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平陽讴者(1)
子夫手裏攥着皇後印绶,回頭望了望甘泉宮的方向,那裏住着劉徹——大漢朝最尊貴的男人。這個令她又愛又恨的男人。
“太子謀反?”聽了蘇文的禀報,劉徹驚得從床榻上坐起來,他的旁邊的女子随即過來,輕輕地捶着他的後背。
“鈎弋夫人?”蘇文看着那女子,不知道如何是好。
鈎弋夫人朝他點了點頭。
蘇文只好再禀報了一遍:“皇後和太子謀反,殺死了江充和韓說。”
“你說什麽?”劉徹神情恍惚,他不願聽到這樣的話,可是派回去查探實情的蘇文就是在放肆地說太子如何如何謀反,還有他的老妻如何如何支持太子,就好像是真的親眼見到太子和皇後率領着兵士攻打到甘泉宮裏似的。
蘇文看了一眼鈎弋夫人,又戰戰兢兢地禀報了一遍。
一遍一遍的禀報如同針紮在劉徹的心上。
鈎弋夫人端來草藥:“陛下要喝藥嗎?”
劉徹卻一把推開了她,喃喃道:“子夫啊!我的小衛,我的小子,我的小夫……”
椒房殿外腳步紛雜,已是黃昏時分了,但夕陽的餘晖還在照射着漢宮內外。
四十九載,卑微、快樂、悲傷、榮光,一切都要結束了。子夫對鏡梳妝,細心地梳上發髻,插上玉簪,嘴裏輕唱着:“爰采唐矣?沬之鄉矣。雲誰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爰采麥矣?沬之北矣。雲誰之思?美孟弋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爰采葑矣?沬之東矣。雲誰之思?美孟庸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這是她在平陽公主府中初見劉徹時唱的《桑中》小曲,那一天,她第一次見到劉徹。
那天,她十五歲。
十年前子夫的母親因為改嫁來到了平陽縣境內,為了生存走進了平陽侯府。她和大多數的貧窮而又無田産的漢朝女子一樣,希望在豪富之家能做個奴仆,祈求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一些少得可憐的施舍,然而疾病又在這難以愈合了的傷口一般的困苦上加上了一把力,讓這個還未到四十的女子堕進了永久的黑暗裏,留下的是她膝下衆多兒女的凄凄怨怨的哭聲。
生老病死,人生四苦。
誰也無法避免這貫穿了整個人一生的無奈。
Advertisement
十年之後,子夫牽着幼弟衛青走上了母親走過的路,從前她只會沿着這條路去等待母親或是哥哥姐姐們會給自己帶來什麽好吃的,或者在平陽公主府門前張望一眼,希望能僥幸看到他們。
“四姐,我們還要在這裏等啊?”衛青問子夫。尚顯稚嫩的聲音透出一種天真的語氣,而看向子夫的眼睛裏也流露着難以磨滅的無邪。
子夫望着漸漸暗下來的天色,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她想起了病中的母親,哥哥姐姐們因在平陽公主府中做事,竟來不及回來看母親最後一眼。子夫記得母親幹枯地蜷縮在飄着破絮的棉被裏,喘了一會兒氣,便急着說道:“母親走了之後,千萬千萬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衛青哭了起來。
子夫卻笑了:“我們好好伺候媽,媽,你的病一定會好的。”
衛媪虛弱地笑笑,眼眶裏含着一滴淚:“你們的大哥已長大成人,你們二姐、三姐雖才剛剛過了及笄之年,但也可以獨當一面了,唯獨你們……”衛媪頓了頓,“我只擔心你們姐弟……你們……可要好好的……”
子夫握着衛媪的手,勸她喝下草藥。
衛媪搖了搖頭,推開了,卻已開口說不出話來,只把子夫和衛青的手握在一起,重重望了子夫一眼,含在眼眶裏的一滴淚未落下便永遠得閉上了眼睛。
子夫永遠記得母親死時候的模樣。
衛青沒有等到回答,也沒有急着追問。他小小的年紀已經很會去感受別人的感受,在這之前,他是叫鄭青的,他叫鄭青時候,跟着親生父親鄭季,鄭季把他當奴隸使喚,他吃着豬才吃的食物,卻幹着牛幹的活。于是,他便逃到母親這裏來了,跟着四個哥哥姐姐姓衛。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遠處傳來幾聲歸巢的鳥叫。
晚風吹來,帶來絲絲的涼意。
子夫把唯一完好的外衣脫下來。
衛青早已經坐在臺階上睡着了,聽見窸窸窣窣的響動,睜開眼睛就看到了姐姐。
子夫把外衣披在衛青的身上,說道:“天有點涼,現在你可以好好睡了!”
