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南送信薛家送花
卻說這一日,黛玉尚才醒來,便見着窗牖處只有些許微光。她想着冬日日短,便只是些許光亮,這會兒怕也是遲了,便忙推被而起,口中喚着紫鵑春纖。當即她就見着帳子一動,繼而被春纖挂到兩側的銀鈎之中,又有紫鵑含笑前來,身後跟着兩個小丫頭,一個捧着銀盆,一個撘着巾怕皂角之物。
黛玉便問:“什麽時辰?”
春纖便說了時辰,卻是比平日裏略遲了一點子,倒也沒很差了格兒。紫鵑絞了熱熱的巾怕來,且與黛玉擦了臉,一面笑着道:“姑娘好容易睡得好的,便遲一點子,也是無妨的。”當下便是一番梳洗妝容,暫且不提,只她略略用了些杏仁茶并一點子精細點心之後,方至賈母處問省。
這會兒,邢、王夫人并鳳姐寶玉三春等也紛紛而至,照舊用飯過後,衆人皆是散去,賈母便留了黛玉,只将一個匣子與了她,笑着道:“你父親送的節禮也是到了。這裏頭是他與你預備的一點東西,還有一封書信,你且帶回去。”
黛玉聞言,忙起身往前走了兩步,雙手接過,心內一陣酸酸的,又有十分溫暖,眼圈兒登時微微有些發紅,口中卻還少不得與賈母道:“還是老祖宗疼我,但凡一點事,都與我想得周全。”
這話卻是有個由來的。書信往來,原在這山高水遠的兩地,極為不便。只黛玉被春纖時時提及,心內企盼,便有些形容外露,賈母瞧出內裏根由,因想着父母之愛子,雖系血脈,亦是要常有些往來相處,方能更深的,便有心與黛玉周全,又系住林如海那段姻親。她既是開了口,雖是耗費不菲,到底與那些個知根知底的仆從帶來帶去,一年總也有三四封書信。
黛玉見着如此,對舅家生出些感激來,又考量着父親一片疼愛女兒之意,雖說在賈府每每有些不如意之處,卻總不願于信中說到出來,只偶爾略有一兩筆,卻也多是随意而就,并未細查之故。因着這般緣故,林如海雖也有幾分察覺,但也只做寄住在舅家,總不比自家舒展之想。且因俗世素來于女子苛待,喪母長女無人教養為五不娶之一,他雖說心疼女兒,想着她日後的前程,竟也只能忍下,倒是在節禮之上又厚厚加了五分,只盼着女兒能在賈府好過些罷了。
父女兩個,原都是想着好的,不願讓對方傷心挂懷,卻不知道這般思量,竟有如此出入。
春纖對此渾然不知,只每每偷瞧兩眼,心內嘆息,卻不曾于此處多想。畢竟,紅樓夢與她的種種在那裏,她雖為黛玉之厚道有些感慨,心內卻只更因此而生出幾分不能擅自開口越界而行的警惕,卻不曾想到這些。紫鵑沒她那等心思在,但體貼黛玉一片女兒心腸,兼着她是賈府的家生子,自也樂見如此,也是不曾多言。
因此,雖說黛玉父女兩個通信不甚少,卻沒如春纖所想,生出那麽些作用來,只在細微之處,倒有幾分生機隐現:因黛玉年歲漸長,林如海便也略略提了提家中親眷世交乃至同科同窗等等,雖不過偶爾一兩句話,點撥幾句。卻有一日,有個江南返京的世交之家,竟與賈府送了些禮物,其夫人亦攜女到了內裏看了黛玉一回,且邀她日後往來玩耍。黛玉自是應下,少不得有些小小的禮數上的往來,前兒還去那家做了一回客,少時方回。
這雖小事,春纖卻自知內裏好處,每每尋機提一句書信的事,黛玉本就牽挂父親,面上便有幾分顯露,也是如此,今年林如海與黛玉書信往來,竟有五次之多。
而這一封信件,便是第六次了。
由此緣故在,黛玉着實心內感激賈母。賈母卻只是揮了揮手,看着她的目光顯出十分的慈愛來:“這算什麽,不過一點小事,順手帶過去的罷了。你素來是個好的,待我猶如嫡親的祖母,我自是一般看你。若還這般生分,我可就惱了。”如此說道一回,黛玉見着她略有些疲倦之色,方才又說了兩句話,且收了匣子告退而去。
及等回到自己的屋子之中,黛玉去了外頭的大衣裳,忙要看那匣子之中的信箋之時,偏外頭丫鬟回道:“寶二爺來了。”見狀,黛玉便将這匣子與紫鵑收好,自己抿了抿有些散了的發鬓,理了理衣裳,方令丫鬟打起簾子來。
