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訴世情撒手蒙恩澤
聞說這話,黛玉一時竟是怔住,許久不曾說話。邊上的春纖眼底卻閃過一點光亮,暗想:原來竟是如此,也是,若非這麽一個緣故,以林如海官場浮沉數十載歷練出的謀算心機,并那一片拳拳愛女之心,怎麽會不在過世之前與黛玉安排周全?單單抛下自個一點血脈不顧!他,早已安排周全,或許他也曾想過家財會被吞沒,但是黛玉總歸是賈母嫡親的外孫女,血脈原是斬不斷的……
只是到底心存了僥幸,滿心不願思量女兒日後艱難,又是自覺安排妥當,竟就被賈家哄了過去。
心內這麽想着,春纖不免輕輕一嘆,随即忙低下頭來。
但這一聲輕嘆,在這寂靜的屋子裏卻也頗為清晰,如海父女兩個自是聽得清楚。黛玉瞧了春纖一眼,有心說一兩句話,卻聽得如海道:“玉兒尚且不曾言,你卻嘆息,卻是為何?”
春纖已是發覺自己造次了些,心下一番思量,雖有前車之鑒,到底現今正是最緊要的時候,有些話便是受些責難,也得提示一二的。因此,她便垂首一禮,低聲道:“原是春纖糊塗,聽得老爺這一番話,倒是想起姑娘初來的那一日,老太太将姑娘安置在碧紗櫥之內,想來也是早有思量的。只是。”她說到這裏,微微一頓,卻是擡頭看向黛玉。
想到當初初入賈府那日情景,黛玉也是覺得有些索然,口中淡淡,眉眼間卻已是籠上一層輕愁。如海見着她如此,神色一凝,卻與春纖略一點頭,開口道:“你只管說來便是。”
春纖垂首斂眉,自接着道:“只是太太卻是淡淡的,并無安排,連着一應被褥紗帳之物也是琏二奶奶後頭預備送來的。我原還有幾分奇怪,及等薛姑娘來了,又有不同,後頭還得那金玉一說,越加納罕。今日聽得老爺這話,方是明白。”
“什麽金玉一說?”黛玉訝然相問,話一出口,她忽而想起自己探病那事兒,心下一頓,由不得微微色變:“難道二表哥并薛姑娘?”之後的話,她卻沒再說出來。
春纖越加垂首肅立,心下一轉,便将先前在晴雯之處聽來的話略略講了一番,因道:“這些話,原不敢與姑娘說的,只存在心底。現在瞧着,竟是做了糊塗事。”
“你不糊塗,卻是我糊塗!”如海聽得那一番話,面上便帶出冷色來,原是病弱的人,此番卻生生逼出一番氣勢:“我于官場數十載,竟忘了人走茶涼這四個字!”
黛玉早已怔在當場,再想不得自己北上至舅家,竟有這般事體藏在內裏。她本性聰明,雖是于人情世故頗有不足,但只消思量一番,也就盡數明白了。怪道當初自己初來乍到,便聽得二舅母那般叮囑,後頭薛姑娘來了,不說自己,連着府中的三位表姐妹也是壓倒,不過是一片慈母之心罷了!只是,若無這般思量,何必诓騙了自己過去!
想到這裏,她的臉頰之上由不得泛起一層羞惱的青,只看向如海,眼圈微紅,道:“若是如此,當初為何要定、定了的?”她到底是女孩兒家,說到後頭,也是自覺羞慚,只能含糊過去。
“我獨有你一個,林家數代列侯之家,百年清貴之族,名聲財貨盡有,又有我在,于那賈寶玉自是一等的。”林如海冷笑一聲,面容之上已是有些冰冷:“雖你母素來不喜那賈寶玉,厭其頑劣,但以我想來,那不過書信之中道來,且又年幼,未必能盡信的,其兄便是不錯,想來他也不會太差。且諸事不說,總歸平安富貴并不算艱難,我方漸生此等心思。不想你一日歸來,那賈寶玉着實無能也罷了,竟還有那等金玉之說!難道我的玉兒,竟還匹配不得俊才,反倒要……”
說道這裏,如海漸漸平複了心緒,因看着黛玉垂下臉,便将後面的話按下,又長長嘆了一口氣。
黛玉聽得這一聲,心中一酸,便仰起臉來,雙眼已然微微泛起一絲淚光,猶自輕聲道:“爹爹,女兒自會好好兒的,您莫要擔心……”雖是這麽說,但她心中卻是分明,這般話,休說父親,便是她自個兒也是不信的。
如海只輕輕撫了撫黛玉的背,垂首輕聲道:“我的玉兒,自會好好兒的。這種艱難污濁之事,我原不願與你分說,只是現今也顧不得了。我一日去了,你必得入舅家安置,必得心中有數,莫要被诓騙了去。此番,我自然也會與你竭盡周全。林家一應所有,我已然上了折子,且将除卻你曾祖母、祖母、母親的嫁妝,并若幹祖宅、店鋪、藏書、畫軸、古董、金銀等物外,又與你舅家十五萬銀錢,以作教養之用,餘者俱是上繳國庫。這些,俱是立了單子,亦是在陛下面前過了眼。另則有六位可信之人,父親亦是托了些銀錢等物,待得你日後出嫁,卻要與你添妝的,若是有甚為難之處,也可留一條後路。”
說到這裏,如海微微一頓,才看着面色微變的黛玉與春纖,終究添了一句:“這內裏意思,想來你是明白的。”
黛玉垂下臉去,心內已是驚濤駭浪:父親這般安排,竟是百般防着外祖母他們!難道說,這等血脈之親,也會因為那麽些財物,竟生出別樣心腸來不成?