“姐姐。”衛青瞪着圓圓的眼睛,掙紮想叫子夫重新穿上外衣,“我不困了,一點都不困。”
“天黑了,困了就睡吧!”子夫故作嗔怪地說道。
“可是姐姐不困嗎?”衛青忍不住問道。
“誰說我困?”子夫立刻擺出姐姐的姿态,“我可是比你大好幾歲,我已經是大人了,我怎麽會困呢?”
聽她這麽說,衛青似懂非懂地望着她不說話。
子夫見他如此模樣,知道他已信了七八分,便又接着道:“每次我們半夜醒過來,都能看見母親在燈下補衣裳、做鞋子,是不是?”
衛青很是聽話地點了點頭。
“母親是不是大人?”子夫又問。
衛青又很乖乖地點了點頭,但還是遲疑地想問:“可是……”
“沒有什麽可是的,乖乖去睡!”子夫命令道,“乖乖去!”
衛青只好重新坐回臺階上,頭靠在姐姐的肩膀上迷迷糊糊地再次睡着了。
子夫和衛青穿着缟素依偎在平陽公主府門前的臺階上,清晨的涼風撩起她的一頭美麗的頭發,清冷的晨陽下更顯得兩個相依為命的姐弟倆的凄涼。
一輛馬車停在了平陽公主府的府門前,執掌馬鞭的人緊急勒住馬嚼子,若晚了一會兒,這姐弟倆恐怕就要喪生在馬蹄之下了。
“是誰在這裏?”一個穿着華服的人一邊詢問着一邊打開了府門,見是平陽公主的馬車,馬上變得和顏悅色,躬身過去。還未走到馬車前,一眼看到子夫姐弟,笑着的臉變成了嘲諷的神情:“又是你們,你們怎麽還沒走啊?驚了公主的駕,小心你們倆的小命!”
平陽公主和曹時相繼從馬車上下來,衛少兒趕上前去扶住平陽公主的胳膊,她看起來神情甚是沮喪;執掌着馬鞭子的衛長君跳下車來,扶住臉色蒼白的曹時,曹時腳步趔趄,若不是衛長君,恐怕會跌倒在地上。
“三……”衛青想去喊哥哥姐姐。
子夫頗具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他便閉口不言了。
出門前,四姐衛子夫說,哥哥姐姐們都在平陽公主府中做事,我們現在去平陽公主府中為母親讨一個說法,要更為謹慎,否則達不到目的,也可能會連累了哥哥姐姐們的。她清楚地知道她帶着衛青來這裏的目的,可是那一天的子夫卻從未想過,從此以後,她卑賤如蝼蟻的命運就和一個男人緊緊地連在了一起,直到死亡。
子夫拉着衛青行禮之後,開口說道:“見過公主殿下。”
平陽公主看了他們一眼,帶着懶洋洋地口氣說道:“你們是誰?”
那身着華服的人立即回答道:“不知道哪裏跑來的兩個要飯的,在此騷擾。”
平陽公主發出“啧啧”兩聲,向着那身穿華服的人說道:“龐管家,你還知道自己是管家嗎?我和平陽侯離開這幾日,你都幹了一些什麽?”她說完,便正眼也不瞧他們就朝着府門中走去了。
“我們不是要飯的!”子夫想走上前去攔住平陽公主遠去的步伐。然而,她人小力薄,又有龐管家帶着仆人們驅趕,還未跟上,平陽公主府的大門就已經緊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