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知貪婪黛玉更離心
他生就一副好樣貌,面如秋月,眼如點漆,此時一身大紅錦袍,又是含笑而來,越發顯出一派富貴風流之态。
賈母素來喜他,見着他此時一掃前些時日的煩悶,便笑着招手讓他坐在自己身側,口中猶自嗔道:“你這會兒過來做什麽?”一只手卻不免摩挲了一陣,眼中透出慈祥愛憐之色。
黛玉在側瞧着,眼簾微微一垂,口中不言,只往邊上挪了一點兒。
寶玉已然含笑道:“今兒我出去一趟,卻是與薛大哥在郊外騎了一會子馬,也覺暢快,且射了幾樣野物,已是與廚下送了過去,只盼老祖宗也嘗一嘗,算是我的孝心了。”
賈母越加歡喜,且與他一長一短說了半日的話,後頭又是令廚下好生将那野物細細做好。寶玉因見着黛玉在側,并不多說話,便笑道:“說來妹妹今日卻去常家添妝,可是如何?”心內卻不免感慨,一個好好兒的清白女孩兒,又要變成魚眼珠子了。
黛玉便将添妝一事粗略說道了一回,因見賈母也是看來,又道:“只是我尚且守孝,倒不好見常姐姐的。她卻有心,特特過來與我說了兩句話,才是回去。”
“可見也是有心了。”賈母聽得這話,也是點頭,随意道:“原我還覺得常家到底與你遠了些,現在瞧着倒還罷了,日後往來走動倒也不妨。雖說我老了,你舅母她們也不大出門,這些關系卻不好斷了的。”
黛玉忙是應下,只又說了半日話,她便稍有疲态。
賈母見着,便令好生攙扶着回去歇息,只叮囑道:“晚飯也不必過來,好生歇一歇,只在屋子裏用飯便是了。”黛玉一一應下,果真晚上便沒再過來,及等翌日,才是與賈母這裏見了一回。而後幾日,亦是如此,妹妹與三春并寶釵寶玉等說笑幾句她便回去,自在屋子裏尋了一本書卷翻看。
春纖瞧着她這樣,心內細想一回,便與黛玉道:“前陣子纖兒那丫頭托我做了一點活計,偏我忘了,這會兒送過去與她。再者,也是與芳草姐姐說到兩句話。姑娘看可是使得?”
不過些許小事,又無旁的事,黛玉便道了一句:“去吧。你們素日也好,這會子無事,便多說些閑話,彼此聚一聚也是好的。”
春纖便取了幾根絡子,想了想,就拿了兩個素日做的荷包,方才一路到了賈母屋子裏,尋到芳草這裏——她們且坐在那裏做點子針線活兒呢。她笑盈盈地走了過去,将那絡子與了纖兒,因又道:“這東西早好了,我忘了,偏你也忘了不成?倒是還得我送過來。”
瞧着絡子精細,且與旁個不同,卻是耗費了些心思。纖兒只看了一眼,就忙謝過,口中道:“原是這幾日老太太也不知道怎麽的,偏要收拾了庫房,裏裏外外收拾了一回,雖是比素日更整齊了,我們卻不免要盯着,少不得也得動手。這一忙活,不就忘了這一樁了。”
春纖本存了一點疑心,有意過來打探的,誰承想這纖兒一張口,卻透出內裏的大文章來。她心下一驚,面上依舊帶着幾分嗔怪,只也尋了條腳凳坐下,又笑道:“這話也就說與旁人聽罷了,卻拿來哄我?我也在老太太身邊幾年,從未聽得庫房還得怎麽裏裏外外收拾,那素來都是放的整齊的,還要如何收拾?”
邊上尚有芳草并小钏等幾個素日交好的大小丫鬟,聽得春纖這話,一時都是笑了,卻還與纖兒分辨,因道:“旁那些事,我們不知道,這回卻是真的,再沒假的。”
“旁日裏沒個分辨,原是讓她搶白了去,說不得什麽,今兒卻是正經兒的有了人證的,你還強辯?說來這還是為着你家姑娘,原你該謝我的,如今反倒說起我來,可見這天道也是不公。”纖兒在側忙也接了口,又故作悲傷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她小小的人兒,偏做出這般模樣,衆人不由的一笑。春纖雖也一般,眼中卻有些幽深,只做随意狀,道:“罷了罷了,只随你渾說。便是真的與我們姑娘收拾的,那都是一箱子一箱子的,最是齊整不過的,還要如何收拾?原也輕省的。難不成,還要搬到另一處不成?”