春纖也是暗暗心驚,林如海這麽一番安排,俱是在明面上過來的,這會雖是這麽說,但已是做到這地步,想來也未必不會添上一句,若是黛玉故去,這些財物亦是上繳國庫。這麽一說,想來賈府也不敢染指,更休說苛待黛玉,只怕還要盼着她好好兒出嫁才是。
見黛玉色變,卻不曾應答,如海心知這些話,只怕她要細細思量數日,方才能明白,便暗自在心中一嘆,又接着道:“唯有一樣,卻是我所擔憂——竟不曾與你定下一門親事。”
這等話,原是聽不得的。黛玉雖是凄惶不安,此時也由不得低聲道:“爹爹如何說這些起來?”
如海也知這般不合禮數,只是大夫之言雖在,他總是擔憂日後未必真有那麽幾日光景,只得早早與女兒黛玉分說明白。此時聽得這話,他由不得心下一軟,目光卻有些銳利起來,只令黛玉擡起頭來細聽,因道:“這絕非小事,若所托非人,你一個單弱女孩兒,越加艱難。我于今只有兩句話,你須得記住。一則,那賈寶玉絕非良配;二則我雖有安排,但若那提親的竟非合宜,你也不須真個應下,凡事須得自己願意,方才是好的。”
聞說這話,黛玉一時也是怔住,許久才低低應了一聲。而如海不免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發,這才轉頭看向春纖,目光湛然,淡淡道:“你所求為何?”
春纖聽得這話,一時由不得怔住,擡頭看了如海一眼,忙又低下頭,道:“老爺這話,小婢竟不知如何回了。”
“若非如此,你也當與那紫鵑一般無二。然則你卻唯恐我不知賈家如何,着實有心攔阻。”如海輕笑一聲,神色似乎有些舒展,但氣勢卻分毫不差,竟也透出些冷然:“這又是為何?”
“小婢原是一莊戶人家的養女,因收養的祖母過世方被發賣。在那村子裏,我親見了一件事。”春纖沉默了片刻,就是将先前曾說過的表妹事件,然後垂頭道:“姑娘待我也極好,後頭老太太将我與了姑娘,竟只有主辱臣死這四個字。我自是盼着姑娘好的,可府中又是這般情景,我……”
“你不必說了。”如海聽得這麽一番話,心中已然清楚,口中越加說得明白:“若玉兒得一好歸宿,自然放你自由,保你安寧。而你也當盡心竭力。如何?”
春纖聽得這話,一時不免怔住,她怎麽也不知道自己如何露了痕跡,竟讓這林如海明白心中最為渴望的事,當下不免一靜,半晌過後,她方垂下臉,鄭重斂衽一禮,低聲道:“必當盡心竭力。”
見着她如此,如海才是微微點頭,因又對黛玉道:“那紫鵑,你也一般處置。”黛玉雖有幾分詫異,但她本就是為人真切厚道的,聽得這一句吩咐,倒也無甚旁的思量,只點頭應下。
春纖聽得這一聲,只覺得心中微微有些發熱,竟生出幾分欣喜來。
如海微一點頭,方轉過頭與黛玉又道:“今番我說了這些話,你須得記在心中,萬勿忘懷。此番也是遲了,早些回去安歇,莫要傷神才好。”黛玉心內早已成了一團亂麻,聞說這話,有心再說些什麽,見着如海面有疲色,到底父女天性,自也不忍,便壓下心中煩擾擔憂,又着實叮囑了兩三句,才是帶着春纖離去。
見黛玉離去,如海立時喚了管家叮囑一番。其後十數日,卻是日日喚來黛玉,父女一番細談,不過是人情世故四個字,又是再三叮囑,一片疼愛之心,竟如滔滔江水,難以盡數。而另外一面,他的折子入了京城,恰恰正是他多受诋毀的時候,一時入了內閣的眼,經了聖上的心,翌日便是安靜許多,唯有幾個跳梁小醜猶自聒噪。
然則,聖上原也年老,越加念舊,且如海也有不得已之處,事權從急,且處事周全,不過小小越權,後頭卻是有平亂之功。他便乾坤獨斷,徑自呵斥了那幾個跳梁小醜,且頒下聖旨,将如海上繳的家財取出一半,重頭與黛玉做嫁妝,又道君臣相得,且有立功等話,竟與黛玉封了一個五品縣君,喚作泰寧。這般之外,卻又令兩位禦醫随行,與如海診治。
如此一番恩澤,只可惜如海卻是無福消受,未及等禦醫入了揚州,一夜裏他便是撒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