不到自己來到宮中已經有一年了。
然而,她還是沒見到陛下,也沒見到衛青。
暴室丞看子夫的眼光已經變了,從以前的暧昧羞澀變得癡迷、變得癫狂……子夫在孤絕中活着,希望着有奇跡降臨在自己的頭上。
暴室中的女子,年華像水一樣流走,此時夜涼如水,更深露重。
子夫看了看身側的沉睡中的宮女同事們,她們睡的都很沉,都很熟,似乎很熟悉了這暴室中的生活。
一年前來的,現在一年過去了。
她進到這漢宮裏一年了,第一天的時候,她會哭,後來她每夜都會失眠。她現在不但會失眠,她還會哭,她因為見不到劉徹和衛青,常常通宵哭泣。
才剛開春的時候,子夫仍在暴室中浣衣。她洗了一會兒,覺得很累,揚着右手擦額頭上的汗,才擡頭間看到了一個跑得很快的身影。子夫感到奇怪,展眼望過去,就看見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正朝着暴室這邊跑。
女孩穿着宮女的衣服,生的敦厚淳樸。
子夫向她笑笑,她遲疑了一下,朝着子夫跑過來,說道:“姐姐,救命,有人追我,可以幫我藏起來嗎?”
子夫愣了愣,她是一個小宮女,誰會追她?子夫點點頭,就把她抱缸裏去,然後用洗好的衣服往缸上面一遮。
剛幫她藏好,不久便有一隊女子魚貫而入。
“你們誰看見有一個四五歲的宮女慌慌張張地往這裏跑了?”領頭的女子吆喝着。暴室中有認識她的,都上前來,讨好般地道:“是誰惹得金玉姐姐親自來捉拿?”原來她就是椒房殿裏長禦金玉。
“這新來的宮女倚華手腳不幹淨,動了娘娘的糕點。”金玉從鼻孔中冷哼了一聲,才道出了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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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人們都紛紛議論道:“這個賤婢居然跑到這裏來了。”
金玉掃視了一眼衆人:“你們誰看見了?”
宮人紛紛回答道:“沒看見。”
金玉冷冷一笑:“你去叫暴室丞過來!”
一名宮人依言而去,過不多久,暴室丞便笑嘻嘻地到了。他一見金玉,就陪笑道:“長禦,不知何事叫卑職前來。”
金玉微笑道:“沒什麽大事,椒房殿裏有個小宮女,偷吃了娘娘的糕點,有人看見她往暴室跑來了。”
暴室丞笑道:“來人,你們去将暴室搜查一遍。”
子夫大驚,眼見的情況十分危急,搜查的人就要搜到她這裏來了。幾件衣服怎麽會遮的住人,他們必将衣服掀開,仔細搜查染缸的。
“你,到一邊去。”那來搜查的內侍道。這內侍的話音剛落,不知道暴室丞什麽時候過來了,“衛姑娘,由我來搜查。”
子夫佯裝一頭霧水地道:“這是要幹什麽呀?”
暴室丞看了她一眼,眼神愈見癡迷。他不由她分說,擡手就要拿去她遮在染缸上的衣服,随手扔在了地上。
子夫護在染缸前站着不動,埋怨道:“我剛洗好的衣服,又要我重新洗了!”
暴室丞不睬她的牢騷,用手一推,就把子夫差點推倒在地上了。子夫并沒有跌倒在地上,她用盡全力扶在一棵桑樹上,由于用力,一頭長發“唰”地散開,粘着水漬,濕漉漉的,仿似長了一頭水草。
暴室丞探頭往染缸裏去看,只見染缸裏盛滿了天青色的燃料,由于剛把水中的衣服拿出去,點點漣漪還在回旋。
子夫淡淡地笑了笑,問道:“染缸有什麽好看的?”
暴室丞冷哼了一聲,帶着內侍們又向其他地方走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待到暴室中重新回歸了以往的繁忙的時候,子夫終于放心地吐出了一口氣。
“出來吧!”子夫說道,“他們已經走遠了,沒事了。”
小女孩從子夫的裙擺中探出頭來。
子夫皺了皺眉頭,問她:“他們為什麽追你啊?”
