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因為腦子被攪和得有些亂, 這頓早飯顧春吃得恍兮惚兮。
到擱下碗時, 她終于有了一絲絲頭緒, 原想找葉盛淮一起躲出去聊聊,好讓他幫着捋捋, 可葉遜卻喚了葉盛淮去書房談事, 于是只得作罷。
獨自出了葉家大宅後, 顧春一手捏着那張請帖的邊緣背在身後, 懵懵的緩步走在石頭大街上。
一只相熟的大黃狗吐着舌搖着尾巴蹿過來,熱情地跟着顧春的腳步蹭來蹭去。
顧春随手揉了揉它的腦袋,漫不經心地喃喃笑道:“自個兒找地方涼快去吧,今日我可沒帶吃的。”
大黃狗似是能聽懂,竟立刻就收起了舌頭,尾巴也不搖了, 毛茸茸的腦袋低垂,連那眼角竟也像是耷拉下去的模樣, 看上去很是失落。
那可憐巴巴的樣子卻沒能像往日一樣博得同情和憐愛,顧春順手在它頭上拍了拍, 便又舉步緩行。
此時天光已大亮, 漸趨灼烈的夏日晨光斜斜攀上樹頂,木葉與草叢間浸潤一宿的夜露在這熱意中漸漸升騰、消弭,帶起草木與陽光混在一處的微溫清香。
顧春将手中那張請帖舉到臉頰邊扇着風, 反反複複地抿着唇。
這帖子究竟送不送出去,她一時竟沒了定準。
她的身世尴尬,若是談婚論嫁, 很顯然是對方身份越不顯眼越好,否則對雙方都有可能是麻煩。這道理她很早就明白的。
可這世間有許多事真是由不得誰去盤算,誰知她最後真就遇上一個最不合适的人,然後莫名其妙的……怦然心動。
顧春有些氣惱地将腳步踱得重重的,唇角卻總不受控地要往上翹。
哎,真是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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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顧春還在糾結該不該送出那張帖子的時候,李崇琰卻執晚輩禮向葉家大宅遞了拜帖,以極謙恭的姿态求見葉遜。
葉家大宅的書房內,牆角的琉璃盞中有一支沉水香靜靜燃着,輕煙袅袅聘婷而上,滿室清幽之氣。
李崇琰恭敬地向葉遜行了晚輩禮,葉遜淡淡一笑,指節輕叩桌面,擡眉示意他坐下。
往日有滿臉絡腮胡的遮攔,尚且掩不住葉遜那眼角眉梢的豔色,今日忽然将那絡腮胡一去,便立時光彩照人,全不似平日那副淡泊清隽了。
“殿下今日前來,所為何事?”葉遜擡手示意他用茶。
李崇琰颔首致謝,按做客的禮數端了面前的青瓷茶盞,虛虛飲了小口,再将那茶盞放回原處,這才輕道:“有些事,需請葉叔指點。”
“屯軍之事?”葉遜見他點頭,心中隐隐有些不滿,卻并未表現出來,只淡淡道,“看來,殿下終于明白,陛下那道口谕究竟是想讓你做什麽了。”
自那夜在白石樓得顧春提示後,李崇琰這兩日都在白石樓中翻找陳年故紙,終于被他瞧出了一些端倪。
原來,他的曾祖父、他的父皇,都動過收團山兵權的心思,最後皆是铩羽而歸。
見他點頭,葉遜輕哼一聲,嘲笑似的:“你李家對收團山兵權一事倒是代代相傳、念念不忘。你曾祖父那一輩收團山兵權不成,索性命兵部斷饷、斷糧、斷兵源;你父皇以為與司家聯姻便可掌控團山,末了才明白團山是四姓共掌;到你這裏,不知又有何打算?”
“曾祖父與父皇大約都是在铩羽而歸之後,才明白……”李崇琰微微垂眸,唇角的笑意卻仿佛是幸災樂禍,“團山的兵權,打從一開始就收不了。”
只是他父皇顯然還沒徹底死心,又将他這顆閑棋放出來探路。
葉遜顯然有些驚訝了:“看來,你下的功夫,比你曾祖父及你父皇都要更深。”
李崇琰搖搖頭,笑道:“曾祖父從未親臨團山,而父皇在團山停留的時日太短,所以他們都沒想到要上白石樓。”
“哦?”葉遜挑眉,不置可否,“敢問殿下,在白石樓都發現了些什麽?”