春纖看着如此,微微一笑,就是從一邊取了個粉彩花卉小手爐過來與黛玉拿着,又取了一側已然燒得滾開的水,沏了一壺茶,且倒了兩盞,一盞與了寶玉,一盞與了黛玉,及等他們說了幾句話,便含笑道:“寶二爺今番來的巧了,正好這水滾了好沏茶呢。只是我是個俗氣的,倒是不知道這茶水如何,只盼着能合你的脾胃。”
寶玉聞言也是生出幾分興致來,忙問是什麽水。黛玉便抿了抿唇,心下一轉,就道:“我卻也和春纖似的,于這些上面不甚經心。普天下的水,總也出自一系,雖有清濁之分,到底根底一系,只消輕浮兩字能合上,于我便是好了的。”
這話說得寶玉一怔,半晌後卻是連連點頭,道:“竟是我俗了,今日沏了一碗楓露茶。想着那茶是三四次後才出色的,還令好生看護半日,現在想來倒是拘泥了。便那真真是好的,這般折騰,也失之天然。”
這般話,黛玉卻不曾想到。她本心是想着與寶玉遠着些的,方每每有些撇清之話。可寶玉生來一份溫柔體貼女孩兒的心腸不說,每每說出話來,卻總與她心中所想有些相和,竟是天性裏有些相通的。也是因此,及等閑了的時候思量起來,黛玉心內也有幾分軟和之意,嘆息之情,只不好與旁個說道罷了。
今日又聽了這話,黛玉心內有所思量,面上卻不露分毫,只将這話一語帶過,因問他所為何來。寶玉方取了個匣子出來,且笑着道:“你瞧瞧這裏頭是什麽?”
黛玉打開一看,內裏卻是幾個樣式不同的九連環。她素來喜歡玩這些,且這幾個瞧着都是小巧玲珑,偏又構造精巧,竟與旁個不同。她心下一喜,便取了一個出來,一面打量着,一面偏過臉去瞅着寶玉,口中笑着道:“哪裏尋來的?倒是好精致的模樣。”
“我讓小厮們在外頭尋了一些。你素來喜歡這個,就挑了幾個與你頑。”寶玉一語帶過,手下也是不停,也是取了一個出來,一面說,一面拆,一面又瞧着黛玉的舉動,卻是一顆心分作三片來,忙碌得很。偏他卻也有幾分靈竅,心做他想,竟也能漸漸拆解了小半,只略遜于黛玉而已。
襲人瞧着他們如此,一時覺得有些沒滋味,因舊日與春纖紫鵑也是相處過一段時日的,彼此熟稔,便拉着他們到了一邊,随口說些府中的事兒。也不知道怎麽的,不知不覺就轉到鳳姐的身上。襲人素來與平兒好,此時便說了劉姥姥這一件新鮮事兒,後頭又道:“說是太太那邊兒的親戚,倒是讓二奶奶好生想了一回。後來才知道,原是早年偶爾連了親,方有今日的事兒。太太也是好慈悲的,聽得這話,就讓與了些銀錢,可見是惜貧憐弱,真真是菩薩一般的心腸。”
紫鵑自是點頭,嘆道:“太太素來如此,最是慈悲不過的。不過那劉姥姥家也是可憐,想來要不是家中着實艱難,怕也不願如此的。”春纖聞說這話,心內不免點頭,鳳姐素來是個敏捷厲害的,但也不是一味狠毒,譬如劉姥姥邢岫煙等,也未必不曾結了一點善緣。只是,她大約也沒想到,這一點子善緣,卻與女兒巧姐留了一條後路。那劉姥姥也是個好的,知恩圖報,這四個字說得容易,卻也并非一般人能做得到。世間可嘆可想之事,便在這些裏了。
心內想着,春纖便想說兩句話,不想就在此時,外頭簾子一動,就有丫鬟道周瑞家的來了。黛玉手下一停,先瞧了寶玉一眼,再側過臉看去,口中則讓小丫鬟打起簾子,心內卻有幾分思量:這周瑞家的原是二舅母的陪房,尋常不會來此,今日過來,難道是二舅母有什麽話不成?
這邊思量着,那邊兒周瑞家的已是跨入屋子裏來。她滿臉是笑,手中捧着個鵝黃描金的盒子,只往內裏瞧了一眼,見着寶玉也在這裏,正與黛玉玩着九連環,她便先問了好,略說了兩句話後,才又與黛玉說了宮花之事。寶玉聽說,便将那九連環擱下,轉過頭看去,口中問道:“什麽花兒?拿來給我瞧瞧。”一面便伸手接了過來。
黛玉聽得這話,還沒瞧那宮花如何,便先道:“卻是勞姨太太挂懷,連着花兒也想到了我這裏。”那邊兒,寶玉已是開了匣子,卻見內裏只有兩朵宮制堆紗的新巧的假花,一朵是石榴,紅豔豔的鮮亮,一朵是金菊,黃燦燦的明亮。黛玉一眼瞧着這匣子頗大,紗花只占了個角兒,又是這般顏色,面色微微一變,眉頭已是蹙起,便不再說話了。