誰知春纖這麽一說,芳草卻是應道:“正是呢。我私下裏想着,必定是那一處庫房大些,正好放采買省親別院的東西,日後進出也方便些。你們姑娘的東西只那麽一放就成,日後再不得十分搬動,便散到二三處庫房,也就罷了,橫豎有單子在呢。”
聽得這話,春纖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心中冷笑一聲,面上卻不露半分,只應承了兩句,又是再說道幾句府中的事兒,嘻嘻笑笑好半日,才是離去。她面上和緩,行止言談一如既往,然則卻并非全然沉靜——旁的不說,她原打算一道送出去的荷包,便還留在自己身邊兒。
及等回到黛玉屋子裏,春纖卻瞧着黛玉自握着一卷書,且在窗下細讀。她面龐秀美,神情安詳,又着玉色衫子,系着松花棉錦裙,且有一番舒展的氣韻,原本的焦躁便去了大半,自覺心內也是安寧了下來。
黛玉已是聽到了腳步聲,便轉頭看來,見着春纖眉頭緊蹙,面有惱色,便将書卷擱在案上,訝然道:“好好兒的出去頑,怎麽瞧着好似有些惱了?”
“姑娘……”春纖瞧了周圍一眼,卻沒接着說話。
紫鵑瞧着這般情景,便知道有些不好說的話,不消多想,就笑着道:“總算回來了,且陪姑娘說會子話,我們正好去外頭做點子針線。”說罷,她便帶着兩個小丫頭出去。
春纖見着如此,便走到黛玉身邊,悄悄兒将前頭聽到的話撿些緊要的說道了一回。
黛玉面色倏然一白,卻沒說話。正經的道理還是那樣兒,這些上面她原說不得話,做不得主的,便想着魚死網破,到時候網未必破,魚卻必不得什麽好的。再者,這到底是她正經的舅家,若是真真鬧起來,她又能有什麽臉面呢?
對于這些,春纖自是明白的。雖然這些上面無可奈何,但她時時提點一下,總歸是存了一樣心思——不讓黛玉與賈家的人更生親近之意,若能添上幾分疏遠的心思,便能更好。這些時日過來,王夫人每每送些東西,賈母又是細細教導,兼着三春并鳳姐兒旁個不說,卻是彼此和氣,日日相處,黛玉本就是重情的,難免漸生情分。這些情分越重,日後行事自然也就有所牽扯,這會兒能從中破壞一下,總是好些的。
由此,見着黛玉面色發白,她雖是也有幾分憐惜,卻還硬着腸子低聲說與黛玉:“論說這些,仿佛瞧着也是小事兒,且正正經經的,再沒什麽可說。若是以前,我斷然想不得什麽的,可是先前在常家,張老夫人可是暗中提點了兩句的。又有那邊東府的珍大爺說的話。那個,雖說太太并琏二奶奶減了三四成,銀錢上面尚且有些不足。府中怎麽樣,我們也是瞧着見的,比先前揚州的時候,卻着實難說。這幾下湊到一處,這方是……”
後頭卻沒再說了。
黛玉沉默了片刻,才是低聲嘆了一口氣,有心不說,但看着春纖憂心忡忡,到底還是悄悄兒道:“若這事兒是假,我們竟是枉做小人;若這些事兒都是真的,我們又能如何?既無做主的人,又無旁的法子,只能瞧着日後罷了。想來若這是真的,也就暫且一回罷了……”說到後頭,她的聲音漸次有些顫抖,終究沒有再說下去。
然則,春纖卻是知道,只怕這回,黛玉是真個記在心底了的。雖說依着她的性情,本不會将銀錢等十分經心計較,畢竟出自數代列侯,詩書翰墨的人家,雖是曉通些家務,自本心而論便有一番清高。但是,這些卻是林如海這父親百般籌劃,千般叮囑而留下的,只這一樣,就足夠黛玉時時在意的。更何況,先前件件樁樁事情都在那裏,她自然心中也是有數兒的。
也是因為這樣,春纖心內松了一口氣,因想着:後頭的話,原是不好多說的,本想着過些時日再論的,畢竟一時說得太急,反倒不好。現下瞧着,倒也無妨了。再者,前番林如海那般籌劃,賈家便是從內裏偷偷挪用些東西,只怕那等物件是不敢擺出來,大約也就是皇帝重頭劃到黛玉名下的那一筆浮財居多。
春纖都能細細思量到了這裏。王夫人為元春之母,一片憐女之心無從訴,盡數放在省親別墅這一件事上,只盼能盡善盡美,偏天不從人願。由此,她晝夜不寧,早已細細斟酌了數日,此時聽得底下的來報,心內再三琢磨,終究起身往梨香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