李崇琰大大方方地揭了底:“葉明秀的畫像。”
兩百多年前,大缙立國之初,可謂風雲際會、名将璀璨。
當時前朝□□民不聊生,又逢周邊強鄰蠶食鯨吞,舉國上下地無分南北、人不分老幼,紛紛內抗□□、外禦強辱,一時間湧現無數英豪兒女。
待天下抵定,狼煙盡散,大缙的第一位皇帝登基後做的首件大事,便是在宮中起了一座“長風樓”,樓中高懸共五十七位開國名将的畫像,而這戰功赫赫、彪炳史冊的五十七人中,有二十九位是女子。
葉明秀便是這二十九位巾帼之一,也是團山屯軍最初的締造者。
“白石樓中的葉明秀畫像,與長風樓裏的那一幅雖有些不同,但還是認得出來的。”
之前顧春自白石樓借了三幅畫像,其中一幅便是葉明秀的。只是當時李崇琰僅随意掃了兩眼,并未上心。
這兩日他靜下來推敲各種關節,無意間想起當日那幅畫像,便如醍醐灌頂。
“若我所料不錯,”李崇琰胸有成竹地迎上葉遜那若有所探的目光,“當初葉明秀應當是得過□□應允,無論皇室還是朝廷,都不能強收團山兵權。對嗎,葉叔?”
葉遜将面前的青瓷茶盞握在掌心,輕輕旋轉,卻并未就口去飲,不答反問,“所以,殿下是以為,既葉明秀是團山屯軍的締造者,那麽與葉家聯姻,便是重收團山兵權的一條捷徑?”
李崇琰面上微紅,卻坦然一笑:“葉叔,若我蠢到想走父皇的老路,那就該挑葉行絡下手。”
雖葉行絡并非葉遜的親生女兒,但她可是正經在葉家族譜上的繼任家主人選之一。
葉遜眼中有利芒一閃而過,不過他并未發作,也未即刻被帶走話題:“那麽,殿下今日所為何來?”
“團山屯軍如今隐患重重,再不整軍,團山防線将不堪一擊,”李崇琰冷靜而堅定地道,“四大姓如今各懷心思,又相互防備,眼下要盡快解決這個問題,惟有我這個外來者是最适當的人選。”
見葉遜面色平靜,李崇琰明白,這是他在斟酌。
“無論父皇作何打算,我對團山的兵權并無野心,也無意将團山屯軍作為私用。但團山位置險要,又與宿敵強鄰相持,既我已看出這其中的危機重重,就不能置身事外。”
葉遜輕垂眼睫,唇角帶笑:“殿下如今已手握司、江兩家家主令牌,此事理當與司、江兩家家主共議,怎麽竟先來找我了?”
“晚輩驽鈍,到今日才想明白,”李崇琰沖他笑得像個剛剛長大的孩子,“沒給令牌的,才是有意支持整軍的。”
因為,令牌對屯軍是無用的。
司、江兩家交家主令牌給他,卻并不告知他家主令牌不能調動屯軍,或許打的主意便是場面上應付着他,任他焦頭爛額在整軍之事上原地打轉,兩年後灰溜溜卷鋪蓋走人即可。
而葉、衛兩家不做任何表态,實際卻是在觀望,确認他整軍之心是否堅決,也是在評估他是否有整軍之才。
葉遜有些欣慰,卻又有些百感交集,笑意古怪:“當年是葉家做主,将團山主事權一裂為四,才造成今日這般四家各懷心思的局面,如今也該在葉家手上導回正軌。”
就葉遜這些日子收到的消息來看,之前李崇琰在南軍雖僅只是不上不下的都司,可他才是南軍的實際掌控者。便是如今他人在團山,要調動南軍仍是輕而易舉之事。他手中的這個籌碼之重,是他的曾祖父與他的父親都沒有的。
他有那個能力強壓團山整軍,可他始終沒有這麽做。這也是葉遜願意協助他整軍團山的原因。
李崇琰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氣。他意欲在團山整軍其實并無私心,只是團山位置險要,再任由他們與朝廷無聲僵持下去,将來說不得要釀成國之大禍。
因為之前許多事他都被蒙在鼓裏,導致整軍的第一步就走錯了,後來這兩個多月做的事全是白費功夫。如今能得葉遜支持,整軍之事總算真正從頭開始。
“之後的事,我會讓阿淮與阿絡輪流協助殿下,”葉遜蓋上茶盞,一副逐客的架勢,“時候不早,我就不留殿下午飯了,請回吧。”
李崇琰立刻沉不住氣,有些急了:“葉叔,我今日是執晚輩禮遞的拜帖!”