小女孩低聲道:“我叫倚華,是椒房殿裏的小宮女。”她垂下了頭,“因為太餓了,我就偷了娘娘的糕點吃,我……我真的太餓了……”
她嗫嚅着。
子夫拿了一些事物,又把這幾年積攢的銀錢給她,囑咐道:“以後不要再偷東西吃了。”
倚華點點頭,深深地望了一眼子夫,就輕輕地轉身離開了。
當夜。
子夫夢見自己又一次被暴室丞追打。暴室丞的腿踢向她,她本能地逃走,她閉着眼,嗚嗚嗚地哭泣……她覺得她自己就要死了。
朦胧中,有人在搖晃她的肩膀,似乎要把她從異常地孤獨絕望中拯救出來。
子夫猛地驚醒。
珍珠把她從噩夢中拉出來,她打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看了看周圍的宮女仍在沉睡。她朝着子夫笑笑,便牽着子夫的手出去。
兩個人坐着看星星。
片刻安靜之後,珍珠努力地尋找一個話題:“你從小在平陽公主府裏長大?”
“嗯。”子夫暫時忘記了可怕的夢境,朝着珍珠笑了笑。她的笑容仍然很溫柔,像春天的清風。
子夫望着窗外挂着的月亮,開始說一些她曾經在平陽公主府中的生活,說着說着就想起了白天所救的那個小女孩。自己小的時候也豈非如她一般?
珍珠笑着聽她說。待她說完了,問道:“去過宮外嗎?”
子夫搖頭:“我來漢宮以後便一直都在這掖庭裏,未曾出過宮。”
珍珠看了她一眼:“你想出宮嗎?”
子夫聽了不由得心裏一驚。
她要出宮嗎?她會出宮嗎?她要如何出宮?
珍珠凝視着她:“一年來,我冷眼旁觀你在這樣一個又一個的失眠夜裏哭泣,天天幹着粗糙的活,又吃不下去飯。是誰讓你那麽害怕?”
子夫嘆口氣。
珍珠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難道是暴室丞?我想,你同我是一樣的。最是無情帝王家……”珍珠看着她,又說道,“我已打算出宮。”
子夫呆了呆:“你要如何出宮?”
珍珠的眼睛裏放出了光彩,在星光下猶如兩個黑色的珍珠。她告訴子夫:“我前天打聽到陛下到時會決定放出去一批宮人,若是誰想出宮,便盡可去掖庭令那裏報上姓名。”她說完了,又向子夫問道,“你會跟我一起出宮嗎?”
良久無聲。
子夫忍不住問道:“我出了宮,能到哪裏去?”
珍珠望着她:“天下之大,難道就沒有我們兩個小女子的容身之處嗎?”
又是良久無聲。
珍珠握住子夫的手,情真意切地說道:“實話告訴妹子,宮外有韓大夫等着我,你若是出宮實在沒有去處,就來找我。我一定會好好招待你的。”
“韓嫣?”
“是的。你知道他?”珍珠很驚喜子夫知道韓嫣,“那麽就更好辦了。”
子夫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珍珠,謝謝你……”
自己或許不會跟出宮去,因為她還是對劉徹抱着希望的。有些事情,人就是想不通,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可是,你……”珍珠說道。
子夫輕輕地開口道:“讓我好好想想。”
又一日的夜晚,子夫獨坐在臺階上,望着天上稀疏的星星。思緒飛到了長安城裏的各個角落,她與劉徹一起游春。她想象着劉徹騎馬時的模樣,那一張驕傲矜貴的臉龐。
不知道劉徹現在在幹什麽?
子夫忽然想唱歌。
歌詞是: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她唱到這裏,她忽然想,值得嗎?值得把一生如此莫名其妙耗掉嗎?
在電光石火間,她腦海中突然出現一個問題,她問自己:“為什麽要讓我一直受罪呢?她實在不願意再這樣一直受罪下去,要受罪也是劉徹來受罪,是他招惹了她的,卻是她自己一個人在這裏受罪,憑什麽要她來受罪?而且,她在這裏受罪這件事,劉徹想必是一點也不知道的。如果他是知道的,那麽他就不應該還不來見她,除非……”
她想只要她願意離開漢宮,她就可以重見天日。她就可以看看長安城,她就可以去灞橋上游春,她就可以嫁人生子,她就可以……
許許多多個就可以變成一個最可以的借口,這個借口使子夫升起了要出宮,要離開這個地獄一般的漢宮的念頭。
想到這裏,子夫本該高興的,還是忍不住眼淚落了下來。
她趴在臺階上,痛哭起來,晚風吹起了她一頭秀麗的長發。
子夫一邊哭,一邊下了決心。
她下了要出宮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