“哦,”葉遜白眼一翻,倚老賣老,“那又怎樣?”
“那表示前面說的那些,其實都不是今日真正的來意!”一談到私事,李崇琰不免又急又窘,面上霎時炸紅。“我、我來談議親之事的!我……”
“想娶我女兒?”葉遜白眼睨他,幹脆利落道,“不嫁。”
這個老狐貍,明明什麽都知道,裹什麽亂!李崇琰咬牙:“我要娶的是你外甥女……”
葉遜呵呵一笑,再度打斷他:“你不是翻過我葉家族譜了嗎?我連妹妹都沒有,哪來的外甥女?”
李崇琰終于确定他是故意的了。逗小輩玩很有趣嗎?!
“我要娶顧春!”被他鬧急了的李崇琰紅着臉一拍桌子,也不管什麽晚輩之禮了,“你給句痛快話!”
“不同意。”夠痛快吧?葉遜滿臉全是大寫的挑釁,“不服你調南軍來打我啊。”
“你!”李崇琰被他嘔到不行,怒急攻心,脫口而出,“不同意也得同意!”
“憑什麽?”
“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了,你同意不同意,她都是我的人了!”
“X的,想揍姓李的人一頓是老子的多年夙願!”
葉遜非常幹脆地起身,掀桌,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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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雲水榭,主院的卧房內,氣氛很是詭異。
“笑什麽笑?!”李崇琰躺在榻上,抑郁至極。
坐在榻邊的顧春抿唇強忍着,抖抖肩膀無辜地指了指自己。
李崇琰偷偷捏了捏她的手,低聲咕囔:“沒說你。”
又接着遷怒地那個忍笑忍得渾身如被雷擊的燕臨:“還不快馬加鞭往京城滾,等着我給你送行啊?!”
“是……屬下……”燕臨忍笑辛苦,憋得語不成句,顫聲道,“屬下這就啓程……噗哈哈哈哈哈!”
一個瓷枕虎虎生風地朝他迎面砸來。
燕臨硬生生雙手接住,只覺那力道之大,幾乎震得他雙臂發麻。于是他忙不疊将那個瓷枕塞給顧春,一溜煙跑了。
“你,你想笑就笑吧,”李崇琰絕望地側了身,背對着顧春,“別憋壞了。”
此時房中只剩他們二人了,顧春實在忍不住,哈哈笑得前仰後合。
忍無可忍的李崇琰倏地坐起來,惱羞成怒地錘床:“你還真笑啊?”
“抱歉,我真的沒見過……哈哈哈哈……”顧春笑得收不住,“沒見過上門議親卻被打斷腿擡回來的哈哈哈哈……”
最好笑的是,施暴者還“溫情”地當場替他接了骨,并贈送了一大罐接骨斷續膏——
這簡直可以說是非常挑釁了。
李崇琰恨恨将她摟進懷裏圈得死緊:“你還笑!他要不是你舅舅,我會站在那兒由他打嗎?”
顧春在他懷裏笑得直蹬腿,“就因為他是我舅舅……哦對不起啊,我忘了告訴你,他最愛把人腿打斷,再以異常殘暴的手法幫人接上哈哈哈哈哈!”
這種規格的待遇,當年葉盛淮與葉行絡夥同衛钊、江瑤一道,将受了驚吓高熱未退的顧春帶去小金廟歃血為盟、導致顧春差點升天時,葉盛淮是享受過一回的。
從那之後,葉家的孩子在葉遜面前絕不會造次,一見他有火大的跡象便立刻逃命。沒想到李崇琰這個傻瓜呆,竟老老實實站在那硬扛。
怄到吐血的李崇琰将頭靠在她的肩上,“他為老不尊!欺負小輩不敢還手!”
“他已經很久沒這麽氣了,”顧春笑累了,擡頭摸摸他的後腦勺以示安撫,“你……是不是提到你母親了?”
中午葉家的小弟子過來通知她,說殿下執晚輩禮向師父遞了拜帖,卻被打斷腿擡回涼雲水榭時,她是很震驚的。
等到急匆匆跑到過來一問,聽說被打的緣由的上門議親,這讓她真是又好笑又疑惑。
早上師父讓她轉交請帖給李崇琰,在她看來這算是師父默許了。所以她只能判斷,這家夥之所以挨揍,一定是說了不該說的話。
李崇琰委屈到飛起,氣惱不已地在她頸側蹭來蹭去:“沒有!我是那種人嗎?我……”
顧春伸出食指戳在他頰邊,不讓他亂動,又忍不住想笑,“那你挨揍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
李崇琰本不想說,卻架不住她一直問,便脫口複述了一遍——
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了,你同意不同意,她都是我的人了!
顧春一聽,腦子裏“轟隆”一聲炸成一鍋豆腐花。“我想打斷你另一條腿!”
咬牙就往他那只才被接上的傷腿捶了一記。
雖并不是十足的力道,卻正中斷骨處,疼得李崇琰倒吸一口涼氣,緩了好半晌才白着臉望着她。
“叫你亂說話,”他那可憐兮兮的樣子讓顧春有些內疚,卻又忍不住羞赧地抱怨,“再說了,哪有做什麽不該做的?”
“嗯,都是該做的。”李崇琰眸中泛起笑意,見顧春又舉起拳頭,趕忙大掌一揮将她的拳頭包在掌心,防止自己傷情加重。
“是我不對,我錯了,”他趕忙認錯,“雖說是他一直搗亂打岔,我才被氣得胡說八道……”
見他忍疼,顧春心頭發軟,便又好奇又好笑地白他一眼:“打斷腿……是過分了一些。”
“過分……一些?!”這明顯拉偏架的說法讓李崇琰委屈到心火狂燒,低聲嚷着,圈住她腰身的那一臂上力道顯然增大,“你跟誰一夥呢?啊?給你個機會再想想,該站在哪頭才對?!”
“你要将心比心的想一想嘛,”顧春知道他委屈,便笑着安撫道,“若有一個混蛋小子跑到你面前,說我對你女兒都這樣那樣了,管你同意不同意都得将她嫁給我,你會不會想打斷他的狗腿?”
李崇琰望着床頂的雕花衡梁,很是認真地将心比心想了想,轉頭看着顧春的眼睛道:“不會。”
顧春正要說什麽,卻見他咬着一口森森白牙,笑容略帶猙獰:“我會把那混蛋小子剁得稀碎!剁成泥!”
那憤怒的模樣,仿佛他真的有個女兒似的。
顧春抿唇笑得紅了臉,拍了拍他環在自己腰間的手,輕聲道,“你要不要好好躺下了?”
“我不,”李崇琰見她瞪人,立刻抱緊她裝可憐,“疼。”
顧春蹙眉,輕輕嘆氣:“這……我若這時候就去求師父給你開個能止疼的方子……他肯定不答應,也不會讓葉盛淮開這方子的。”還在氣頭上呢,她再去火上澆油才真要糟糕。
“誰要求他,小心眼的老狐貍,”李崇琰小聲罵了一句後,滿眼期待地望着顧春,“你親一下能治百病,你信不?”
“活該你被打斷腿……”顧春赧然紅了臉,口中嘀嘀咕咕着,忽然猝不及防在他唇上輕啄了一下,又飛快地退開。
李崇琰本是随口說說,原以為她不會搭理,最多就嬌嗔地吼他一聲“滾”。
“太、太突然了……這個不算!”李崇琰的臉徐徐湊近她,無比渴望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心中扼腕得要死,“我沒來得及體會……”
他很想親上去,卻又更希望奇跡能再次發生,這種滋味……真是甜蜜、痛苦又煎熬。
就在他內心掙紮取舍之時,溫溫軟軟的甜唇再次覆了過來,又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不、不算!”李崇琰簡直要捶心肝了,“兩軍交戰還要先下個戰書呢!”
顧春臉紅得快要滴血了:“就、就你事多!那、那你往日,親、親我的時候,也沒先下戰書啊!”
“再一次?”李崇琰抱緊懷中羞赧掙紮的姑娘,誠懇請求。
“沒、沒有了!”掙掙掙,掙不脫。
“你們葉家欺負人!”還想跑?哼。
“放、放開……就欺負你怎麽了?”
“那你、你要欺負就欺負到底啊!這麽敷衍算怎麽……唔!”
這下欺負到底了。
做人呢,還是堅持夢想,畢竟時不時總有奇跡。
作者有話要說: 擦淚,為了寫這個大肥章,本章重寫了太多遍。原計劃是6000字,無能的蠢作者最終只以5600+字的成品以飨觀衆,感謝大家的支持和厚愛TAT
我會繼續努力的,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